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学堂门口,各府马车陆续离开。温宜青匆匆赶到,下轿时一个踉跄, 她也顾不得,忙不迭报上姓名,进了学堂里。
不久之前,学堂的人找到温宅,说善善在学堂里偷了同窗的东西。温宜青心急如焚, 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赶来。
她的善善年幼不经事, 从小就听话, 怎么会做出偷窃之事, 她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想通关键, 此事定是祁夫人下手。先是让她替善善退学,见她不同意,便使出这种下作手段,连一个五岁的小孩都要陷害。
她的善善胆子不大,还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
“善善!”
善善闻声抬头,立刻拂开其他人的手,朝她奔了过来:“娘!”
温宜青把女儿搂进怀里, 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一番。小女儿眼角还红通通的, 圆圆的小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但神色镇定, 不显慌乱,甚至还能露出笑,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抚过小姑娘柔软的脸颊, 轻柔地说:“别怕,娘在这。”
善善摇头:“娘, 我不怕。有嘉和,石头哥哥,还有太子殿下陪着我呢。”
“而且,坏人已经被找出来了。”
“是太子殿下帮了我。”善善眼睛亮晶晶地说:“娘,太子殿下真厉害!”
她本来慌得不得了,脑袋里想了许多被赶出学堂的下场。但太子的腰牌的确好用,大理寺的狄大人破案如神,如何诡计多端的贼人都被他一个个抓进大理寺的牢狱,不过是一桩小小偷窃案,他正好有空,过来转了一圈,没看两眼就破了案。
可惜天色不早,破了案,太子便匆匆回宫,善善只来得及向他道谢,都没法多说几句。
“太子殿下?”
善善重重点头,把自己如何被冤枉,太子又如何大发神威的事情与她说了一遍。
“是谁冤枉你?”温宜青冷声问:“是祁晴?她与你在同一个班。还是祁晖?他先前就害过你。”
“温姑娘。”贺兰舟走过来,道:“并非是他们二人做的。”
他简单说了一下来龙去脉。
事发时,那二人也正在上课,同窗皆可为他们作证,狄大人抓到的窃贼也不是学生,而是学堂里一个负责洒扫的下人。教舍里平常门窗大敞,谁都能随意进出,便是那名洒扫下人趁骑射课时将乔明轩的玉佩放到了善善的书袋里。
那名洒扫下人已经供出,是有人用金银收买,让他栽赃嫁祸。至于那人是谁,他也不知,只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仆。
但祁晴祁晖尚且还是稚童,虽有心计,却不如大人沉稳。事发时祁晴第一个指认善善是小偷,案报大理寺后她却又躲到了人群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不对。
稍一盘问,才知是家中母亲吩咐下人时她听了一耳朵,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出。
温宜青看向四周,学生们已经陆续离开学堂,乔明轩也被家中接走,如今只剩下善善几人,还有几位夫子。“他们两人呢?”
“祁府先派了人过来,已经将他们接回去了。”
“接回去了?!”
贺兰舟低声道:“温姑娘,此事学堂会处理的。”
温宜青面色如霜。
“学堂会如何处罚?”
贺兰舟:“学堂里也有规章制度,会按照校规处罚他们。”
“会让他们退学吗?”
“这……”贺兰舟迟疑。
学监插嘴道:“此事不是祁晴祁晖所为,但他们也并非没有过错,记过处罚就好,万万不至于到退学的程度。”
学堂能管学生,却也管不得忠勇伯府。而这案子更小,大理寺也不会立案。
温宜青看向他,又问:“若今日没有狄大人查清原委,假若我的女儿做了偷盗之事,学堂可会把她赶出学堂?”
学监一噎,闭上了嘴巴。
温宜青心中冷笑。
她的善善没有显赫出身,得罪的又是国公府,届时若国公府与忠勇伯府一起向学堂施压,将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学生赶出学堂,岂不是轻而易举?
甚至,忠勇伯府还能给国公府搭一个人情,与国公府攀上关系。
如今事情败露,他们却能在富贵权势的庇护下安然无恙,只得几句闲话,无伤大雅。
温宜青深深吸了一口气。
“娘?”
善善不懂这些暗流云涌,她看了一眼天色,只见日落西沉,半边天幕已经变得灰蓝。惊吓过一通,定下心神后连肚子里也感觉到了饥饿,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仰头问:“我们回家吗?”
温宜青紧紧牵着女儿的手,低声应道:“好,我们回家。”
贺兰舟还想要说点什么,她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带着女儿转身走了出去。善善挥手与文嘉和道别,听见身后贺先生又喊了一声,她回头去看,但还什么也没有看清,就被娘亲一扯,踉跄出了屋子。转过弯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家路上。
善善趴在马车的小窗上,探出脑袋,闻着沿路的香气。沿街的摊贩还未回家,各色香味钻入她的鼻子,闻的善善肚子咕噜噜的叫:“娘,我能吃半块肉饼吗?剩下半块给石头哥哥。”
“好。”
“那糖饼呢?我也只吃半块。”
“好。”
善善报着名字,从街头报到街尾,温宜青全都应下。
等马车到家中时,她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家中的晚膳是一口也吃不下了,温宜青并没有责怪,只叫厨房给她做了宵夜,连她最喜欢的点心也尽数端到面前,等她写完功课后,甚至还亲自抱着她,给她念最喜欢听的孙大圣。
善善窝在娘亲的怀里,耳朵听着故事,嘴巴吃着点心,翘着小脚,心里美得不得了。
“善善。”温宜青忽然停下故事。
善善:“什么?”
“你想回云城吗?”
“回云城?”
善善已经好久没想过这件事情了。在刚到京城的时候,她住在忠勇伯府,每次遇到不顺,她就想要和娘亲一起回到云城去。但现在她不想了,她要上学堂,和好多朋友一起玩,还要偷偷去隔壁找好心的皇上叔叔,她的家人朋友都在京城,在她心中,京城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好地方。
“为什么要回云城?”善善抓着点心,想到要与朋友们分别,手里的点心好似也没有那么美味了。“娘,京城不好吗?”
“你不想回去?”
“回去之后,我就没法上学堂了。”她掰着手指头数:“我也见不到嘉和了,石头哥哥还跟着文将军练武,他不当大将军了吗?宝芝斋的点心我也没有吃遍,好多地方我也没有玩过,还有……还有我爹!”
“你爹?”
“是啊!”善善坐直身体,昂起了脑袋:“我还没找到我爹呢!”
她回头去看娘亲,却见娘亲不太高兴的模样,那双好看的杏眸忧愁地看着她,好像有许多话想要说,可善善人小,一时也读不懂她想说什么。
还不等她想明白,娘亲又把她拉回怀里,下巴轻轻搭在她的头顶,善善努力往上看,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娘?”她想了想,问:“是不是我今天被冤枉成小偷,所以你不高兴了?”
“……”
“没关系的,娘。”她安慰说:“太子殿下已经帮我找到坏人了,大家都知道不是我做的,他们都和我道歉了,乔明轩还说明天请我吃他娘亲做的点心,我一点也不生气啦!”
温宜青抚上小女儿的脸。
小姑娘的脸颊软乎乎的,轻轻一戳,圆嘟嘟的脸蛋会凹进去一个小肉坑,一松手就会消失。就像她的性情一样,乐天开怀,她从来不记仇,不好的事情如过眼云烟一般,从来不放在心上。
“都是娘不好。”她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娘能更厉害一点,你就不会被欺负了。”
“娘?”
她的声音太轻,善善没有听清。
温宜青没有再提,复又拿起话本,从先前被打断的那处开始,继续给她念起了神通广大,威武不凡的孙大圣的故事。
善善本来还想再问,可注意力很快就被故事吸引了过去,她听得入了迷,满脑子全是那只金毛猴子,很快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堂。
进教舍时,同学们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一见她来,小朋友们纷拥挤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消息。
“温善,祁晴和祁晖被退学啦!”
善善睁大了眼睛。
哇!
……
东市,温家铺子里。
今日依旧顾客盈门,温宜青忙得脚不沾地。刚送走一群结伴来逛街的闺阁小姐们,她才得空喝了一口茶润喉。
顺便将方卖出去的记在账上。
账目刚记到一半,便听一阵平稳的脚步声由远走近,温宜青抬起头,下意识已经露出温和笑脸。
来人却不是寻常女客,反而高大俊朗,眉目冷峻,气度沉稳,和胭脂水粉香气弥漫的铺子格格不入。
她怔了怔,面上笑意渐退,在柜台底下踢了旁边伙计一脚,自己则飞快垂下眼,指尖拨弄算珠,状似是为账目劳碌,无法分心应付。手肘却撞到了摆在旁边的商品,一盒装着胭脂的圆盒骨碌碌滚了下去,殷红的脂粉洒了一地。
温宜青连忙去捡。
伙计热情地问:“客官是来为夫人挑选?不知夫人喜好什么,小的能为客人推荐一二。”
边谌弯下腰,捡起滚到自己脚边的盒子。他微微抬眼,与伸手过来够的温宜青视线对上。
“阿……”他方开口就停住,想起什么,抿唇改口:“温娘子。”
温宜青慢慢直起身,怔怔看他。
“旁边有一间茶楼。”
边谌放下胭脂盒,他的指腹沾染上一抹胭红色,一晃而过,消失在宽大的衣袖里。温宜青的视线下意识追到他的袖中,很快回过神,抬眸对上他黑沉的眼。
“我有话与你说。”
第42章
茶香袅袅, 白雾氤氲。雅间的小窗紧闭,隔绝了外面鼎沸的人声,茶楼清幽安静, 无人打扰,是一个谈话的好去处。
温宜青却有些不自在。
她捧起茶盏,浅浅润湿嘴唇,又很快放下,热意透过白瓷传到她的掌心里, 略有些烫手的温度。她无心分辨茶叶的品种与香味, 却能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 目光灼灼如夏炎, 叫她不敢抬头直视。
面前人身份尊贵, 是这世上最尊荣显赫之人,她本就不该与之平起平坐。更甚是,她本连认得此人的机会也不该有。
温宜青又抿了一口茶水。
“你……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温宜青轻声道:“铺子里事多,民妇离不了太久。”
边谌不置可否。
他抬眼看向面前人,注意到温宜青有意避开自己的目光,心中叹息一声, 抬手为她续上茶水。
她便连杯盏也放下, 双手拘谨地收起,目光所及落得更低。
恨不得撇得干干净净, 一分一毫也不相关。
边谌垂下眼,不再紧逼,道:“昨日青松学堂发生的事情, 我已经处理好了。”
“……多谢。”
“昨日太子回宫,与我说了学堂里发生的事情。是祁家动的手。”他道:“先前我派人查过, 你是祁家遗落在外的血脉,也是因此进京。但你如今带着孩子一人独住,他们却屡次三番下手。”
那些世家阴私,稍稍一想就能想出前因后果,无非就是捧高踩低那一套,忠勇伯府虽是功勋后代,可这些年来在朝堂毫无建树,只知结交逢迎,一个商户出身已经嫁人的女儿,与一个做侯夫人的女儿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得心意。
此事本与他无关,他也不必插手臣子家事,可祁家的那个亲女儿是温宜青,他又无法坐之不理。
“你让我别管,可祁家人几次下手,害得都是善善。”说到此处,面前人头低得更低。边谌顿了顿,回想自己是否语气太过严厉吓到了她,他并未有责怪之意,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只能懊恼地放轻语调,“善善是我的女儿,她虽未长在我的身边,但我亦疼她爱她,祁家那些人本欺负不到她的头上。”
“我知道。”温宜青垂首低声应道:“善善因是受我连累,若非是我,忠勇伯府也不会视她为眼中钉,她本不该受这些委屈的。”
边谌微微皱起眉:“我不是在怪你。”
“……”
温宜青唇角紧抿。
但她又没法不怪自己。
当娘亲的,有谁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受苦,她的善善还那么小,从小就没吃过苦头,也没受过委屈,她还当自己这个娘亲做得还算过得去,却还是让小女儿受了她的连累。若她当初没有进京,若她本没有什么真真假假的出身,也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甚至,她连为善善出头都做不了。
她的女儿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小公主,祁家那些人再嚣张,也万万不敢欺负到皇家头上。她的善善那么想要爹爹,全因她的私心,让她有爹也不能认。
善善若是能跟着她亲爹,自然是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但她又如何舍得与自己的孩子分离。她十月怀胎,费尽辛苦生下来的女儿,爹娘也去世后,善善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亲手养大的,那么天真那么听话的小姑娘,是她放在心尖尖上拿命来疼的女儿。
便只能骗她蒙她,用小宫女做借口哄她,借一己之私强行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到如今又连累她,令她被诬陷,被欺负,莫说是皇帝,连她自己都要怪自己。
温宜青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睫濡湿,用了好大的努力,才没让眼泪落下。
边谌轻轻叹息一声。
他拿过一个空杯子,斟满一杯热茶推过去,见温宜青不接,便强硬递到她的手中。明明是盛夏,她的指尖却冰凉,斟满热茶的杯盏像是冷冬的炭火。
边谌眸光微动,胸口发堵。
他的阿青虽已为人母,可到底年纪尚轻,才二十余岁,许多人在这时还活得稀里糊涂,她却要撑起门楣,养家糊口。既无长辈帮扶,也无夫君倚靠,甚至还要遭受亲生父母的刁难。
他本该伴在阿青身边,将她护在身后周全,是她最亲密无间的爱人。她却不信他。
“你不必怕,我并非是想要将善善从你身边抢走。”他解释道:“只是善善是我的女儿,我已亏欠她数年,只想尽生父之责,能庇护她一二,让她免受欺负。”
“……”
“她仍是你的女儿,不会有人将她从你身边夺走,你若不想,我便也不让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世。”边谌抿紧唇,“我保证。”
“……”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道:“你即便是不信我,我也不至于在此事弄虚作假。”
温宜青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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