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像是担心阮阮多问,她赶紧闷头回自己房间写信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阮阮一边琢磨着一边为自己斟了杯茶。
虽然成功让绛珠误以为她跟拓跋纮不清不楚,但是那边不是傻子,若她一直待在伽蓝寺没动静,估计还是会引起怀疑的,唯一能继续跟拓跋纮扯上关系的办法只能乖乖照他说的去做,可是她远在佛寺,如何能办到?说来说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先回宫,可是回宫就得面对魏帝了。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可是更烦躁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她看见斋堂配给她们的陈茶与糙米粗食的时候,她震惊了。
菩提斋离斋堂很远,领回来的带麸皮栗壳的粗面馍馍基本是又冷又硬,这些地方又不允许生火,黑硬黑硬的馍馍简直难以下咽,比她当年逃荒吃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吃的不像样就不说了,早上四更便要起来去法堂做早课,晚上亥正才下晚课,中间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间带着还要她去抄刻经书,禅坐,其间法堂的执事会一直命人看着,若有懈怠,可不管是娘娘还是贵人,一律戒尺伺候。
而且也不知因她是南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阮阮隐隐有些感觉,那为首的执事对她尤其严厉。
清规戒律不过四个字,可等她真正体会到的时候,却发现是如此难捱,这些年在春风坊被精细的养着,对比起来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本来自东都到邺城,一路颠簸与风尘,她的身体几乎就没怎么休整,加上在异国他乡这段时日,惊惧与忧思过重,没几天她就生病了。
刚开始只是肠胃略有些不舒服,连着两天腹中绞痛,后来开始呕吐,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加之她没怎么吃东西,几日下来,原本流畅精致的下颌下巴立马尖了不少,看着可怜兮兮的。
生病可不是小事,青芜去找寺里法堂的执事商量,看能不能暂时免去公主的早晚课。
法堂为首的执事名唤昙予,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尼,因得常年蹙眉不苟言笑,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子。
闻言她本就严肃的脸重重沉了下来,“这伽蓝寺里多的是来祈福的人,她们心诚,多少人数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坚持着,公主才刚来寺里,吃不惯寺里饮食,还借口生病不做早晚课,知道的说她娇气,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说她不诚心,既然如此,贫尼们说不得要亲自传书一封,向帝后禀明此事。”
又是娇气又是不诚心的,她们在北魏本就不受人待见,才来佛寺又出这种事,这要是传出去可怎生是好?而且这老尼姑传书还不知得说成什么样子,青芜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执事们看她这样,又纷纷责难了几句,还拿出了寺规与魏帝的旨意来吓唬,说是除非人死了,否则早晚课与抄经一刻不能停,而且必须是在法堂完成。
青芜没办法,只好回去委婉的转达了。
阮阮也并非娇气,刚开始不舒服她还坚持着去前院法堂做了早晚课,可是也不知是天气凉了还是什么原因,这两日更严重了,加之没有胃口水米未尽,今天更是浑身乏力,起床都有些困难。
青芜气得不行,提脚就想去跟人理论,却被常嬷嬷给拉了住。
常嬷嬷是北魏宫里的老人了,对这里面的门道多少知道些,她不想惹事,沉声劝道:“青芜姑娘,那法堂的执事不少出自高门贵府,在寺里待了这么多年,可都不是好惹的,现在被她们站在道德高地之上,你这样气冲冲去理论,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说的是实话,她们若一来就把执事给得罪了,以后日子确实不好混,绛珠沉默了下来。
但青芜还是有些不服气,“那依嬷嬷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娘娘这些日子水米未尽,这样下去不说还要去抄经了,迟早得出事儿。”
常嬷嬷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转身看向了榻上的阮阮。
这几日她们试了好多次,阮阮自己开始也是想要尝试的,可是每次喝上哪怕一口,她的身体都会给予强烈的对抗,一滴不剩地给呕出来不说,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导致她后来都有些怕了,索性一口都不再尝试,可这样下去怎么行?
常嬷嬷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劝道:“娘娘,您是金枝玉叶,从东都到邺城,这一路行来不易,您都挺过来了,可是难道最后竟然要饿死在这伽蓝寺么?”
这话说得晦气,青芜想开口阻止,却被绛珠给拉了住,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们虽不喜那些糙米粗食,但尚能忍受,阮阮碰到这些却肠胃痉挛,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明显不太正常,她那反应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打算自我放弃,旁人能劝能激,但最终还是得靠自己的毅力克服。
青芜坐在一旁,拉着阮阮的手,忍不住眼泪直掉,“姑娘,您一定要挺过来,不然您知道的,奴婢这么笨,以后可怎么办?”
虽则都是陪嫁丫环,但她跟出自南唐宫廷的绛珠不同,她跟阮阮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阮阮一直庇护着她。
当年她们才八岁,分别被家人卖进了怡红院,流民能接触到的地方,腌臜不堪,还好她们年纪小,就先只让她们做点粗活,但那些年纪大点的姑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听话的还好,有敢不从的,楼里多的是法子整治,不管愿不愿意的最后都做上了那种勾当。
原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她也认了命,可是阮阮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既没有直接反抗也没有顺从,也不知道她想了什么法子,竟然被春风坊的妈妈看了上。
离开怡红院的那日,阮阮穿着簇新的衫裙,从天而降恍若仙女。
她问她可愿跟她一起离开,她毫不犹豫点了头,从那以后她就下定决心,不管姑娘做什么,她都是要跟着的。
果然,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春风坊鱼龙混杂,但阮阮一直很护着她,后来她们攒足了银子,差一点就摆脱贱籍了,也是差了点运气命运弄人,一道圣旨被逼着来敌国和亲。
当时谁都以为这一躺是九死一生,不然这差事也落不到她们身上,但阮阮没有放弃,她的身上有一股韧劲儿,要是换成别人,要么被吓死,要么说不定早被魏帝给杀了,但她们没有死,只是来了伽蓝寺,这一次,她也没理由的相信,阮阮一定能熬过去。
最难受的时候,阮阮是当真想过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的,什么南唐北魏,两国盟约,为民祈福,跟她一个小小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小时候父母逃荒,嫌她这个女孩儿累赘,两袋米面就把她卖入勾栏,现在想来,在春风坊的日子竟然已经算是她生命里最安稳的日子了,因得她这身皮囊,妈妈自觉她是个好苗子,请了最好的师父教她跳舞识字,栽培她,虽则在贵人们面前伏低做小曲意逢迎,但至少在坊里,妈妈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她先的。
也许是她不识好,太贪心,竟然妄想着可以离开春风坊过上好日子,这才遭了报应,莫名其妙被封了公主来北魏和亲,谁想当这个公主?没有公主的权利,却要承担公主的责任,履行公主的义务,而那些人,仍旧在歌舞升平的东都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只有她,被扔在北魏自生自灭。
哦,不对,不是自生自灭,有人迫她刺探情报,有人逼她魅惑君王,有人仗势欺她,有人借机辱她,她气愤地想,如果她就这么死,总比毒发而死的痛苦轻上许多,是不是这一切于她而言就都解脱了?
风呼呼的吹着,吹得院子里的菩提树沙沙作响,窗牖来回晃荡着,偶尔被撞得开了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光洁的额头与后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手背上纤细的脉络愈发清晰可见。
不,没有解脱,凭什么?凭什么要她放弃生命来终结这一切?若她就这么伤害自己放弃自己,她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就算躲在地狱也会心有不甘咽不下这口恶气。
她要让他们计划落空,让他们美梦惊醒,让他们后悔挑中了她。
手心紧紧攥着腰间的荷包,里面是她上次偷藏起来临时压制蛊毒的药,没有及时服用,是因为她想试探这蛊毒的极限。
常嬷嬷说了那番话,也未再开口,只默默扎着穗子,青芜细心的照料着,绛珠则焦急的在室内踱着步,心情十分复杂。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要是阮阮撑不过去就这么死了,她这个陪嫁女官恐怕很难如愿回到南唐,就算回去也只是个任务失败的人不会受到重视,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现在算是同气连枝,甚至她的前途皆系在了阮阮身上。
她现在还不能死!可是该怎么办呢?寺里根本没有正经大夫!
电光火石间,绛珠忽然想到了拓跋纮。
第7章
◎瑶华公主......好像没气儿了!◎
寺庙缺医少药,又被法堂的执事针对,根本没办法好好诊治,这个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找人帮忙。
听说为了给今年的秋猎做准备,南山北面的行宫正在修整,而主事之人正是四皇子拓跋纮,想起那日看到的场景,他俩怎么说也有一段“旧情”在,说不得会愿意帮忙,也正好再试探一下她们有私情的真实性,她也好早做打算。
她打定主意,“青芜,你照顾好娘娘,我去南山行宫一趟,看看能不能求四皇子帮一下忙。”
阮阮一听这话,再坐不下去了,拓跋纮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绛珠去求,岂不是就穿帮了?到时候他不仅不会来帮忙,绛珠也会明白他们压根没什么关系,那她就当真成了一颗无人问津的废子了!
不可以!她脑子转得飞快,必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见青芜应下来,绛珠拿了披风就准备匆匆离开,冷不丁袖口被人拉了住,她诧异的看了过去,正好瞧见榻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薄薄的眼皮轻轻耷拉着,青丝落落垂在尖尖的下颌两侧,看着憔悴又破碎,偏那双眼睛,像两汪幽泉,清浅的瞳孔里,透着细微的光芒。
阮阮手心捏着腰间的荷包,狠狠心开口,“别去,这事儿我能解决,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扶我起来。”
“梳妆。”
她人看着柔柔的,嗓音艰涩,却莫名坚定,让人有种信服的感觉,绛珠跟青芜对视一眼,赶紧上前。
都当她是人人可欺的小白兔呢,那就玩儿把大的,不治一下那老虔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
法堂在伽蓝寺正院右殿,是平日里法师讲经坐坛以及僧尼们早晚课之处。
侧殿四周的窗牖门户洞开,殿里供奉着诸天神佛的金身与画像,最正中奉的是佛陀的莲花金身,彩塑雕刻充斥着整座大殿,美轮美奂。
香案上檀香袅袅,执事领着弟子们跪坐在佛前做早课,木鱼声、诵经声郎朗。
阮阮跪坐在众沙弥尼中间,她本就身体不适虚弱得紧,这会儿听着木鱼声,仿佛有人在耳边念着紧箍咒,苍白的脸颊上渗着细细密密的珠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但她倔强的跪坐在那里,口中念着经文,咬牙坚持着。
第一日,第二日......
尽管还生着病,她都忍耐了下来,凭着强大的定力,没有犯一丝丝错,所有去法堂做早晚课的僧尼们都见过了她病弱的样子,数着日子直到第三天,她竟发起了高热,整个人是被常嬷嬷跟青芜驾到的大殿,可以说几乎算是只剩半条命了。
许多人包括一些执事已经开始目有不忍,但她们说了不算,为首的昙予师太见此却仍旧不同意阮阮在院子里休息,她言但凡还有一口气,就必须坚持做早课。
常嬷嬷跟青芜对视一眼,退至了大殿门口,殿门被小沙弥尼“轰”的关了起来。
敲木鱼不容易出错与偷懒,昙予鹰隼般的双目时不时看向正中,等着阮阮念经一旦有什么疏忽停顿,她的戒尺就将狠狠地抽打下去。
四周的沙弥尼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但仍忍不住分了丝余光在中间,都有些好奇这瑶华公主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心中对执事的严苛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无复我......相......”【注1】
“啪——”是戒尺落与皮肉的碰撞之声,随即响起了一阵惊呼。
见过拿戒尺做警戒敲击的,或者打手心的,但还从未见过直接往人脸上招呼的,阮阮的肌肤本就较常常人更为细腻白皙,被这么一打,左侧脸颊顷刻起了一块两寸宽的红痕,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青芜气愤地想要冲上去理论,被常嬷嬷一把给拉了住,眼含警告,不能打断姑娘的计划,她只得暂时按捺下来。
昙予严厉的目光逡巡了一圈,众尼惧不敢言,纷纷低下头来装没看见,便是一旁的其他执事,有不忍者,亦在她警告的目光下欲言又止。
昙予望向正中,厉声诘问道:“为国祈福,一言一行自当严格要求,务必尽善尽美,若是出了任何差池,都是贫尼与你辜负了陛下的厚望,瑶华公主,你可认罚?”
鬓角的汗水自脸颊滑落,伤口泛着火辣辣的疼,桌案下的手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嵌入了掌心,阮阮背脊愈发挺得笔直,嗓音柔弱却带着坚定。
“弟子身......身体不适,力有不支,但此心坚定,绝无二......”
“咚——”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便因体力不支倒在了桌案上,木鱼与经书被哗啦啦扑倒在地,常嬷嬷跟青芜对视一眼,赶紧扑了进去。
常嬷嬷去扶阮阮,一边试探鼻息一边朝着身旁道:“公主,公主娘娘......好像没气儿了!”
青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了起来,“呜哇——公主,您是两国重要的维系,盟约的见证,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不然奴婢可不知道怎么跟两位陛下交代,呜呜——”
她这一哭,殿中诸人都紧张起来,几位执事心里更是忍不住有些发慌,瑶华毕竟是南唐的公主,陛下亲敕的祈福,魏帝暴戾的性子天下人都知道,她就这么死在伽蓝寺,没人会听什么解释,也无人会去追究什么真相,她们这些人只会不耐烦的被一并处理掉。
昙予也有些慌了,她因犯了错被撵到伽蓝寺十五年了,从风华正茂到人老珠黄,心态十分不好,看人年轻漂亮忍不住就想多磋磨几下,谁知道这娇滴滴丫头的这么不经整?
就连野草都有求生的本能呢,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蹲下身子伸手去试探阮阮的鼻息。
这一试她整个人都跌坐在地,这公主竟当当当真就这么没了气息,她真的死了!
其他几位执事看她这样子,再也绷不住了,平日里她们让着昙予是因为她出身辽西郡公府,如今生死关头,几人只一个对视就打定了注意,纷纷指责起来。
“昙予,你干的好事,若非你一定坚持要让瑶华公主来早课,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别说什么为了祈福,公主的婢子前两日就去药堂求药,你却让人随意应付,你莫不是公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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