“若是爹爹执意不同意这门亲事,王爷会如何?”
“他会另外为你择婿。”
“也就是说,若爹爹不答应,他便要把我卖给旁人,另做交易?!”岑雪心头大恨。
岑元柏亦面色铁青,自知岑雪此言不假,满腹灰心。当初他决定悔婚,改让岑雪认庆王为义父,无外乎是想换一种方式为她博一个更好的前程,谁知这一招招棋算来算去,最终竟落成眼下这窘境!
岑雪忿然道:“王爷这么做,就不怕爹爹与我假戏真做,同危家珠联璧合吗?”
“你在胡说什么?!”岑元柏大震。
“九殿下至仁至义,亦不失为明君!”
“住口!”
岑元柏呵斥,往书房外看一眼,严肃道:“再让我听见你这等狂言,岑家的门,你休想再迈出一步!”
岑雪咬牙,咽下后面的话,眼尾已气得泛红,眸中噙泪,泫然欲落,她昂然道:“我愿意与怀风哥哥成亲!”
岑元柏攥拳,尽管已料着这个结果,可是亲耳听见这一声义无反顾的“我愿意”,心头仍是火起。
“你们不会善终!”
“那又何妨!”岑雪目光坚毅,“既然费尽力气,也仍是要做一颗用来联姻的棋子,那我宁愿那人是他!”
第94章 提亲 (二)
岑雪从书房里走出来, 迎面吹来冷风,扑在身上,令她打了个战栗。
春草抱着小黑狗儿站在一边, 看她脸上沾着泪痕, 吃了一惊, 以为又是被岑元柏训斥, 赶上前来小声关切。
“没事。”岑雪不欲多言, 抹掉泪痕后, 走回房里。
徐正则竟等在屋中, 外间放着一方楠木翘头案,他一袭白袍,坐在案前钻研昨天那一盘残棋,抬目看见她, 眼里是恍然的神色。
“师父找你?”
“嗯。”
徐正则知道岑元柏是从庆王府回来的,放下摩挲在手里的一颗黑子,道:“看来, 你什么都知道了。”
“师兄早便知道?”
“胡乱猜中的,师父怕你冲动,让我先瞒着。”
岑雪沉默, 两人一时无话,徐正则看回面前的一盘残棋, 黑白厮杀,相持不下,他淡声道:“这门亲事,师父答应了?”
“没有。”岑雪说完, 又补充,“也没有不答应。”
徐正则敛目, 倏而笑笑:“岳丈看女婿,本便百般挑剔,他用这种方式来提亲,以后要想讨师父的喜欢,可是难乎其难了。”
岑雪思及危怀风,或许是护短,听见这话,眉头颦着,感到的仅是刺耳。徐正则兀自下棋,又道:“庆王看重危怀风的兵力,一心想要北伐,有他那边的压力在,师父便是再不情愿,最后也只能妥协。这一次,你与他也算是峰回路转,苦尽甘来了。”
岑雪心头微动,道:“师兄不反对我与他成亲?”
“不反对。”徐正则道,“我说过,天下未定,瞬息万变。师父把一切赌注押在王爷身上,未必是一件好事。”
岑雪忽然道:“师兄现在还是认为,输赢比对错重要吗?”
徐正则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样一问,摩挲棋子的手指微颤,接着道:“我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襟怀坦白,一生磊落。人世诡谲,许多事不是用‘是非’便可以定论的。更何况,输的人,没有资格谈论对错。”
岑雪道:“可若是一身脏污,便是赢又如何?”
徐正则道:“赢了,便可以洗去脏污。”
岑雪道:“身上的脏污洗得掉,心里的呢?”
徐正则缄默,岑雪看着他,目光倏而清亮锐利。许是感受到这样的注视,徐正则抬头,道:“来一局吗?”
岑雪看向那一盘厮杀正酣的棋局,不语。
徐正则抬指落子,道:“世事如棋局,尘埃落定,自有结果。”
※
两日后便是除夕,以往在盛京,岑氏一族家大业大,天没亮便开始悬灯结彩,处处是一派波波碌碌的繁盛景象,如今搬来江州,府邸变小不说,奴仆亦少了一大半,异乡过年,更有种虎落平阳的辛酸况味。
岑雪因为私事,两天以来,一直心不在焉,原以为提亲一事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有结果,谁知这一天大中午,岑元柏便拉着脸走进了仙藻园。
那会儿,岑茵、岑晔、岑昊等几个堂妹、堂弟正在抢着要玩小黑狗,小园里叽叽喳喳,人叫声、狗吠声吵成一团。岑雪看不下去,板着脸高喊一声:“都住手,我爹来了!”
几人果然一震,耗子见猫似的撒开手,挺胸站正。岑雪把小黑狗解救出来,一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个清矍人影,藏青锦袍,云头玉簪,锐利眉眼里透着不怒自威,可不正是她爹来了?
“进来。”扔下一句话后,岑元柏负手走进屋里。
鉴于上回的经验,岑雪识趣地先把小黑狗交给春草,猜测这厢要说的必是危怀风提亲一事,深吸一气,举步进屋。
“正月初九,吉日,危怀风前来提亲。”
没有任何铺垫,甫一入屋,迎头而来的便是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岑雪头重脚轻,差点没站稳。
“怎么,高兴得昏头了?”岑元柏脸上立刻挂满不悦,语气里难藏鄙薄。
“没有。”岑雪竭力镇定,压着胸口里嘭嘭的心跳声,低眉敛目。
“王爷要在立夏以前拿下郢州,你若是有其他法子,提出来,我可以让你不做这联姻的棋子。”
岑雪不做声。
岑元柏冷然一笑:“只想振兴岑家,建功立业。你便是这样践行心志的?”
“没有。”岑雪否认,坚持道,“我说过,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被别人安排,用婚姻来做政治的筹码,那我宁愿那人是他。”
岑元柏不语,这两日,为联姻一事,他一次次设想对策,又一次次推翻。庆王要的是北伐,危怀风要的则是岑雪,两人的目标都是出奇的明确、坚定,交合下来的结果,便是岑家必须应下这一门亲事。
平心而论,岑元柏自是不愿,可是要拥护庆王上位,又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推拒?再说,联姻算什么?在这乱局里,早是家常便饭一样的政治手段,今日是岑雪,明日一样可以是岑茵。同样,联姻的对象可以是危怀风,也可以是什么李怀风、周怀风。
岑元柏清楚岑雪的脾气,她心有志气,不甘心为权谋与一个不爱的人结为连理,这次若非是危怀风,她必然不应。
但愿庆王会心里有数,事成以后,不再用他岑家的女儿来做这样的筹谋,若是牺牲一次,可以换来他的愧疚与补偿,那这一局,也不是不能一赌。
“那便记着我接下来说的话。”
岑雪看一眼岑元柏威严的脸色,收紧手指。
“第一,不可背叛庆王。”
“第二,不可襄助危家。”
“第三——”
岑元柏微微一顿,眼神肃然,语气加重:“成婚以后,不可育有子嗣。”
岑雪屏息,攥着的手指在袖里一颤,知晓这最后一句,不过是在提前宣判她与危怀风婚姻的失败——这是一桩交易,与她最开始找危怀风假成亲一样,条条款款,清清楚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已提前完成界定,她要做的,不过是再经历一次与危怀风成亲、和离的过程。
这一刻,千百种滋味齐聚心头,岑雪悲愤填膺,恨不能开诚布公,表明自己已心向王玠,就算没有这一桩婚事,她也不会再辅佐庆王。可是,脑海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让她冷静,危怀风押上一切来提亲,无外乎是想用另一种更周全、更稳妥的方式来让她离开庆王的幕府——联姻一事,庆王的态度已然泄露出利用岑家、牺牲岑家的趋势,父亲是精明人,假以时日,或能看清庆王丑恶、虚伪的嘴脸,与其决裂。那时,他们便可以顺水推舟,说服父亲投诚王玠。
而以父亲的脾气,若是此刻摊牌,必然适得其反,让危怀风的一切筹谋前功尽弃。
“听见没有?!”岑元柏话声陡然凌厉,打断岑雪的思绪。
“听见了!”
岑雪应下,头颅微仰,满脸倔强。岑元柏瞪着她,沉默片刻后,拂袖离开。
※
这一天后,危怀风要来提亲的消息传开,在岑府,乃至于整个江州城里掀开轩然大波。
新年那日,庆王府里大办家宴,庆王妃派人送来请柬,邀岑雪这个义女出席。
庆王后宅里有一妃三妾,王妃穆氏膝下仅有王懋一个独子,另外三名姬妾所出的多是儿子,仅两个不足五岁的女儿。岑雪被庆王认为义女,算是庆王妃名下,甫一相见,庆王妃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待家宴开席,又主动夸起她帮庆王夺回明州城一事,众女眷听了,无不是大加赞赏,轮番把岑雪一顿猛夸。
夸完以后,果然便是话锋一转,庆王妃提起危怀风提亲一事,欢喜里透着惋惜,说道:“唉,要是杜夫人还在,看见你能与心上人苦尽甘来,该有多开心?我听说你俩小时候感情甚笃,形影不离,你母亲对他也是很满意的,这次若泉下有知,必然无憾了!”
“是呀,听说那危将军也是一表人才,跟他父亲比起来不遑多让,上阵杀敌时,亦是勇冠三军。岑姑娘花容月貌,腹有谋略,与他这样的人凑成一对,可见是天作之合了!”姬妾孟氏在一旁接话。
女眷们便又开始夸赞起来,庆王妃在这时握住岑雪的手:“你母亲去世得早,不能为你操持婚事,岑大人又忙,在这件大事上,必然分身乏术,所以王爷说呀,你这婚事,不如干脆交由王府来办,一应嫁妆,都由王府为你准备,你看可好?”
庆王妃笑盈盈的,心里更是畅快,万幸岑家识趣,老早悔了婚事,不必让懋儿娶眼前这个残花败柳,认成义女后,反而能当枚好棋用上一回,帮助王爷酬成大业。要是能把办婚事的权力拿来,让人从王府里出嫁,坐实是庆王府与危家联姻,那更是锦上添花。至于嫁妆嘛,上次定山侯墓葬开掘出来的财宝另有一些剩余,从那里捡来些体面的,自然便能打发了。
庆王妃听着心里的算盘声,越听越悦耳,岑雪默不作声抽走手,道:“谢娘娘美意,危家尚未提亲,眼下说这些,或许为时过早。”
庆王妃瞥一眼她抽走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是他巴巴地要来求娶你的,王爷费了多少嘴皮子,你父亲才肯狠下心来答应,他知道了,高兴来不及,还能怠慢了你?要不是被年关绊住,指不定今儿天一亮两便把聘礼送来了。”
众人笑着附和,岑雪微笑,道:“家母生前已为我备齐妆奁,父亲仅有我一个孩子,婚嫁乃人生大事,想必他也不忍让旁人代劳,娘娘的一片心意,我心领了。”
庆王妃脸上笑意微僵,想不到岑雪粉团一样的人,内里竟有些硬,难怪招懋儿不喜。“可你毕竟是王爷与我的义女,你出阁,我们岂能袖手?再怎么说,妆奁都是要再备一份的。再说三媒六礼,桩桩件件,讲究得很,少不得要人费心,岑府上没有当家主母,你父亲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岑雪微垂眼睑,佯装乖顺道:“成亲礼仪,我确是不懂,那便劳烦娘娘去与父亲商量吧,有长辈们做主,是我的福气。”
庆王妃看她松口,洋洋一笑。
初四那日,庆王妃果然造访岑府,春草从前厅悄悄来报:“姑娘,今日王妃来找老爷了,说是想承办姑娘的婚事,您猜老爷怎么说?”
“怎么说?”
“老爷说,感念王爷与王妃的情谊,只是婚事繁杂,劳力伤神,不敢给王府添麻烦,两位若有心,送一份大些的妆奁来,给小女多添几分福气便是了!”
说完,众人掩口而笑,岑雪坐在暖炕上,抱着新买来的小黑狗,唇角微弯。庆王妃要抢着来承办婚事,自然是奉庆王的命。名义上说,她是庆王的义女,但是没有朝廷的册封,便等于有实而无名。无名,却要从庆王府里出阁,那岑家算是什么?
王府家宴上,庆王妃拿软话来压她,她碍于身份,不能回绝得太狠,万幸父亲眼明心亮,没让那头得逞。
转眼又是两日过去,因为婚事传开,岑雪的仙藻园里人来人往,单岑茵一人便来了好几趟,更不必提二房、三房、四房的女眷。岑雪应酬了两日,倍感疲累,这日初七,便以为岑元柏采买茶叶为由,往府外一溜。
岑元柏不喝酒,钟情香茗,以龙井为上品,江州城里最有名的茶楼叫“聚茗轩”,珍藏着各类优质名茶。
岑雪下车后,先上二楼小坐,因是年节休沐,楼里客源不少,一楼大堂里,拍案声传来,说书人一袭青色长袍,头戴方巾,手里折扇一开,声情并茂道:“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儿郎。今日说与诸位听的,不再是游侠拔刀,将军跃马,而是一名书香贵女的奇闻异事。且说那日……”
底下传来喝彩声,楼上主仆听了一会儿,夏花神色一动,压低声音道:“姑娘,怎么听着像是在说您呀?”
岑雪往栏杆底下看,那说书人眉飞色舞,说着某某带领家仆修建别庄时,在苍鹿山开掘定山侯墓葬,为庆王筹集军款一事,主人公可不正是她?
“开掘墓葬,筹全军款,此乃功劳之一,而功劳之二、三,更是令人意想不到——”说书人手里醒木一敲,说起前些时日轰动淮南的明州一战来。
“想不到姑娘做的那些事,都被编成话本来传讲了。”春草笑为岑雪斟茶,听着底下的夸赞声,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岑雪亦感惊讶,手捧着茶盏,心里竟也热腾腾的,难怪古往今来的能人志士都渴望为人称道,名留青史,莫非便是这样的感受?
“……柔肩亦可担重任,岑家女郎临危不惧,屡次为王爷立下奇功,实乃不逊须眉的一介英豪!”
众人喝彩着,却在这时,一声讥诮冷笑从旁侧传开,有人倚在栏杆上,不屑道:“不过是靠些床上功夫来换取功劳,娼/妓一样的玩意儿,也值得你们拿来跟男人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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