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浑斟酌着,“殿下,是否需要属下去探探叔父的口风?”
他出自北边突厥贵族,魏帝的心腹侍卫统领阿史那尔是他的亲叔叔,说不得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听了这话,邱穆陵河也充满希望的看了过来。
拓跋纮却摇了摇头,神色从容,“先别打草惊蛇,父皇那里我自有应对。”他的口气像闲话家常一般,却带着说不出的从容与笃定。
也是,殿下想做的事情,何曾失败过?两人虽则忐忑,到底对自家殿下的信任占了上风,只是也并没有立刻下去。
看他俩这样子,拓跋纮眉梢微挑,“还有事?”
邱穆陵河看了眼阿史那浑,不想顾及他的眼神警告了,有些话他不吐不快:“殿下,您在宴上说那番话是故意的吧?您为什么不阻止和亲?这样就不用将虎符交出来了,陛下又敢拿您怎么样?现在这样对您有什么好处?”
其实问完他就有些后悔了,殿下向来是个狠人,哪一次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偏偏也从未失手过,当初不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背着家里死心塌地的追随的么?
几人这些年出生入死,殿下不摆主子的谱,但是不代表他们可以不把自己当下属,阿史那浑朝着拓跋纮抱歉行礼之后,赶紧推搡着邱穆陵河退下。
指腹传来粗粝的触感,拨弄菩提子的手一顿,为什么?有何好处?
正面跟皇帝叫板,那是傻子的才选的路,得流多少血?南唐虽软弱,到底古话说得不错,比如“以退为进”,“四两拨千斤”。
这个四两......杀不得,留不得,父皇会将她安置在哪儿呢?
想起太子这些日子没少在南唐使臣们下榻的驿馆转悠,拓跋纮薄唇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不知为何他十分看好那个女人,她确实有狐媚惑主的资本。
且看看到底是父子情深,还是红颜祸水。
*
夜渐渐深了,宫宴散去,皇城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魏帝却并没有休息,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凝神眺望这片陷入沉寂的红墙碧瓦,十二白玉珠串的冕梳微动,袍角蔽膝在夜风下翻飞。
半晌,他叹息一声,半侧向身后,“阿史那尔,你说朕该如何对他?”
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刻,年逾不惑的帝王须发泛着灰白的色泽,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驰骋疆场的雄主,松弛的面皮与凸起的腹部昭示着这具身体已养尊处优多年。
但余威仍在,阿史那尔不敢小觑,他深知帝王阴翳的双眼下那寒光毕露的时刻。
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经近二十多年,不需要任何暗示,他知道他口中的“他”说的是谁。
“四殿下是陛下的刀,受陛下所指。”
答非所问,魏帝抬起了粗粝的大掌,厚茧正褪着一层层的死皮,他说得更直白了,“朕老了挥不动了,这把刀如今也不听使唤了。”
阿史那尔心中一震,斟酌道:“陛下说笑了,刀不听使唤,比破铜烂铁不如,不见天日是它永远的宿命,四殿下的一切都是您赋予的,他又怎会怎敢违背您的意志?”
听了这话,魏帝却并没有真正痛快起来,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狠厉肃杀,“朕今日是当真动了杀心,太子若是能有他一半,朕也不会选择跟南唐和谈了。”
这话没头没脑,若是常人定然听得一头雾水,但阿史那尔却明白得紧。
按照魏帝的性子,在太子跟三殿下妄图抢夺那个女人的时候,那瑶华公主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和谈算什么?十三个州府的嫁妆已经到手,南唐那群软蛋还敢为了个公主跟北魏翻脸?甚至最好是翻脸,魏帝老骥伏枥,要不是不想四殿下在军中的威望更高,只怕打到东都也绝不手软。
可惜他钦定花大心思培养的太子并非是个能开疆扩土的明君,打过去也守不住,不若趁着联姻再磨砺两年,再扶植一下羽翼。
铁血帝王也有慈父心肠,阿史那尔是明白这些心思的,宽慰道:“太子殿下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听了这句,魏帝忍不住冷哼出声,“呵,他现在只怕正生气朕出尔反尔没有让他纳了那女人呢,看看他,堂堂太子竟然跟胞弟抢女人,帝王权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哪一点像朕?!”
他年少御极,一心大业,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华服点缀,可有可无,偏偏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一点不像他,倒是那个狼崽子,有几分他年轻时的狠辣。
尽管已经跟了魏帝多年,太子如何也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评价的,阿史那尔转移话题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瑶华公主?”
魏帝指尖敲击着腰间的金玉大带,发出“叮叮”的声响:那罗延说得没错,那女子确实娇媚,他倒不惧自己心性不坚,只是前朝不是没有例子,留在宫里多少是个祸事,没有必要。
杀又杀不得,留也留不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
宫宴之后,使臣们回到驿馆才发现公主的一应用具被搬到了宫中,瑶华公主被请留于棠梨宫,魏帝虽未明确册封,但棠梨宫乃宫妃之所,这意思颇值得玩味。
总不能一直不给个准话,相信差不多就是这两日了,不管是魏帝还是太子拓跋赫,使臣们均盼着公主能用尽一切法子,成功上位,将盟约踩实。
宫人侍婢们步履轻快的收拾着装饰着,以期以最美的姿态迎接帝王,沉寂已久的宫殿忽然变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阮阮任她们拆卸着发髻,默默看着铜镜里的云鬓花颜,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多一点。
榻还未坐暖,外间倏地传来一阵喧哗,殿门被轰然推开,来的不是魏帝,而是宫廷禁卫与传旨大监。
第4章
◎既对我感兴趣,不若亲自来问本人。◎
自魏帝亲自宣布瑶华公主入主棠梨宫始,到宣旨大监传旨命瑶华公主去伽蓝寺为两国祈福止,棠梨宫的风光只持续了三个时辰,连宫殿里的榻都还未坐暖。
北魏尚佛,有大大小小的庙宇佛寺百八十所,而伽蓝寺不仅是其中的第一大寺,也是皇家唯一的寺庙,位置坐落在邺城郊的南山上,因得靠近围场行宫,非外人可以踏入,风景秀美,十分清净。
瑶华公主身份特殊,又是代表皇帝前往佛寺祈福,禁卫护着她们到寺之时,住持昙摩大师领着僧尼在山门接待。
这伽蓝寺后院里的沙弥尼,多的是皇族宗室以各种名义打发过来的,或祈福或清修等等,还未听说被送过来的有谁后来被接回去了的。
所以为两国祈福说起来好听,但谁都知道这瑶华公主呀很有可能回不去了,一来陛下未曾说祈福何时结束,二来陛下甚至未曾去过棠梨宫留宿,两人算是半分情分也无,这上佛寺一待,谁还能再想得起来?
而且若两国盟约终止,这样的身份只怕是麻烦得紧,因此住持大师自觉礼数尽到了就可,并不想有什么深入的接触,在前寺礼拜了之后,一路穿过甬道,将人带往后寺的禅房安顿好,留下两个沙弥尼,便借口去正院处理寺务离开了。
禅院不大,在后院东北角最僻静处,院中一颗硕大的菩提树,将整个小院笼罩了起来,独立且隐蔽,不会轻易有外人打扰到,但因此去正院做早晚课,也要格外远一些。
寺院不宜喧闹,祈福也讲究清苦,这次跟来伺候的拢共只三人,绛珠青芜是原本从南唐就跟着她的,另还有一个在魏宫里待了多年嬷嬷,不太爱说话,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禅院应该一直有人在打扫,虽则古朴空旷了一些,但五脏俱全,常嬷嬷收拾大件,青芜与绛珠安顿行李,阮阮准备熟悉下环境,也算是散心,随意的在院子里走着。
柴门微掩,庭院深深,草木葳蕤恣意,因得前几日下了雨,青石板与角落的石桌椅上干枯的苔又回了些绿。
“看你们这斑驳的样子,跟我也没什么不同,光是活着就已经耗光了所有力气,”阮阮食指抚过石桌上交错的刻痕,唇角带了抹轻嘲,“只你们明年定是还能再繁密起来,我却不一定了。”
时已近秋,不知哪儿来的菩提树冠盖甚伟,硕大的树冠自院墙探了进来,几乎遮住了小半院子,菩提树的叶子虽然还青着,毕竟不如春秋时碧绿,偶尔也会被吹落下来,褐色的小小须状树根垂垂落了下来,分支都这么粗,树的主根难以想象会有多大,想来已经很有些年头。
禅院静谧,对这未来的住处,还算是有几分满意,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与心力交瘁总算被冲淡了些。
菩提树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遥远的南方,不管是在南唐还是北魏都很罕见,这颗能长得这么大她觉得着实有些奇怪,想来已经有许多年头,她探身想往院墙外瞧,可惜矮了些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有心赏树,若我是你,首先看的是脉管上的蜘蛛痣已经走到哪儿了。”
这个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阮阮菱唇微抿,话不自觉也带了些情绪,“看了又如何?你们就会把解药给我吗?”
绛珠当然不会,毕竟这也不是她说了算,“你知道的,我没有解药,解药只能你自己挣,距离上次服药已经过了这些时日,你的蜘蛛痣定是又开始蔓延了。”
那嗜骨穿心的疼痛仿佛就在昨日,原本不用伺候老男人的微小愉悦很快消了失,阮阮顶着细密的疼,曲臂将袖口捋了上去,用于遮挡的贵妃镯被缓缓褪了下来。
莹白纤细的皓腕之上,一粒红豆般大小的蜘蛛痣异常显眼,上次还在尺脉下方寸许,就这么些时日已经到了尺关中间。
她似笑非笑看向绛珠,贝齿在细碎的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何必多此一举?就算没有这药,我还不是会乖乖任你们摆布。”
绛珠一直知道她生得美,平日里也有心防备,可是此时当她就这么柔柔的朝她笑着,她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她的事情。
不敢正视阮阮潋滟的双眸,她心虚地将目光半移了开,“你知道的,我只是个传话的奴婢,说的也做不得什么数。”
说罢,绛珠抿了抿唇,自袖间拿了个玉瓶出来,递了上去,“这是上次拿到的,还是你去到魏帝身边的奖励,按理说早就到日子了,那边却一直未送下次的解药来,所以我给你拖延了两日,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先吃吧。”
阮阮毫不犹豫接了过来,一口吞了下去。
绛珠又道:“我猜着可能是因为你被送来了佛寺,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他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我的建议是你最好想办法尽快回到宫里。”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魏帝要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阮阮心里明白,两人接触了这么一路,绛珠确实算好说话的,但那是在跟南唐无关的时候,只要涉及到南唐,她是一点都不会心软,也不知她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上,以后定要慢慢打听清楚,若能将她拉到一边,行事或许会方便许多。
看着手中的小绿瓶,阮阮有些出神:回宫没那么容易,绛珠能警告她,说明她来伽蓝寺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就算到时候真能拿到解药,只怕时间也有些晚,不想先遭罪的话最好是将她们给稳住,让她们认为她还有用,可是该拿什么做筹码?
确实得想个办法,不仅是那嗜骨挠心的滋味,还有被人控制的感觉,她真是受够了。
假装服下药,她将小绿瓶扔回给了绛珠,趁人不注意,又偷偷将方才的药丸吐了出来藏入袖中。
绛珠也有心事,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有心想再多提点两句,不巧有个小沙弥尼提了食盒进到院来,她不好再继续,只好退到了一边。
小沙弥尼上前问安之后,眼见禅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而公主娘娘还站在外头,她犹豫着将食盒是放在禅房的矮炕上还是院里的石桌上。
师父交代的话不能不说,又怕这位宫里来的娘娘怪罪,站在那里一时间看着颇有些为难。
阮阮打小见惯了拜高踩低横眉冷对,对于小沙弥尼的犹豫感到有几分新奇,于是给身后递了个眼神,绛珠赶紧将食盒接了过去。
看她仍旧犹犹豫豫,阮阮柳眉微挑,“可还有事?”
小沙弥尼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之人,天上的仙姑大抵如是,寺庙生活清苦,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间竟让她有些开不了口了,但是想到师父的交代......
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不会拐弯抹角的委婉,只能硬着头皮道:“娘娘,师父交代,您是代天子祈福,既是祈福,以后您与婢女也需得跟寺里的弟子一般,早晚课以及诵经抄写不得放松,还有就是寺里僧人无尊卑,需苦行,小尼们不方便进出贵人屋室,往后三餐需得您院里自去斋堂亲取,其余诸多杂事亦是如此。”
小沙弥尼的声音越说越小,娘娘生得如此好看,即使她说了这些话,也没在她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一时间她松了口气,可还没喘匀,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砰”吓了一跳。
“小尼姑,你也知道娘娘是代天子祈福,若天子当真降临,你们寺里还敢如此怠慢并诸多要求么?”绛珠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一张粉面含霜,不客气将食盒搁在了石桌上,冷笑着反问。
她出自南唐宫廷,虽则只是个女官,到底是有些傲气在的,更何况阮阮不管怎么说也南唐皇帝亲封的瑶华公主,没想到到了北魏连个小尼姑都能欺负她们,心里着实不能接受。
被这么一刺,小沙弥尼紧张起来,小脸一时间变得煞白,求救般看向那天仙似的女子,“非......非也,公主娘娘,实在是有例在先,伽蓝寺并无半点不敬的意思。”
绛珠心中有气,十分不客气问道:“哦?你倒说说看这先例都谁?”
她这态度让小沙弥尼也禁不住有些生气了,张口就呛:“那罗延就曾在伽蓝寺苦修,其时一应待遇都是对比僧人,从未摆过什么谱儿,甚至他心诚,许多时候比寻常僧人更加刻苦,十万经书全部靠一双手刻板呢。”
“对了,当时他也是住的这个院子,这石桌桌面的磨损,就是他当初刻经留下的痕迹呢!”
说罢,似怕她们不信,她手指着一旁的石桌,扒着上面深浅不一的苔痕证明给她们看。
北魏尚佛,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喜欢在不同器物上篆刻佛经佛偈,只不过贵族有仆人僧众代劳,平民多是自己动手,这石桌上刻痕如此明显,想来当初篆刻的人应该费了不少苦功与心思。
“那罗延”这个称呼倒是有些熟悉,阮阮冷不丁想起了那双泛着清冷幽光的眼睛,心慌之余忍不住打听,“你说的那罗延是拓跋纮么?”
绛珠有些诧异地看了眼阮阮,两人自南唐东都一路行来,她自觉对阮阮也有些了解了,除了发作那次,她极少在她脸上看见这种神色。
小沙弥尼有些惊讶,“没错,就是四殿下,那罗延是他的佛家小字。”
果然,阮阮定了定心神,觉得有些奇怪,“来佛寺的都有小字么?”她就没有。
“不是,那罗延几乎算是在咱们伽蓝寺长大的,一应待遇与寺中僧尼并无不同,因得他潜心养性,又有手刻十万经藏的大功德,佛祖看到了他的诚心,特意为他赐的小字,寻常人是没有的。”小沙弥尼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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