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成却好像早就想通了这一点,面对那看似被人精心妆点的权势声望,全然不为所动,因为权力之上总有更高的掌权者,在冯府亦或在朝堂,作为下位者的权力一旦无法动用,那所谓权力便无异于一道枷锁。
那枷锁困住江之衡至今,让他看似潇洒,实则按部就班地来到了今天。
回到顺天府的冯俊成,已然从冯家嫡子的枷锁解放,青娥戏称二人现今是一对长着翅膀的蝴蝶,茹茹就是他们的小青虫。
“茹茹不是小虫子!”茹茹正蹲在地上摸花将军,忽然听到妆奁前的青娥这么说,别提多不满,两只小手摆在身后道:“茹茹也是蝴蝶。”
青娥扭转身,俯下去拿食指点她鼻子尖,“你还不是蝴蝶,你是小毛毛虫。”她正梳妆打扮,眉毛描得细细长长可好看,见茹茹看入了迷,青娥笑问她:“美不美?”
茹茹点点脑袋,青娥转回妆奁,拿簪杆沾了一点胭脂,“来,给茹茹眉心点个小红点,茹茹也变美。”
茹茹迫不及待,“变美就是花蝴蝶了。”
青娥仔仔细细托着她小脸,给她点上,在她脸蛋上用力亲一亲,“变美就是漂亮的小青虫。”
茹茹急得跺脚,“青娥耍赖皮,青娥耍赖皮,我不跟青娥玩了。”
她扭转身往坐榻跑,冯俊成正靠坐在那儿笑眼瞧母女两个斗嘴,一把将茹茹抱起来,夸茹茹真漂亮。
青娥透过镜子望着他父女两个,仿佛吃了一勺蜜糖,甜进心坎,慢条斯理攃好唇脂,就为了将这一刻变得更为漫长。
总算打扮齐整,她过去拉拉冯俊成胳膊,“走吧,说好一起上街,我要和你在街上走。”
在顺天府就是有这点好,二人着常服外出上街,压根不怕被人盯着瞧。
茹茹喜欢走在两人当间,让他们提她胳膊荡秋千,要是看见卖糖葫芦的走过去,就手指着卖糖葫芦的小贩,晃动冯俊成衣摆,恳求大老爷买她糖葫芦吃。
冯俊成抬下巴示意王斑去买,自己蹲下来逗逗茹茹小手,“叫一声爹,就给你吃。”
“爹!爹爹!大老爷爹爹!”
茹茹兴奋不已,满口叫爹,眼巴巴见那串糖葫芦去到他的手上,然后自己再伸手将糖葫芦签子小心翼翼接过来。掉到地上可就没有的吃了。
舔一口,“好甜!”
外头的糖壳酥酥脆脆,一口下去尝到里面的山楂,酸得茹茹直吐舌头。
青娥问她还吃不吃,茹茹又点点小脑袋急着吃第二口,吃到最后小肚子溜圆,被青娥将糖葫芦夺过去,“不许吃了,你三颗我三颗,再吃牙齿就要坏了。”
茹茹嘴里还含着一颗,手上沾了点黏糊糊的糖,在小肚子上擦擦,眼瞧着顺天府街上的繁华,和青娥点头。
回到府里,二人将茹茹交给施妈妈。青娥慢条斯理在房里理理桌上杂物,手里还拿着糖葫芦,红彤彤的果子外头裹着糖,她也不舍得就这么丢掉,于是拿起签子尝一口,咬下去差点没酸掉眉毛。
青娥眼睑直抽抽,转脸见冯俊成走进来,连忙过去要将嘴里的山楂渡给他。
她酸得掉泪,扒着他胳膊把脚踮起来。冯俊成这才刚进门,身后还跟着岫云和王斑,可她都送到嘴边上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将那颗红山楂从她唇齿间衔了过去。
糖壳叫她吃了,只剩下酸,好在他能吃酸,因此只是捂了捂腮帮。
屋外王斑岫云反应了片刻才看明白,王斑闹个大红脸在门外就止步了,岫云还要跟进去,被王斑拉住,使了个眼色。
“拉我做什么?”岫云给他个大白眼,她手上还端着热水和巾子,冯俊成习惯从外头回来先擦擦脸,还等着这盆水呢。
王斑咂舌,与她挤眉弄眼,“没瞧见签子上还穿着两颗呢?”
岫云先是一怔,听懂后脸上红云烧到脖子,将水盆往王斑手上一塞,逃也似的跑了。
跑几步又回过头朝门里望一眼,什么也没看着,只听到青娥两声笑,将她脸笑得更热更红,却又浑身发冷地跑开了。
王斑瞧她背影跑远,叹口气,替房里人将门关上。心想着干脆趁什么时候送信回江宁,也将岫云一并带回去。
董夫人将她硬塞过来,为得是什么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冯俊成不想和母亲临别前起争执,因此才将人带了来,只怕一带来,麻烦还在后头。
那门一关,就关到了夜里。前半夜月亮高悬,灰濛濛的云遮蔽着弯钩似的新月。
深更半夜赵琪饿得发慌,从屋里出来到厨房去寻摸点吃食,他大晚上想着遇不到人,月亮又亮堂,懒得点灯,一瘸一拐穿着个短褂就打着哆嗦去了。
“冷死了。”赵琪在灶间翻了翻,找到个馒头,又从腌菜缸摸了条酱瓜出来,一边咬一边往回走。
走到临近花园的地方,听见两声猫儿叫春似的动静,心里“哎唷”一声,连忙压低了肩膀,步入花园抓野鸳鸯。
有点意思啊,想不到这冯宅里仆役不多,胆子大的倒不少,还能凑成一双,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偷摸幽会。
赵琪一脚探进草丛,叫树杈子在腋窝戳了一下,险些没跳起来,不想也将那“野鸳鸯”给惊动。抬起脸面面相觑,竟是岫云,她侧身坐着,趴在凉亭的栅栏上。
赵琪赶忙四下张望,找她情夫。今晚可让他来着了,这岫云暗地里没少给青娥冷眼,今天就让她栽在他手上!
就见岫云伸手抹一把脸,吸吸鼻子,“你怎么在这儿?大晚上的,谁告诉你可以在府里肆意走动了?哪来的乡野村夫,怎的一点规矩没有?”
赵琪挠挠手臂,“你都能走,我怎就不能在这儿走动?”
“…我是这府里大丫鬟。”
“我还是冯俊成他大舅哥呢。”
“呸!哪门子的大舅哥,你要脸不要?”
赵琪反而咧嘴笑了,朝她走过去,一走近了才看清她脸上水痕,睁圆了眼,“唷,大丫鬟大晚上不睡,原是在这儿哭呢。难不成是白日里白眼翻得太勤,夜里眼睛转不回来了?”
岫云本来还横眉冷对,摆着一张臭脸,被他挖苦,霎时两手掩面埋下头去,噎噎咽咽地抽泣起来。
赵琪一听,发觉这不就是那“猫儿叫”么?感情没有情夫,是她一人在这儿哭。
他咬一口嘎崩脆的酱瓜,转身就走,“还以为抓着把柄了。大晚上的不睡,跑院里哭丧呢?真闲得。”
岫云抽抽搭搭,听他嘴上不饶人,哪见过这种臭男人?
她抓起裙裾,赶上去照他那条好腿踢了一脚,抄小道快步走了,徒留下赵琪口咬酱瓜,抱腿嗷嗷直叫。
第60章
青娥过了阵如鱼得水的日子, 宅子虽小,五脏俱全,宅门里拢共九个仆役, 每天早上在前院跟王斑点卯, 洒扫的洒扫, 洗衣的洗衣,忙忙碌碌有条不紊。
宅子里的小丫鬟说起话带着点乡音, 青娥有时听不明白, 还得比手画脚,终于听明白人家是在跟她请安,心里乐得开花, 坐在塌上前仰后合地拍掌, 掩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奶奶, 担不起你们给我行礼。”
她被哄高兴了, 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小玩意, 有香包也有手绢,通通赏下去, “我没什么好东西, 这些都是南边带来的,不值几个钱, 你们拿去玩。”
几个丫鬟相视看了看,等退出去才咯咯笑起来,大抵是觉得这位奶奶还挺有趣的。
眨眼来到中秋,府里张罗起团圆饭, 赵琪白日里出去闲晃找赚钱门路, 夜里就回来做他的“火头军”。他手艺不赖,一身赚钱本事, 年轻时只愿意干那来钱快的,而今洗心革面做人,勤勤恳恳做菜。
花将军是他的赤兔,随他在厨房出征,偶尔绊他一脚,管他要口吃的,运气好掉块肉下来落在嘴边,运气不好也有个脆爽的菜帮子给它嚼。
岫云路过厨房传菜,两个眼睛盯着窗里射刀子,赵琪照她恶劣地笑,她在心里咒他切菜切到手。
今夜月圆,丹桂飘香,菜一道道摆上来,青娥架起小陶炉煮起桂花酒,茹茹在不远处撅屁股捡小桂花,捡起来都归拢到她手边,供她煮酒。
她拿小手点点,“煮给大老爷吃。”
有的桂花已经让她攥蔫了,沾着点尘土,还有一只被闷死在她指缝里的小飞虫躺尸在花堆。青娥与她道谢,赞她孝顺。
“什么时候能放呀?”茹茹眼里亮闪闪瞧着咕嘟冒泡的小锅,想亲手将捡来的桂花放进去。
施妈妈额头直冒汗,赶紧将桂花团到手心里,牵茹茹去接水,“还得洗一洗,不然吃了要闹肚子。”
青娥举头看月亮,此时天还亮着,日头在另一端缓缓往下坠。桂树上停了一只鸟,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一同隐进树影。原来树上有它们的巢。
冯俊成从垂花门外走进来,身上还穿着公服,他本可以先回房里换身衣裳,却先来寻她。
青娥笑着打趣,“你这回家就爱请安的毛病是从小养成的?这宅子里你最大,怎么你一回来,还要先见过我?”
冯俊成手上提着北方式样的团圆饼,搁在桌案上,俯身与她轻声道:“本来想换了衣服再过来,只是闻到酒香,远远瞧见你在这儿煮酒,就是有八头牛拉我,我都走不动了。”
“哼。”青娥抿嘴笑,梨涡印子极深,“叫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少年时家门口一位大嫂,我喜欢她,喝她卖的酒,在夜里偷偷见她。”
饶是青娥听他在耳边这么说,也难免要红一红脸,“你胆子真大!她哪会无缘无故待你好,就不怕她憋着坏要害你?”
冯俊成只是笑,“不光胆子大,孩子也很大了。”他在她发顶亲了亲,“我去换身衣裳,茹茹呢?”
“给你洗桂花去了。快去,我等你来了一起喝这酒。”
等他回来,就见他一坐下便捋高了袖子,拿起酒盅与青娥面前的杯子碰了碰。
青娥饮过酒,眨眨眼,后知后觉问:“怎么瞧你今天挺高兴的,就因为又见着你少年时的大嫂子了?”
冯俊成饮过酒敛眸一笑,“万岁爷看过了我送上去的公文,都察院已经派人去往杭州府,缉查秦家。”
“是么…”青娥执酒勺的手一顿,将酒勺搁回去,笑起来,“是个好消息。”
冯俊成知道她的担忧,掌心覆上她手背,“秦家一报还一报,我查不清的东西,都察院自会查清。”
青娥点点下巴,她固然心慌,可总要面对。祸是她惹的,没有叫他顶在前面一力承担的道理,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你牵连我我拖累你的傻话就不必要了。
这晚上冯俊成领她到书房,从箱底拿出了两只傩面具,当中龙女的一只从中间裂开,又被人拿糨糊补好,瞧着有些狰狞。
青娥不想他还收着这件旧物,当年他竟带着这对面具北上,可那时她分明才刚骗他不久……她手指抚过龙女脸上的裂,万分动容地看向他。冯俊成见她眼底水光涟漪,在她落下眼泪之前先吻住了她。
她回应着,双手摸索着领他往后退,顺势倒在塌间,拂开塌上一叠纸张,冯俊成也任由那叠纸随衣裳散落,俯身扣上她腰肢。青娥叫他掐得有些疼,却不躲,就好像他做什么她都能够接受。
他汗水滴在她面颊,没进她发间,青娥迷迷濛濛抓到一只面具,盖在他脸上,眼花耳热朝着他痴笑。
他接过去,将青面獠牙的傩面具戴在脸上,他皮肤洁净清白,却又身材高大,对比十分悬殊。躬身的姿态没有改变,像头会对所爱之人心软的野兽。
青娥痴痴瞧着这样一个他,即便对明天一无所知,也格外有盼头。
江宁的中秋就不如顺天府那般调和,那天下晌冯老爷就收到了冯俊成月前来信,看完板着脸,一迳到厅里吃饭。
益哥儿尚未落座,但面前的菜盘子却显然动过。冯老爷一记眼风扫过去,小哥儿哆哆嗦嗦,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酱渍。
白姨娘将益哥儿揽在身前,给他擦擦嘴,以为劈头盖脸要惹来一顿训斥,冯老爷却只是走到门边去搀老夫人进门,让众人落座。
丫鬟埋头布菜之际,冯老爷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递给身边的董夫人。
“俊成来信了?”董夫人大喜,摊开信纸就看,看得合不拢嘴,没一会儿又掩面难过,“我就知道茹茹到顺天府会生病,小孩子都这样,到不熟悉的地方吃了不熟悉的东西,脾胃不调,岁数又小,都是避免不了的。”
老夫人见她泪眼盈盈的,握握她的手,“你也知道避免不了,小孩子生了病恢复得快,茹茹又皮实着,摔跤都不见得要落泪的小丫头,你担心她呀,可就多余了,保管这会儿活蹦乱跳着。”
董夫人擦擦眼下泪,叹了口气。
白姨娘笑道:“这信送过来要大半月,早就能跑能跳了。太太这是想茹茹了,茹茹一走,院里冷清不少,益哥儿也说呢,茹茹不在,他再也没找到过那么圆的石头。”
说起这个,董夫人复又笑起来,“茹茹有本领,总能找到最圆的石头和最直的棍子。”
说了好半天,没人提起冯俊成,都在刻意避免,不想中秋节看冯老爷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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