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已经疼得麻木了,脸颊满是一道道的血痕,额头处的血珠沿着面容缓缓地落下,浸入了眼眸当中。
他却无力擦拭了,血液染红了视线中的一切。
秦肆无了力气,只能像只苟延残喘的兽物一般。在雪地之中低低地呼吸着,喘出的气体瞬间浸了一层冷意。
眼球干涩,眼皮愈来愈沉重,脑中的意识好似也越来越模糊了。
他就这般的,死去了吗?
可是,他还有好多事情都未做呢。
好不甘心……
秦肆在快要闭上眼去时,影影绰绰的视线里,却渐渐地出现了一堆身影。
谁来了?
他强撑着,试图将模糊的视线弄清。
原来是一众内侍宫娥,拥着赏雪的皇帝来了。
他披着色泽分明的云锦披风,一层厚厚绒毛围着裸露在皇袍之外的脖颈,好像很暖和的样子。
那般明亮的他,与倒在雪地之中、几乎快要气绝身亡的秦肆,真是云泥之别。
皇帝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锦衣玉袍的翩翩公子,正是年少时的梁王。
梁王的眼里带着好些高傲神色,随意地开腔和皇帝聊着天,他的话音落下许久,却都未听到皇帝的回应。
梁王有些疑惑地转眸看过去,便见皇帝的瞳孔颤动着,下巴也在微微地颤抖。
好似看见了什么惊奇的物件。
梁王顺着皇帝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不远处地一滩被血染红的雪地里,窝着一个如死狗般的东西。
梁王深深地蹙起眉头来,嫌恶道:“不过是一个犯了错的宦官,不配让皇兄脏了眼。”
皇帝闻言,那眼里似乎急急地闪过一丝痛意。
他的口中低低地吐出一口热气,在冰凉的空气中,逐渐变成一抹缠绵的白。
最终仍是闭上眼去,掩去了多少复杂的心思,只沉声道了一句,“碍眼。”
梁王并不将那般低等的宦官放在心上,随意道:“拖下去罢。”
雪地之中的秦肆还未等到有人将他拖走,就已经彻底地昏了过去,或许是要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再次醒来的时候。
睁眼时,秦肆发现自己得了很重的风寒,全身上下未有一处好皮肉。
同住一屋的内侍无人理会他,只将他丢弃在最里头的床铺之中,令其自生自灭。
这次,仍是岳公公帮了他,给他一碗热乎乎的浓黑汤药。
多亏了那碗汤药,驱走了冬日残酷的寒气。
他到底是命硬,最终还是扛了下来,捡回了一条小命。
自此以后,他的性子就变了。
变得冷酷,变得无情无义。
秦肆审时度势,故意寻机会留在当时最得势的大太监身边。巧言令色的他一路高升,官职越做越大。
渐渐地,没有人敢再让他服侍。
连之前不听解释就下令鞭打他的妃子,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了。
不知经历过了多少事情,见证了宫中多少龌龊的事情发生,秦肆才当上了东厂厂督的位置。
不过,权利的滋味真好啊。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想杀一个人原来这么简单,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秦肆满意地看着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没有人不惧怕他。
如此,他逐渐地在权利之中迷失了心。
他的手上逐渐地沾满了鲜血,背负了无数条人命。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他。
还是当初的自己吗?
第71章 灯火阑珊
督府,院中。
落了许久的雪终于停了,小竹子和翠翠才寻得机会扫着庭中积着的厚雪。
寻食的冬日鸦雀在树木之间展翅、跳跃,振落了在枝上的好些积雪。
厚雪倏地一下落在了树底下正扫着雪的小竹子头上。
他只觉得头顶猛地一重,好些雪星子顺着他的衣领落到里头儿去,更是冰得他如同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大叫道:“冰!脖子好冰!”
翠翠见状,不禁捂着嘴一阵发笑,“嘻嘻嘻……瞧你那猴子样!”
闻声看过去的青黛也是抿嘴一笑,笑罢便又执着鸡毛掸子轻轻地扫落积在花草上的雪。雪重得很,这刚开的花苞可别被雪给压折了。
雪落了一夜,到今日下午才慢慢地停了下来。若是这个时候不好好地将雪扫了去,只怕今夜又下起雪来了。
青黛这般想着,余光处忽地瞥见一抹玄色的高大身影。
青黛有些疑惑地转眸看去,便见看秦肆从光影斑驳的月洞门处走近。
他微垂着首,再加上那处树影婆娑,青黛并不能瞧清他的神色。
她语气稀松平常地道:“督主可是在屋中落了东西?”
青黛说着,便回过头来继续掸着花草上的雪。
半晌,她都未听见秦肆的回答声,只能听见皂靴踩进雪地里窸窸窣窣的轻响。
以往的他总是会给她些反应的,今日怎么这般冷淡?
青黛心中生了些疑惑,她刚抬起头欲往秦肆的方向看去。却不料目光刚移去,身前就落了一层冷意下来。
秦肆忽地将青黛揽进怀中,力道有些大了,抱得紧紧的,却依旧是一言不发。
他未着避寒的披风,外衣上还带着一层寒冷的意味,连手都是冰凉凉的,似是在冰寒的冷风中待了许久。
青黛顿时便怔住了,不晓得他这般是为何。
雪地里拿着扫帚的两个小身影,早就在秦肆抱向青黛的那一刻,便朝着院落中急窜而去,生怕打扰了夫妻间的亲密事。
秦肆紧紧地抱着青黛,面上浮着一层阴沉沉的神色。胸腔里的情绪激烈得要命,急于发泄,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一颗心似是在海水之中沉沉浮浮,青黛就似这水中的唯一浮木。他只能不断地收紧手臂,不让这救赎的浮木离去。
青黛大抵是知道秦肆此刻的情绪并不佳,便轻着力道回抱着他,手掌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抚道:“督主可是有烦心事?”
秦肆深吸一口气,又沉重地吐了出来。他微俯着身子垂下首,似是用依偎的姿态,将脸颊埋在青黛的肩窝处,轻轻地蹭着,半晌才闷闷地低声道出一句。
“无事……不必担心。”
这般,怎么能叫她不担心?
他的性子一向阴沉隐忍,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扛着,从未与他人说过。
他能这般浅显得表露心事,必定是遇到了让他都感到十分棘手的问题。
青黛抿了抿嘴唇,脑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道了一句,“青黛想去一个地方,不知督主愿不愿陪着青黛同去?”
秦肆闻声便抬起眼来,漆黑眸子里稍稍地现出一抹讶异。
马车缓缓地行在京城街巷间,车轱辘碾着残留着雪渍的青石板,发出沉沉的响声。
在天空渐渐地有了暮色之后,马车才在城郊处停了下来。
城郊地段,地广人稀,无多少人影。
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坡似的地方,夹杂着凉意的微风轻轻吹拂,将山坡中油绿色的草坪吹起一阵又一阵如同海浪似的波涛。
坡上矮松的颜色愈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白中隐粉的单瓣梅花,深黄磬口的蜡梅花错落其中。
山坡中,所有带棱角的地方,都因冬雪,而变得异常光洁且圆润,长出了好些如天鹅绒般的茸毛。
青黛款款地带着秦肆来到山坡最高一处,她随即便在草坪之中坐下,似是此处的常客了。
秦肆垂眼看着草坪,剑眉便是轻轻地一蹙,似是并不情愿与之有所交集。
他见青黛毫不在意脏污的模样,坐在草坪之上,随后便是抬眸看向他。棕黑眸子里亮晶晶的,似是藏着些许期许的意味。
秦肆便无了拒绝的意思,与她一同席地而坐。
这地方是小竹子发现的,也曾在闲暇时带着青黛和翠翠来此处吹着凉风。只是现在已是寒冷冬日了,他们便很少来此地了。
她未料想,此处的冬日风景也是十分不差的。
青黛抬头向着远方看去,只见京城一片洁白,一望无际。
前头是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屋,屋脊都积了好些雪,黑白相间,构成一幅十分别致的水墨画。
秦肆半阖着眼眸打量着这处,眸中神色平淡,似乎只觉得此处是个普通的草坪罢了。
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乌云更沉重地压向地面,笼盖了苍茫的田野、道路和村庄。
他在山坡上往下瞭望,才发觉远方的京城中渐渐地亮起了火光,星星点点的,如同萤火般绚烂。
此处能将京城尽收眼底,皇宫也坐落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其中,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辉煌。
秦肆这般看着,他的眸子就变得暗了许多。
不愧是用尸体堆积起来的皇宫,那么威严,那么壮阔。一堵蜿蜒的高高红墙,便将这所有的一切都束缚起来了。
外人削尖脑袋想爬过这堵高墙,却不知里头的深深宫邸,糜烂与纸醉金迷暗藏其中,将人性腐朽殆尽。
他在皇宫中好久了,也从未停下脚步,认真地欣赏过这般风景。
一桩一桩接踵而来的事,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好累,好生疲倦。
如此想着,他的眉心处忽地传来零星一阵的柔软感觉。
他有些惊讶地转眸看去,便见青黛正用指腹轻轻地揉着他的眉间。只因他的眉间处一直拧着,从未放松过。
青黛垂下手来,又静又幽深地看着秦肆久久一眼,才道:“督主一向繁忙,青黛是女儿家,也不懂督主所忙的事情。”
秦肆盯着青黛微垂的浓密纤长睫毛,和那琉璃珠似的眼眸,不禁有些哑然。
青黛轻吐出一口气,换了动作揽着他的手臂,侧着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肩膀上。柔和的眸中映入了远方的灯火,整个人都透露着人畜无害的恬淡气息。
那温柔的声音又从她的口中传了出来,“但青黛明白,事情是忙不完的,再忙也要停下来歇歇。”
不然,她会担心的。
秦肆闻言,心里似是被一层柔软的羽毛轻蹭着,挠得那里又痒又酸。又像是突然卸下了久久束缚在心头的巨石,那般愉快,那般轻松。
身处黑暗中的人,哪怕只给他那么一点阳光,他也会记着一辈子。
她便是他生命中的光,好不容易拥有了她,他又怎么会舍得让光离去?
秦肆盯着前方凌乱静谧的火光发呆,迟疑了好久,他的喉头才动了动,缓声道:“省得了。”
他随即微垂着眼帘,看着青黛被冷风吹得有些红了的鼻头,低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本督省得了。”
他似乎放下了一直端着的高傲架子,也稍稍侧着头,与身旁的青黛互相依偎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温存拥抱,他们虚虚地撑在草地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碰在一起,又若即若离。
倒是秦肆主动了些,凑了过去,与她十指相扣。
青黛有些怔忡,却很快地与他的手交缠在一起。
对方传来的体温,似乎都在周遭蔓延开来。这片小方地不再是冬日的寒冷,反而充斥着春天的温暖灼人。
温柔如水的月光将两个人笼罩在其中,在轻微晃动的草坪之中留下一双拉长的影子。
看着远方不明不暗的昏黄灯火,秦肆的眸光不知不觉也变得柔和了些,思绪也在逐渐地变轻。
他失去了很多的人和事,既然无法挽回,便不再去想了罢。
如今,倚靠在他身侧的温暖。
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
第72章 畅快淋漓
回督府的路上。
天空如墨般漆黑,只有几颗明灭的星儿点缀其中。
马车内,案上只摆着一灯如豆,烛火昏暗。温暖的烛华,在秦肆无瑕的脸颊处投下一圈儿昏黄的光影,愈发衬得他五官精致深邃。
他微垂下眸子来,斜斜地睨着正倚在他身旁的青黛。
案上跃动的烛光映进她的眼里去,形成一双流转的漂亮光点。
她安静地坐在身侧,不吵不闹,眉眼温顺可人。秦肆觉得好生养眼,不禁多看了一会儿。
青黛许是察觉了那般灼人的视线,便抬着眸子看上来。
二人的目光便在半空中相碰了,暧昧气氛似是化作实物一般,撩人地围绕在他们的周遭。
即使不说着话儿,二人的相处,也并不难熬。
秦肆甚至还有点想让时间慢下来,再慢一点,让他好好地享受着这般温暖、轻松的时刻。
然而,这般宁静却被马车外突然奔窜而来的一只野猫给打乱了。
车夫猝不及防被这野猫吓了一跳,急急地揪着马绳刹住了马车。索性野猫儿毫发无损,只是长长地凄鸣一声便跃着离去了。
倒是马车里的青黛受了惊,身形一下子就不稳了,下一瞬就朝着旁侧倒了下去。
秦肆一向沉着冷静,面上未显惊讶之色。见青黛身形不稳,便下意识地要去扶她。
岂料他不仅没能扶住,还让青黛顺势朝着他的身上倒了过去。
秦肆似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剑眉急急地一蹙,薄唇之中便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嗯……”
青黛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撞到了秦肆的身上,她的面上不禁浮现一丝羞赧之色。
她刚欲起身来,却忽地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正好放错了地方。
“……”青黛脑袋中似是炮仗般噼里啪啦地响个彻底,顿时便是狠狠地一惊。
立马就觉得手掌处如同火烧一般,变得热烫无比。
她马上就收起手来,却不料手刚一抬起,就又被秦肆大力按了回去。
“别动。”低低的声音似是警告一般。
秦肆微垂着首,却能隐隐约约瞧见他的面色并不十分好看。脸颊绷得紧紧的,似是咬紧了牙关。
她的面上悄然地窜上一阵红润,惊讶道:“督主,你……”
秦肆狭长的眼眸半睁着,漆黑的眸子里似是很快地就浸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意味。
那充满了危险和侵略意味的眼神,已经很久都未出现过了。
他稍稍地抬眼看向青黛,浓黑眼睫投映下一片深深的阴影,颇为不甘心道:“本督这般……”
他几不可查地咬了下牙,又低声道:“夫人得负责罢?”
什么呀?
青黛好生无措,她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她又怎么知道,秦肆这么轻易地就……
唔,真是羞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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