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略思忖,道:“既然是造福万民的浩大工程,断没有让你一人承担的道理。不妨由御医院牵头,由你主持重修医典,也好拨人给你打下手。当然,所需的财物一概从国库出,回头想个职衔给你,单独领一份薪酬。”
宝缨:“……啊?”
她仅仅把尚未成型的想法说出来,符清羽却已经列好章程,仿佛明日就要实行了?
符清羽故意激她:“怎么?你又不敢了?”
宝缨挑眉:“谁说不敢!”
这次,符清羽畅怀大笑:“好!那么,明日进宫商量细节,可好?”
“嗯。”宝缨点头,跟着才想起来谢恩,“谢陛——”
“诶,”符清羽打断道,“这是为国为民的益事,我谢你还差不多,你哪用谢我什么。”
他站起身:“好了,我先走了。”
见他推开门,宝缨急忙追上:“陛、陛下……”
符清羽回眸:“怎么?”
宝缨踌躇片刻,诚心道:“……这些年,我也时常记挂着陛下。”
符清羽嘴角微微扬起,月色映在他深邃眸中,如清泉漾开。
“总算有点良心。”他轻声说。
第92章 西山雪落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十月的尾巴上, 西山下雪了。
雪花纷纷簌簌,轻飏旋落,正奋笔疾书的宝缨突觉天色暗了。
她怔了怔, 起身推开窗,亭台楼榭都掩埋在雪下, 入目竟是一片粉白。
身后忽地起了光亮, 宝缨转身, 符清羽手持火折子,正点了第一盏灯。
她阖上窗:“陛下何时来的?怎么没听见通传?”
“临时起意过来, 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灯火辉映下,他身上泛着暖红光晕, 深刻眉目也柔淡了。
“其实进门的时候通传了,许是你太投入, 没听见。”他边翻着手稿,边对宝缨说, “过来,窗边冷。”
宝缨应是,随口打趣道:“我现在是得好好爱惜自己了,否则整理不完这些文稿, 我有生之年都离不开这西山行宫了。”
最初只是突发的念想, 真正开始做了, 才发现当初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有御医院调来的帮手,药婆婆的笔记与口述都要宝缨第一手整理。
住进西山行宫的几个月里,宝缨劳心劳力,进度却不尽人意。
她随口一句玩笑话, 倒叫符清羽皱了眉。
曾经那些争执, 激烈的对抗, 仿佛就在昨日,一想起仍有刺骨锥心的痛。
好在那都是过去了,如今他们还能对坐灯下,亲密地交谈。
符清羽凝眸,将心绪藏于眼底,只淡淡说:“是你凡事都要尽善尽美,不放心交予他人,把自己弄得辛苦。譬如这誊抄——”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文稿,“也不是非要你亲自做。”
说起誊抄——
宝缨“啊”的拍了一下额头,在案前坐下,口中嘟囔着:“不是我苛求完美,从前也试过叫人帮忙,可又要给人解说原稿含义,他们呈上的稿子我又总看不清,不得不重新再来,反而更耽误功夫呢。”
她熟练地束起袖角,“陛下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要继续抄写了,说好明日将这份手稿交给孙太医的。”
“等等,”符清羽按住她手腕,神情透着严肃,“你还没用晚膳。”
“啊……”
乐寿这家伙竟告状!
宝缨咬了咬下唇,“我还不饿嘛……”
几年来,她褪去稚色,容颜更盛,随意的一个举动都风情,此时有些撒娇的意味,简直美的摄人心魄。
却动摇不了符清羽冰冷的心,手腕反还被锢得更紧了。
“不觉饿就可以一直不吃饭?程宝缨,你都是这么告知病患的么?要是这样,我倒怀疑你究竟算不算个合格的医者。”
“可是……真的抄不完了……”宝缨揉揉眼眶,为难道,“抄到一半给别人,回头我自己都忘了原稿,怕是又要重来。”
符清羽完全不理她的抱怨,拍手叫人来:“送饭。”
饭食送上,他命令:“去那边老实把饭吃了。”
自己却拢起袖口,加水进砚台,轻轻研磨。
“给你那么多人,都没有合用的是么……不如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满意?”
符清羽不再说话,端坐案前,一丝不苟地抄写下去。
一时间,房里只有纸笔相触的沙沙声和碗箸偶尔的碰撞声,静的不似人间。
宝缨不敢扰他,飞快用完饭,想要接过笔,符清羽纹丝不动,瞥她一眼:“饭后应当久坐么?”
宝缨哂笑,自取了斗篷,去廊上转了一圈当做消食。
回来后,符清羽又说“歇着去等汗消了再说”。
宝缨靠在软榻上,原本只想歇一盏茶的,可火盆将室内熏得暖意融融,一不留神就打了个盹儿。
再醒来已是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雪也悄无声息停了。
符清羽坐姿却和先前一般挺直,仿佛连一条衣褶都没变过,于昏黄的灯下疾书不止。
“陛下……”宝缨缓步走到他身边,发现杯里空了,便忘了本来要说的话,有些嗔怪地说,“怎么不叫人添水?”
符清羽稳稳写下这行最后一字才搁下笔,“怕吵到你。”
叫他这样自然说出来,好像为了不扰她打盹而忍渴,是理所应当的事。
也不知在卖什么可怜,却叫她心头一软。
宝缨轻撇了下嘴,提了炉边煨的茶壶,倾了满杯。
符清羽端起杯子,轻轻吹吹,就着杯沿缓缓饮了一小口,说:“多谢。”
放下杯子,又要去拿笔。
“不行。”宝缨一手挡在他眼前,“太暗了,写字伤眼睛。”
她停了下,又说:“嗯,这是医师的劝诫。”
符清羽噗的笑出声,“是么,你要不说我还当是心疼我。”
他从善如流放下笔,问:“可是明天要把誊抄稿交给孙太医,还差两页,怎么办?”
宝缨倒是惊了:“只差两页?”
“陛下你……”她扑到案前,飞快数了一遍,“真的抄了这么多……”
“所以你也知道,不以伤身为代价,根本不可能完成吧。”符清羽很严肃,“那就不该给自己定下这种任务。”
宝缨理亏,假作没听见这番说教,端起手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么快,行不行啊……”
没有男人听得了这话。
符清羽一把抢过手稿,一字一顿道:“……行不行?”
他倾身将宝缨抵在案前,在她耳边问,“……你说呢?”
气息骤然交缠,宝缨死死抓着符清羽前襟,不敢乱动,艰难稳住心跳,没说出一个字都觉喉头发干:“陛、陛下御笔亲写,当然是最好的。”
符清羽轻哼一声:“比不上程大夫亲自抄的。”
宝缨憋不住,头深深埋下,头顶抵在他胸膛,闷声低笑:“这也要比出个高下么……我大略瞧了眼,这字迹流丽不失风骨,倒有几分像我,倒不好评判……”
她呵呵直笑,编不下去了。
她的字本就是被符清羽逼着练出来的,乍一看本人都难以分清。
符清羽放开手,就势靠在她肩上,软声说:“你知道么,今日我眼见要下雪,担心来不及赶到西山,上马急了些把手都擦破了……”
宝缨一愣,忙挣出怀抱:“哪儿破了,我看看。”
她拿起符清羽的手,凑到光亮前,一瞧——
“这里?”
“嗯……”符清羽小声说。
宝缨放下他的手,重新坐正,叹了口气:“这种伤,我不会看。”
“……谁会?”
“谁呢?我想想啊,”宝缨故意板起脸,“恐怕只能找京城医术最差的大夫了,要不然——”
“药还没配完,这伤就先好了。”
话音落下,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都笑了出来。
符清羽被拆穿也不恼羞,拿起先前那杯茶,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垂下眉眼,耳根微微泛红。
“前几日你师父看过脉,说毒已经解的差不多了。宝缨,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他今夜踌躇难言,似乎早想问出这句。
宝缨微扬起下巴:“陛下等不及了?”
符清羽却说:“等得及啊。”
他舒了口气,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的姿态,“我可以一直等,只要你给我想要的回答。”
“但要说完全不心急也不可能,生年不满百,我们……都浪费了多少年了?”
宝缨扬眉:“这话说的……陛下好像已经笃定,我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我就不能再爱上别人?就不能守着师门的传承过一辈子?”
符清羽这些年脸皮磨炼的更厚了,非但不恼,还顺着宝缨话说:“……那你不是还没爱上别人么?”
“守着师门传承,和嫁我又不冲突。”
“反之,嫁我的好处呢,”符清羽板着指头数,好像真在给宝缨参谋一般,“我会爱你,护你,你想要的自由,我给你。”
“为什么不再信我一次?是不敢吗?”
宝缨其实相信。
即使原有的顾虑,在重逢这几月里,也被符清羽一一用行动化解。
有的事,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符清羽一直平静以待,她反而生出新的忧虑……或许符清羽已经改变心意了,只当她是个旧友?
真要是那样,她倒是不必再思来想去,辗转反侧。
可要是真的那样……
而现在,符清羽直白问了。
她心里乱成一团,却也有一块,奇异地安定下来。
手指蜷起,抓紧裙摆又再放开,宝缨喃喃道:“可是……你从前也有答应我又做不到的事……”
“嗯,是我不好,那……我向你立誓,如何?”
宝缨讶异:“什么?”
符清羽干脆道:“我待宝缨,此生不负。就……请皇天后土为证,以山河日月为证,凭大夏国祚为证。还有……让历代先祖之灵见证,用我一生为证。”
宝缨变色:“别乱说!”……他可真有做昏君的潜质。
符清羽淡淡看她一眼:“朕敢立誓,宝缨你呢?你敢应吗?难道说只是胡乱戏言?”
宝缨小声:“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真的?!”
她怔然抬头,他深邃的眼就在近前,而眼波流转,喜悦和踟蹰都掩藏不住。
“宝缨,你说真的么?”符清羽有些急切地问,“再说一遍,我……不敢信。”
“唉呀,我不要……你别看我……”
宝缨捂住脸,这会儿反而耐不住羞涩,挣开他,一退退到了窗前。
符清羽在原地愣了好久,好像终于相信了耳朵,低头不住地笑。
宝缨刚才平静些,被他一笑,脸又腾地热了。
“什么么……”
肩头忽然一重,被盖上了厚厚的斗篷。
宝缨回头,见他笑眼盈盈。
“月亮升起了。”他伸出手,“赏雪吗?”
心底不免惆怅,到这一刻,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所幸最后还是走到了。
她笑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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