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瞧着那倒了半满清水的茶杯,便用鸟喙点着清水饮了起来。
这头儿,秦肆已经看完了信中言语,他的目光并无多少变化。
信上头的字并不多,只有二字。
“盼归。”
正是宫中之人传来的信。
此处并无纸笔,他也未有打算回复的意思。
屋中昏暗,仍点着一盏蜡烛灯火,秦肆便顺手将这短短的纸条递向了蜡烛顶上。
信纸触及了火光,灼热的橙黄火舌舔着纸条的边缘,纸随即就细细地燃烧了起来。
空气中隐隐地弥漫着一层烧焦的糊味。
秦肆觑着这飘忽的火光,不知怎的,脑中好似想到了些什么,眸中隐隐地颤动了起来。
唔……此处无纸笔,他寻店家借一副来便是。
秦肆似是又有了接近青黛的理由。
他想罢,便整了整几近一丝不乱的装束,这才推门下楼而去。
今日刚刚雨过天晴,天色仍旧阴沉,客人也少得很。
大堂空空荡荡的,一眼望过去,并不能瞧见几个人影。
青黛也不在,许是到后头忙去了罢。
秦肆的视线在四周轻飘飘地转了一圈,便在熟悉的桌椅处坐下,等着青黛现身出来。
店里的小二已经知道这位常客不喜有人打扰的习惯,给秦肆倒了杯热茶,他便退在了一旁去。
随后,秦肆时不时瞧着那隔着大堂与后院的布帘子,多少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此间,大堂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些轻微的声响,却愈发衬得此刻的寂静。
不过多时,敞开的门口处传来了点声音,竟是进来了一个粉团似的五六岁小女娃子。
她模样水灵,穿着粉桃色的衣裳,衣裳并不粗滥,也并不十分精细。头上扎了个双丫髻,上头点缀着些可爱的桃绒花。
女娃身后并无大人跟着,她也并不怕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动着。
左左右右地在客栈看了一圈,似是也在寻找着什么,看她的模样似是对客栈并不陌生。
店小二眼尖,立马就瞧见女娃儿,他见怪不怪的似是习以为常了,还笑了一声,“哟,又偷跑出来寻娘了?”
女娃闻声还用力地点点头,奶声奶气道:“小二哥,我娘亲在哪里呀,我怎么没见着?”
小二哥用下巴朝着后院去点了点,“应是在后头呢,你且去后院寻她。”
小女娃机灵得很,闻言就踏着有些摇晃的大步子,朝着后院的方向跑去。
在里头等着青黛的秦肆许是无聊紧了,听见动静,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小女娃。他未有些反应,便懒懒地收起了目光去。
秦肆的位置距离后院有些近的,小女娃朝着后院跑了一段路,便瞧见了秦肆。
她怔怔地,脚步也慢了下来,眼睛里泛着些许晶莹的光芒,似是看见了有趣的物件儿。
秦肆也发觉了女娃的异样,便抬眼看着她。眼里的神色平淡,未有些波澜浮动。
女娃儿愣愣的,用着软乎乎的指头轻挠着头,那被扎好的双丫髻都有些被挠乱了。她颇为惊奇道:“咦,我怎么没见过你?”
秦肆也不知这黄毛丫头是何处来的,她没见过的人可多了去,哪能一个个都认得?
如此想着,他却未给些回应。
女娃立在原地看着秦肆,许是没在广陵城见过模样这般精致英俊的人,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那粉嫩的小嘴儿一张一张的,似是要说出一些话。她还没出声,就听见有道温软的声音唤了她名字。
“小黄鹂……你怎么溜出来了?”
女娃儿闻声便是一喜,面上的笑容都放大了好些,脸颊露出了两个梨涡。她雀跃着朝着声源处跑过去,立即抱住了来人,奶声道:“娘亲,你总算出来了。”
秦肆无搭理女娃儿的意思,刚欲垂下眼帘去,奈何此时他听到回应女娃儿的声音十分熟悉。
这不就是……
他有些惊异地抬眸,视线中便见着已然从后院处出来的青黛。她正蹲下来,与小女娃儿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她今日未梳有些老气的发髻,只用浅色发带轻轻束住了发丝。一头乌发如漆,柔顺地垂在肩膀一侧。
鬓边微微晃悠着的几根调皮的发丝儿,更衬得她的神情温柔又亲和。
秦肆见状便是一怔,不过一瞬,脑中又恍如惊现五雷轰顶似的,将他的神智劈得稀烂。
心里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在同一时间猛抛了出来。
这女娃儿竟是青黛的孩子?
秦肆惊异得很,细细回想着自己此前的行径。他每次与青黛往日总是做了准备,从未留下过隐患。
若是有,也只有他们在诏狱的那一次。
那时,秦肆的确有些失了理智。
可他却仍是记得给青黛避害了,并不可能留下孩子。
而且,他与青黛分别不到半年。
即便是她腹中有了胎儿,也不该这么快就出生了。
秦肆在这短暂的眨眼间,心思已经兜兜转转地晃了好几回。
他几乎有些急糊涂了,眼前的明明是六七岁模样的女娃儿,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女儿?
他刚稍稍地有些放下心,心里头又奇异地冒出了一个想法来。
这……
该不会是哪个鳏夫的孩童罢?
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青黛已经改嫁了?
不过是刹那间,秦肆的瞳孔中里便已经满满地溢出了毫无遮挡的不可置信。
他的面颊也绷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青黛。
青黛并未察觉一旁的秦肆,此时还颇有些慈母的模样。伸手亲昵地摸着女娃儿的头,理了理女娃微乱的发丝。
她笑吟吟的,嘴角上扬的弧度都那么柔美。
那也是秦肆十几日来,都不曾见过的笑容。
秦肆已然痛彻心扉,缕缕裂缝都融入了丝丝麻麻的酸意,这般无力的感觉竟叫他一时间都无所遁形。
“你……”
青黛觉得小黄鹂十分惹人怜爱,不禁捏了她肉乎乎触感的脸颊。青黛的手刚放下,就听见一旁传来了点响声。
她稍稍抬眸,就看见了面色颇为难看的秦肆。
他的眼里存着好些惊讶情绪,目光却是紧紧地盯着她与怀里的小女娃儿。
青黛顿时有些怔住了,一时还不明白秦肆的脑中在想些什么。
她顺着秦肆的视线一看,瞧见她怀中撒着娇的小女娃之后,便隐约有些明白了。
他许是猜测了些什么。
她心里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未多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轻微垂下首去,语气平淡道:“是我顽皮的女儿来寻我了,客官请别见怪。”
秦肆本还抱着一丝希望,青黛此时的话语,更像是在秦肆的心头里出了重拳一击,将他打击得节节败退。
这孩童竟真的是她的女儿?
他从未给过她休书,她现在理应还是他的结发妻子,她又怎么能改嫁给其他男人?
处于极度震惊之余的秦肆,竟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想不到了。
秦肆本以为青黛不理会他,处处拒绝着他,只是因为她还在置气、不会轻易原谅他。
今日,他才知晓了一切。
这竟是因为……
青黛已经有了,与她共度余生的男人。
第116章 听者有心
青黛竟已再嫁了?
这个念头在秦肆的心里升起时,他便觉得顶头上的天都全面瓦解崩塌了似的。
他一番辛苦来至江南,正是要求得青黛的原谅,再将她带回京城去。
可如今,她已经有了其他的男人。
他又该如何?
以秦肆的权势,若是真用些强硬手段,青黛背后的男人定是抢不过他的。
只要他想,且不说这间小小客栈,就连广陵城、大到整个江南都是他的。
可若是秦肆真那么做了,青黛又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对他?
秦肆这般想着,几乎全身都僵硬了。脖颈都有些用力的紧绷,似乎处于一种很紧张的状态当中。
他有些悲郁的抬眸,眼中清晰地映着前头青黛如江南三月春风抚柳般温润的模样。
与她相识、相知、相爱的时光依旧历历在目,记忆碎片似是潮水一般不断地涌来。
那美好的记忆,又似是拦在他与青黛之间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在不断地摧毁着他鼓起来的勇气、下定了的决心。
秦肆握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指尖因为过度的用力而泛白,关节紧绷隐隐的颤动。
若不是他拼命克制着情绪,这茶杯定要被他捏个粉碎。
这一切,青黛却是不知的。
她只恍惚地感受到了一束灼热的视线,那视线越来越热,越来越亮。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视线几乎要化为实体烫伤她。
青黛不得不抬起头来,与那道视线对上。
她这才发现了那双眸子里满满的情意,以及不可忽视的痛苦情绪。那般深沉,那般悲痛。
她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未有其余反应了。
秦肆又能拿她怎么样?
他与她对视一眼,心里隐约燃起了点希望。
就像是失水即将死去的鱼儿,忽而又重新获得一丁点水源。完全凭着这点期盼吊着一口气,却不知即将到来的死亡到底会在何时来临。
全身上下,只余剩了深深的无力感。
青黛大抵是发觉了秦肆的心事,嘴巴张了张,却仍旧是未解释些什么。只当一切是顺水推舟,能叫他忘却了那点心思。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层死一般的寂静。
打破这份宁静的,却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婆子。她自客栈大门处进来,眼睛巡视了大堂不到半圈,立即就看见了窝在青黛的小女娃。
婆子眼中一紧,随即就开口骂道:“这小调皮……果然是又跑这来了。”
婆子的模样凶了些,语气却仍旧是带着一层宠溺。
青儿闻声,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见来人便是温和地笑着,“婶子,原是您来了。”
婆子故作怒气冲冲的面上,又换了副表情,有些无奈地笑道:“一不留神,这娃子又来给青儿添了乱。”
青黛怀里的小女娃见婆子来了,起初还有些害怕地缩起来。听了婆子的话,她倒是有些不中意,高高地噘着嘴不说话了。
青黛边哄着女娃,边回道:“怎么会哩,这时正无趣得紧,小黄鹂来了还能跟我做个伴。”
婆子欲还说上两句,隔着大堂和后院的帘子就被人给掀起来了,原是林氏出来了,她一见着婆子便是兴高采烈的,“你这婆子,好些日子都没过来唠叨。”
婆子见林氏,便熟络地凑了过去,“还不是这天公不作美,下了好几日的雨,我家的屋顶破了个小洞哩。”
“正好今天天晴才得空去补了窟窿……这不,小黄鹂趁着这时间跑出来了。”
林氏笑着将林氏拉到一旁去,“闲着也是无事的,咱们今日便来唠嗑唠嗑。”
二人徐徐地聊起了家常,不过是说了两句,婆子就压低了声音,对着林氏偷偷使了个眼色,道:“那边坐着的公子哥可是相识的?这模样长得可真俊!”
林氏闻言一看,婆子指的俊哥不就是秦肆?
只见秦肆浑身僵硬地坐在一处,偶尔抬眼朝着青黛那头看了去,眼神无力之中又带着了些许幽怨。
他看了眼小黄鹂,便是更加无了精神气。
林氏细细一想,便觉得遭了。定是秦肆听岔了,误会了事情。
林氏这头随意地回应了婆子一句,便赶忙上到秦肆面前解释道。
“客官,这女娃子唤作小黄鹂,是我叔子和这婆子的孙女哩……小黄鹂打小无了娘,她的爹前些年也往北边寻生意做,就留下了个女娃儿,由着两个老的照顾。”
秦肆闻言一怔,眉间微微蹙着。
他情绪低落得很,脑子也有些钝了。
他对这女娃子的过往也并不多么在意,听林氏这般提起,他才隐约听出了些端倪。
林氏又接着道:“青儿为人和善,小黄鹂一向喜欢青儿,时不时便从家中溜出来寻青儿玩闹。这小女娃子估计是思念娘了,一来二去,竟喊起青儿为娘来。”
“我们说过好些次,小黄鹂都未改口,我们也无了办法,只好先随着她去了。”
林氏的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一阵连珠般的话语吐了出来,就开始觑着秦肆的面色。
秦肆闻言,有些不可抑制地瞪大了双眸。
理了理脑中混乱的思绪,这才隐约明白,这小小的女娃原来是青黛的侄女。
他的心里大起大落,在得知是虚惊一场时,才缓缓地吐出口气来。
一旁的青黛,听见林氏一下子就捅破了迷人眼的窗户纸。她刚才扯了的一点小谎,顿时保不住了。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未表现出情绪,倒是怀里的小黄鹂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秦肆见青黛扯谎被戳穿后、仍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
他也气恼不起来,脑袋里模模糊糊的。看着她垂眸顺眼的模样,以及那微微上扬着的嘴角。
心间,似是有猫儿痒痒麻麻地挠了他一下。
他竟有些想将青黛紧紧搂在怀里,再轻声质问一番,为何要这般戏耍他?
明面上,他却是什么都不敢做的。
只是一直紧绷的面颊肌肉有些松软了,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原是如此。”
“正是哩,咱们家的青儿如今还未配人家,可正等着个如意郎君上门提亲呢!”林氏见状又是笑着添了一句,目光隐晦地在秦肆和青黛之间转了一圈儿。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
秦肆和青黛二人这头儿,却是起了些异样的念头。
分分合合的两个当事人就在此处呢,别人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二人心里可是清楚得很。
青黛也不是未发觉林氏有撮合她和秦肆的意思,可他们早就已经尘埃落定,根本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可被这么明晃晃地摆在台子上一说,她也有些顶不住,面颊处很快就惹了一层薄红,嗔怒似的道了一句,“娘……”
不经意抬眼,便见着另一个当事人秦肆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他的表情认真又严肃,眼神真挚,似是要说些什么话来。
青黛生怕他将一切都抖落了出来,她又急又臊,随即故作气闷似的,牵着听得糊里糊涂的小黄鹂,逃也似的入了后院去。
林氏和婆子见状,只当青黛是羞涩了,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好一阵。
在一阵笑声当中,秦肆稍稍垂着首。
他在下巴前虚握着拳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轻咳了一声,眼神跟着飘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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