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考虑了一个春节,最终还是决定早日跟张致远提辞职。
她提辞职这天,正是开工后的第一个周五,手上旧订单全部收尾,新订单尚未开始。
坐在张致远办公室,陆嘉心情却异常平静。
很多时候,她虽然爱纠结,可一旦真下定了决心,她也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所以,在说完自己要离开后,她便静静等待老板的回应。
——是的,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她同时也决定,从此之后,张致远只是她的前东家,曾经的校友,以及终将渐行渐远的朋友。
张致远坐在办公桌后,沉默看着她。
许久,他才开口:“陆嘉,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几年我能走下来,离不开你的帮助。”
刹那间,陆嘉眼底热气冲撞,无数与张致远一起出差,一起熬夜加班的回忆涌上来。
她忙垂头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我也要感谢你给我机会在这一行快速成长。”
张致远听出了她的颤音,一时说不清自己什么滋味。
片刻,他想起陶晚婷的催促,不由又暗自庆幸陆嘉自己提出了辞职,无需他做这个恶人。
张致远想了想,开口:“晚点我叫人跟你交接。”
又似感慨,“陆嘉,你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真不知道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唉。”
他这话确实出于真心,因此语气格外诚恳。
陆嘉却听得心脏直往下坠。
她突然意识到,对于张致远来说,她作为趁手工具的意义或许远甚于其他。
但下一秒,她又勒令自己不要这样想,因为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在与张致远的日常配合中,从他眼里感受到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温度。
当然,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没有了深究的意义。
陆嘉想了想,提出下一个议题:“我手上还有两个葡萄牙和意大利的客户,都是我独立开发的,我想自己带走。”
张致远怔住,和善而不舍的浅笑差点直接裂开。
第13章
按照张致远的布局,像陆嘉开发的这两个客户,体量不大,但订单稳定频繁,且利润高,属于“小而美”类型,作为公司业务基本盘的一部分而存在。
眼下陆嘉想把这两个客户带走,无异于釜底抽薪。
这样一来,他不但面临核心人员离开,还将出现新季度订单断档,业务量骤降的问题。
他刚起步不久,无法同时承担这两件事带来的后果。
而陶晚婷那边最多也只能提供资金支持,无法帮他开发新客户。
况且,他与陶晚婷还没真正结婚,所谓资金支持,目前也不过是停留在口头的一句承诺而已。
张致远迅速在心中盘算,很快又扬唇笑道:“这两个客户习惯了我们的供应体系,你贸然带走,恐怕对你对我对客户,都是损失。尤其是客户,毕竟你无法确定他们认的是你,还是公司。”
陆嘉放在腿上的双手蓦地攥拳。
不得不承认,张致远这话也有道理。
张致远观察着她的表情,又说:“不如这样,你先交接着。两个客户那边,我们一起找机会跟他们线上视频聊聊,问问他们的意思。”
陆嘉微微诧异:“我们一起?”
张致远说:“在他们眼里,我是你的老板。如果由你自己跟他们说这些,难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给你贴一个背弃公司的标签。但我们一起就不一样,这是一场君子谈判,或许还能促成另一种形式的合作。”
“陆嘉,我们虽然很快分道扬镳,但朋友间的信任还在吧?”
陆嘉最无法招架感情牌,忙说:“当然!”
其实,她也觉得张致远已经很为她考虑了,但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像是怎么都踩不到底。
但此刻一下子也想不出别的方案,她便点头应了下来。
等她走出办公室,张致远望着她的背影,脸色骤然阴沉。
陆嘉很快进入了交接流程。
但大概是她之前的工作太接近业务财务核心,交接起来颇为费劲,很多事甚至不能分配到其他同事手里,只能直接跟张致远交接。
而刚开年,张致远各方人际关系忙得要命,一来二去,交接流程就被无限拖长。
好不容易到三月底,他空了些,但他与陶晚婷的婚礼又进入最后筹备阶段。
陆嘉作为伴娘,也时不时被陶晚婷拉着看方案、看现场、敲定礼服最终细节,还一起准备伴手礼……
纵然已经决定放下对张致远的单恋,但真正看着喜欢的人与自己的好朋友进入婚姻殿堂,甚至自己还要为他们的婚礼一起出谋划策,这种感觉无异于钝刀剌肉。
但时间一长,陆嘉也麻了,痛到再也感觉不到痛。
苏晏礼的微信消息是在四月中旬一个周五晚上发来的。
他是发的文字信息,很难辨出情绪或语气,可陆嘉看着却莫名觉得亲近,也是奇怪。
苏晏礼说:明天中午有空?一起吃饭。
自从过年时烧烤摊一别后,他们一直没见过面,只偶尔互相发些问候,或转发些业内的笑话八卦。
不过,几乎每次都是苏晏礼主动,而且频率不高,陆嘉有时会觉得无措,但更多是被人惦念的惊喜。
此时收到约饭消息,陆嘉翻翻日历表上标注的行程,遗憾回复:不行,明天陪晚晚试妆。
苏晏礼很快回:哈!
陆嘉不知他发这么一个字什么意思,弹了个问号过去。
苏晏礼不答,又问:辞职了吗?
陆嘉老实回:太忙了,还没交接完,而且还没跟那两个客户聊。
苏晏礼看不出情绪地说:是你太忙,还是张和晚太忙?
陆嘉忽然被他问住,积压了许久的酸涩如潮水,迎着海岸线涌来,将她整个卷入其中。
她顿觉透不过气,胸线开始用力起伏,鼻翼也轻轻翕动,眼底更是被潮热涨满。
片刻,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用力戳着屏幕,像是跟谁发脾气似的。
陆嘉说:你又要教育我不开心就不要理他们吗?他们是我的朋友,难道要我直接告诉他们,看他们在一起我很难过,我也喜欢张?我辞职也是因为他们要结婚,我想逼自己断掉念想?
陆嘉质问:要我这样做吗?把原本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三个人的难堪?!
然而,这些话刚发出去,她就后悔了,她不该迁怒苏晏礼,忙长按点了撤回键。
可她也无法确定苏晏礼有没有看见,想来想去,又发过去三个字。
陆嘉:对不起。
苏晏礼很快说:没关系。
他没问她为什么道歉,也没问屏幕上突兀的两行“对方撤回一条消息”的灰色小字是怎么回事。
陆嘉心下了然,顿时被更强烈的愧疚吞没。
她脱力般趴回枕头,终于忍不住,揪着那只粉红豹的脚无声流眼泪。
再怎么难熬,时间还是一晃而过。
陶晚婷和张致远的婚礼安排在五一假期。
婚礼当天,天还没亮,包括陆嘉在内的六位伴娘就陪同陶晚婷一起化妆准备。
苏明礼夫妻俩给女儿另外购置了一套婚房,是市中心的大平层,但刚装修好不能住人。因此,陶晚婷算是从父母这边的中式别墅出嫁,到酒店办完仪式,之后再和张致远住回这边。
陶晚婷只操心了酒店那边的婚礼,家里接亲流程全由父母和外公外婆操办,所以出门前的一系列仪式格外隆重冗杂,陆嘉一个旁观者都觉得累。
按照苏家规矩,苏晏礼作为“舅老爷”,要亲自护送陶晚婷上婚车。
上午捉弄完接亲的新郎和伴郎团之后,吉时一到,陆嘉就看见苏晏礼款款步入新房。
几乎是第一时间,苏晏礼的视线越过房中层层叠叠的人群,径直落到了陆嘉脸上。
自从那晚陆嘉单方面跟他争吵又道歉之后,两人一直没有联系。
苏晏礼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两秒,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便由司仪引着,朝坐在床上的陶晚婷微微躬身,伸出胳膊扶她下床出门。
他穿一身烟灰色西装,平驳领,内搭挺括白衬衫,闲适走在人群中,比精心装扮过的新郎更加耀眼。
陆嘉和伴娘团跟在后面,听伴娘团几个女孩在小声讨论。
“晚晚舅舅结婚了吗?”
“没呢,连对象都没有,苏老太太为这事急得,交好的几家太太们都知道啦!”
有人噗嗤笑出声:“这样的姿色还单身,暴殄天物啊!”
“谁说不是……”
“这么眼馋,你去试试啊。”
“搞什么,你们还想做晚晚的小舅妈,让她和她老公每次见面都给你请安问好吗??”
“那又怎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陆嘉到底不是她们圈子里的,不太说得上话,只在一旁跟着弯了弯唇。
这场婚礼完全可以用“盛大奢华”来形容。
连轴转地忙了一天,到晚宴前夕,才稍稍得空。
陶晚婷到酒店楼上的总统套房换装,陆嘉则和其他伴娘们在隔壁单独开的一个房间休息。
晚上七点左右,司仪给陆嘉打电话,让她催催新娘,差不多该下去敬酒了。
陆嘉应了声好,捏捏肿胀的双脚,忍痛重新穿上高跟鞋,往隔壁总统套房走去。
门没关,陆嘉径直走进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想来陶晚婷应该在卧室。
陆嘉调转方向,踩着密实厚重的地毯,往卧室走去。
刚到门口,却听里头似有争吵声,她一愣,下意识止步。
与此同时,陶晚婷尖锐的叫嚣声传出:“我妈不是亲生的怎么了,我还配不上个你吗?!”
她把重音放在了“你”字上。
陆嘉心头一跳,反应过来些什么,连忙转身,想要逃离战场。
也是这时,张致远的低吼紧随其后:“那你为什么不在结婚前告诉我?如果不是今天我听见宾客悄悄在说,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陶晚婷讽笑:“结婚前告诉你?怎么,你还想着不跟我结婚了?”
张致远没吭声。
陶晚婷又讥诮:“不跟我结婚,你想跟谁结婚?陆嘉吗?跟她结婚,然后两个人一起苦哈哈白手起家?”
陆嘉忽然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张致远声线满是烦躁:“说了多少遍,不要再提陆嘉!”
“我也跟你说过多少遍,让陆嘉离开你公司!从去年圣诞开始,现在都五月份了,结果呢?!”
张致远炸声:“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要带走我的客户,我先拖着她!等我事业稳定了,一定想办法让她走!”
“到底是拖着她,还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啊?!”
“你简直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当初你明知道她也喜欢你,但毫不犹豫选择我的时候,可没说我无理取闹!”
“陶晚婷,你够了!”张致远吼回去,“如果不是……不是你暗示我,我当初……”
“你当初怎样?”陶晚婷嗤声,“你当初还是会继续在我跟陆嘉之间反复横跳,含糊不清下去,对吗?你舍不得陆嘉给你事业带来的帮助,又眼馋我家的财力,你谁都舍不下,对吗?”
张致远似乎无话可说,默了一会,转移话题:“你找陆嘉当伴娘,是我明确反对过的吧?从头到尾,你尊重过我吗?”
陶晚婷几乎咬牙切齿:“我就是要让她亲眼看着喜欢的人和我步入婚姻殿堂,也要让你永远记住不全心全意对我会得到什么样的难堪。我受够她一个穷鬼,偏偏什么都要压我一头,还故意跟我喜欢同一个人了!”
里面的争吵还在继续,但陆嘉耳中嗡鸣,渐渐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两眼失焦,浑身血液凝固,难以相信她大学里最好的两个朋友都说了些什么。
她行尸走肉般往外间大门走去,刚走了两步,突然,握在手中的手机铃声大作,是司仪又来催了。
陆嘉遽然回神。
与此同时,卧室那边一静,继而传出张致远的高声质问:“谁在外面!”
陆嘉一慌,手忙脚乱按掉铃声。
可还是来不及了,她看见墙上人影晃动,显然是张致远走出来察看了。
陆嘉脚下踟蹰,正四处搜寻藏身的地方。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捉住。抬眼一看,苏晏礼在唇边竖起食指,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乎同一时间,他直接拉着她,跑出大门,顺着走廊拐弯,躲进了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亮起又熄灭。
陆嘉听见消防门外脚步声跑近,心脏骤然悬至头顶,胸口屏窒。
但下一秒,又听见一道男声在喊:“致远,你在那做什么,赶紧叫上新娘下楼敬酒了。”
是伴郎团中的一个。
一门之隔,张致远应了声,脚步声也随之远去了。
陆嘉这才松出一口气。
也是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几乎贴在苏晏礼怀里,他身上清淡的木质香气盈满她鼻间,伴随着他的体温。
周遭阒然,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他胸腔底下的心跳。
陆嘉怔怔抬头,于晦昧中对上了苏晏礼的视线。
金丝眼镜在暗色中缀着冰凉光点。
她骤然回神,一个大步往后退,心率竟比刚才从套房跑出来更快。
正不知所措,男人一瞬不瞬地睨着她,忽然启唇。
陆嘉听见了他轻声叹息:“傻田螺。”
是心疼无奈的语气。
第14章
随着苏晏礼出声,消防通道的声控灯霎地重新亮起。
陆嘉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到,长睫本能一颤。
她先是懵懂望着眼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片刻,她察觉他眸中的了然,目光逐渐清晰起来。
“你也听到了。”陆嘉低低开口,是肯定的语气,而非疑问求证。
苏晏礼并不否认:“我上来找手机,碰巧。”
陆嘉面皮发紧发烫,恍觉自己在他面前狼狈到近乎裸裎。
被他亲眼看到自己让两个好友耍得团团转的羞耻一下子淹没了她。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头顶声控灯再次熄灭。
无声的幽暗叫陆嘉找回了一点安全感,她咬了咬牙,扭头往门外走去。
却在手刚掌住门沿时,又被苏晏礼握住手腕往回一拉。
陆嘉随之一个旋身,又回到了苏晏礼跟前,迎面对着他。
她定定看他两秒,没说话,用力往反方向抽手。
但两人的力气明显悬殊,苏晏礼只虚虚抓着她,便让她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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