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这有眼无珠的老东西,之前还是委婉进谏,现在竟然一开口就要灭了东辑事厂。
秦肆面色如常,幽幽地开口道:“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闻言便是厌恶地“呸”了一声,“你这阉人不配和本官言语!”
秦肆面上似是看不出喜怒,只慢慢地移着目光向兵部尚书瞥去,“尚书大人何必一直找本督的麻烦,东辑事厂之人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你这样谗言诬告,故意和本督作对……”
他的眼神倏地变得锋利了一些,蹦出了冷冽的杀气,随即冷声道:“你就不怕掉脑袋吗?”
兵部尚书似是不畏强权,“能让本官掉脑袋的只有皇上,而不是你这个惺惺作态的阉人!”
“宦官本就不得参政,你们却私设东辑事厂,滥用私刑。烂杀忠良,涂炭生灵。民间百姓一听闻东辑事厂的名字,便纷纷惊恐避让。你这阉人还敢蒙蔽皇上,危害朝廷,简直天理难容!”
兵部尚书掷地有声,极具力量的声音在太和殿中久久不息。
太和殿中的大臣皆是不敢喘一声大气,有好些不愿意惹事的大臣都低垂着头,生怕自己与兵部尚书扯上联系,以免被睚眦必报的秦肆惦记上。
于列位之中的礼部侍郎柳玉却是稍稍抬起眼来,温润的浅棕色眸子轻微地转动着,看向站在百官前头的秦肆。
秦肆当着一众官员的面,被兵部尚书痛骂一通。他却仍旧挺直着腰背,颀长身躯着威猛蟒袍更显得意气风发。
他微垂着首,眉眼中却带着好些不屑的神色。
柳玉只是看了那么短短的一眼,眸中神色几乎无些变化,便又淡淡地垂下目光去,手中执着的笏板却是被他捏紧了一些。
秦肆嗤之以鼻道:“蒙蔽皇上?危害朝廷?尚书大人说的这些话,本督可是不敢当啊。”
他半阖着眸子朝着兵部尚书看去,漆黑的眼急速地掠过一丝森冷,随即冷然道。
“前些日子,本督还为了南涝北旱一事南下、终日奔波操劳,最终为皇上寻得了解决民祸办法。尚书敢说本督这般举动是危害朝廷吗?”
兵部尚书两眼直瞪,气得伸手向秦肆直指而去,“你……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别人所做,而你只是将他人的功劳抢过来罢!”
说罢,兵部尚书又朝着皇帝进言道:“皇上,您切勿听信谗言,一切都是这阉人的谎言,请皇上立即就废了东厂!”
皇帝的身形骤然一顿,面上带着犹豫神色,似是有些左右为难。最后却似是忌惮着秦肆,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不敢随意开口。
秦肆高挑颀长的身子向着皇帝微微俯下一个弧度,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皇上,微臣对朝廷忠心耿耿,臣的所作所为,皇上都看在眼里。若是皇上铁了心要废这东厂,微臣便取下这顶乌纱帽来!”
闻声,兵部尚书面上稍稍地露出了一些喜色,只要皇帝一开口,秦肆那阉贼定能削去官职、贬为庶民!
见状,皇帝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微薄的嘴唇颤了颤。此时,台下所有的官员臣子都抬眼看着他,似是都在等着他的决策。
皇帝下意识看了眼秦肆,见他虽微俯着身子求他削去官职,面上的那层高傲之色却是满满的。
皇帝心里不禁替秦肆捏了把冷汗,他这般便只能继续装作昏庸无道了,半晌他才缓缓地道。
“姜尚书想来定是多心了,秦厂督历来都在朕的左右辅佐,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朕感激秦厂督还来不及,怎么会削爱卿的职呢?”
秦肆早就预料到这般结果,嘴角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似是得逞一般,“皇上明鉴。”
兵部尚书闻声,便是重重地叹气一声,恨铁不成钢似的一拂袖,便退回了官列中去。
别有心思的梁王立在宫列之中,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始终是一言不发。
今日早朝无人继续奏事,草草地就收了场。
待秦肆走出了太和殿,十几枚官员争相围了上来,嘴里大抵上都是说着‘兵部尚书谗言诬告秦厂督’之类的奉承话。
秦肆似是习惯了众人讨好他的场面,神情淡漠疏离地随意应了一句便不理会众人,冷淡地走下了太和殿外的台阶去。
等走出了太和殿,他的神色却仍旧未能缓和过来。
兵部尚书这般沉不住气,意气用事,便始终都只能作为一枚被蒙在鼓中的棋子,被人利用。
他日,必定成为一个拦路虎。
秦肆这般想着,鼻尖忽地有了些冷意。
一星半点儿的,悬浮在空气里,是露水或者冰屑,说不清楚。
他抬眸向外看去,发觉天空已经窸窸窣窣地落下了雪花。
白茫茫的朦胧一片,将整座朱漆颜色的皇宫都扑上一层雪白,所有的污秽肮脏似乎都被这匆匆的大雪掩了去。
原来是下雪了。
第69章 北风萧萧
京城,落雪了。
白雪像小银珠,像小雨点,像柳絮杨花,京城之中纷纷扬扬地挂起了白茫茫的天幕雪帘。
京城偏僻处的一座屋宅,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荡在庭院里。屋脊处蓄满了雪,带着湿味的雪片飘积在群树上,好些发脆的树枝丫都被沉重的积雪压断。
在那雪帘之中,慢慢地走出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
这人便是老岳,身旁还有两名侍女跟着伺候。经过了这几日的修养,他的面色已经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了。
他的拐杖也变了样,已不是带着零星木刺的破烂柴木,而是圆滑光亮的黑楠木。
老岳不必担心一日三餐,万事都有人服侍,生活似乎都在慢慢的好了起来。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秦肆给他下了禁足令,他不得走出这座偌大屋宅一步。
实际上,这并不十分地影响到老岳,以他的腿脚,他也走不出这里的。
老岳觉得,也许自己会在这座屋宅之中度过安稳的余生。
然而,变故总是在悄悄中来临。
一天夜里,老岳在柔软床榻中百般入睡不得,原来是因为冬天寒冷,冷风钻入了有些畸形的右腿中。每到深夜,右腿总是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揪心疼痛。
他知道,热水能够有效缓解腿部的疼痛。
以往的他,总是不舍得用家里仅有的柴火去烧制热水。如今,再也不必担心柴火不够用了。
老岳这般想着,便起身欲去火房处烧些热水来。
外头一片漆黑,未有烛火亮光。想来,那在隔壁间的侍女睡得正熟。
老岳不想打扰侍女的休息,便忍着右腿处隐隐约约的酸痛,披上厚衣,孤身一人拄着拐杖出去。
一打开房门,便迎面吹来了夹杂着冰渣子的冷风。夜里的寒风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不断地长鸣着。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
老岳心里有些惊讶,却依旧未喊醒沉睡中的侍女,自己一步步地朝着火房走去。他拐杖拄地的“哒哒”声音,也被这呼啸的冷风给吞了去。
绕过有些长的朱漆回廊,还未绕过转角处,却看见前头有一些亮光,地上还有两道被拉长了的影子。
许是守夜的侍卫,觉得后门处的风实在是过于冰冷,便到这附近的走廊处躲避来了。
老岳刚想拐过转角时,却隐约地听到了侍卫们的谈话声。
他们大抵是觉得夜里无人,外头又是寒风凛冽,交谈的声音也就无需遮掩。
一名侍卫叹着气,颇有些感慨万千的意思,“近日可发生了好多事……听说督主的死对头兵部尚书,前几日就在朝廷之上,当着万众面前弹劾了厂督。”
另一名侍卫惊讶道:“真有此事?那兵部尚书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谁知晓哩……厂督也不是省油的灯,哪里会让兵部尚书得逞。”
“那便好,若是厂督倒下了,咱们可不就立即丢了饭碗?”
侍卫似乎有些嫌恶,鄙夷地回了一句,“厂督厉害着呢,没有人能够扳倒他。除非是……”
那名侍卫的声音顿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却让老岳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不过是停了半晌,另一名侍卫便接着道:“也不知道厂督留着这么一个跛脚老头的目的是什么,若是这老头知道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直接灭口不就是一了百了。”
“何必苦了你我二人,日日夜夜在这冷风里守着他。”
侍卫闻言好生惊讶,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警告道:“喂,你可小点声!若是让里头人听见,可就不好了!”
“能听见什么呀?那跛脚老头儿此刻定是在屋中呼呼大睡呢……”
此时,乍起的凛烈寒风打着尖厉的唿哨,把屋脊上平展的积雪,吹成一条条飞舞的巨龙,贴着瓦片滚动下来,半空中飘荡着无数迷人眼的雪花。
这般颇大的动静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他们便不再聊下去了。
惨淡的月光自墨一般的天空中垂下,随着雪屑在转角处投射下一片寂寥的光影。
而转角后的那位老人家,已经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拄着拐杖的佝偻背影,好生孤独。
第70章 悲不自胜
京城。
长街一片安静祥和,一人却驾着匹快马从人头攒动的长街快速奔过。百姓纷纷避让,唯恐不及。
快马疾驰,百姓们回首看去,只能瞧见一阵迷乱的尘土之中,马上之人高扬着马鞭,急切地鞭打着马肚,似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这匹快马走街串巷,焦急地在东厂督府大门前停下,马上之人立即抛下马匹便急匆匆地入了府。
秦肆本还在书房之中阅公文,却突然地接到远方侍卫的来报。他还未听完消息,脸上倏地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瞳孔微微地震动着。
他几乎顾不上手头上要紧的公文,立即赶出府去。
府门前还停留着那匹歇息中的快马,秦肆便二话不说地骑上快马,朝着京城偏僻处赶去。
待他到了一处宅院时,慌张的守门侍卫便如同见了救世主一般,连忙迎着秦肆进来。
侍卫随即颤着声线道:“督主,他……他就在房中……”
秦肆捕捉到关键字眼,便不再理会侍卫。
火急火燎地走过弯曲的回廊,此间,他额头处已经冒出了豆大的热烫汗水,心脏狠狠地跳动着,好似要跳出嗓子眼来。
里间屋子的前头围着好些侍卫,和低着头、用帕子擦拭去泪水的胆小侍女。
他们见到秦肆来,便都是狠狠地一惊,乱成一锅粥的众人立即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侍卫面上的慌乱、和侍女脸上不断掉落的泪珠,似乎间接地让冰凉的空气中,凝结起一层紧张又揪心的气氛。
秦肆的呼吸似乎也跟着绷紧了,漆黑的眼珠子直盯着那扇半掩着的屋门。
他微颤着的指尖推开屋门,外头的明亮光线透进了屋里,浅金色的光里还有细碎的毛绒飘动着。
随着那阵光芒向上看去,很快地看到了一双有些畸形的腿,垂在半空中。再往上,便都被阴影遮住了,瞧得并不十分清楚。
秦肆那双平日总是带着冷漠神色的眼眸,此刻似乎只剩下惊讶、懊悔,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断地交织在一起。
如此炙热,如此滚烫。
最终,他还是闭上了眼。
他转过身去,脸上满满的都是与平时不同的沉郁、悲伤颜色。
却没有人敢抬头看他,只有一名侍卫哆哆嗦嗦地呈上一封书信。那是他在老岳的屋中寻到的,似是遗书罢。
信上头只写着二字——秦肆。
不是东厂厂督等高高在上的称谓,而只是秦肆二字而已。
秦肆接过那纸书信,手背上的青筋似乎都鼓起来了,似乎在隐忍着激烈的情绪。半晌,他才微微垂下头来,缓缓地叹了气,低声道:“安葬了罢。”
他并未当场拆开书信,而是独自一人入了空荡的明间去,这才慢慢地拿出书信来。
信封上的墨水还在点点滴滴地传出点墨香,字迹齐整,并不是急急地写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写的。
秦肆打开折叠着的信,只见上头写着几行并未署名的字:
“老朽背负着太沉重的秘密,终日苟活,不得安宁。与其如此,不如就带着这个秘密到坟墓里去罢。”
秦肆缓缓地转动着眼眸,有些凄凉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小字去。
“望君珍重……”
纸上本只有墨字,不知为何忽然地就落下一滴水珠来,水珠浸透了纸张,在纸面上留下了一抹深色的痕迹。
秦肆似乎很是疲惫,只能虚虚地背靠着椅背,手背遮住朦胧一片的眼睛,他不得不沮丧起来。
惨痛的年少时光,似乎都在这阵模糊的视线中慢慢地回忆起。
他初次入宫时,也不过是十岁光景。
净身房的岳公公许是受到了打点,并未将秦肆变成真正的阉人。除却这一点,秦肆与任何低等奴仆都没有不同之处。
无权无势的弱小之人,便只能从又脏又差的浣衣局做起。
宫里少不了欺人的混账东西,他初来乍到,又终日绷着一张苦大仇深似的脸,无人肯待见他。
渐渐地,那些人倒是联合起来,一起欺负他了。
即使是不该他负责的差事,也都推到他的身上。
他记得,那些年的冬天冷极了,连水都冻冰了。面对着堆积成山的脏衣,他却只能将已经生满冻疮的手浸入冰水里,一次次地洗着并未有污秽的宫衣。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会有大人发现他这般努力,便提拔他罢。
然而这样的日子,他等了太久太久。
等得春秋过去了几轮,都未有大人看见他。
许是命运糟糕到了谷底,便有了触底反弹的机会。
秦肆在偶然之中又遇到了岳公公,岳公公念他性子沉稳,做事本本分分。便将他带至后宫之中,让他去伺候经选秀刚入宫的妃子。
秦肆觉得,他好似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他未想到宦官之中也会有争宠的戏码,在一次的端茶送水当中,竟被一同侍奉的内侍陷害。内侍不动声色地伸出脚来,绊倒了他。
那杯热茶很自然地泼向了主子。
一向温和的主子大发雷霆,有了一旁内侍的煽风点火,秦肆便很快地被人带了下去。
带着尖刺的藤条打下来,倒是比打板子要疼得多。
尖刺都勾进肉里去,藤条一抽起,便勾得破裂的皮肉都跟着颤动了。
深色的宦官服饰几乎看不出血,待他被扔至那片洁白的雪地之后。血迹浸着晶莹剔透的雪,颜色便十分地明显了。
大雪纷飞,冰凉的雪坠入皮开肉绽的伤口之上,却一点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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