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两位资深教师的话,刘丽丽有些难为情,她这会儿冷静下来,也明白自己刚才那话说得过了头,眼下直觉应该说点什么,但又拉不下脸,于是坐在那里缄默不语。
吴越恒看出她尴尬,笑着缓和气氛:“啧!多亏咱们刘老师,我才有幸听到两位前辈这番高见,果真是受益匪浅!”
大家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听出他话里打趣的意味,刘丽丽没什么威胁力度地瞪了吴越恒一眼。
叶巧巧抱着试卷回到教室时,江天乐瞥见她怀里的东西,随口问了句:“巧巧,你也要参加数学竞赛啊?”
她轻轻“嗯”了声。
江天乐砸吧砸吧嘴:“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参加竞赛,许家川也报名了,要不——我也去报一个试试?”
这时韩攸宁挽着姜半夏胳膊从后门进来,闻言赶紧拦住:“可别,我怕您老的小心脏经不住竞赛摧残。”
江天乐“嘿”地一声跳起来:“你瞧不起谁呢!”
韩攸宁:“谁急我说谁!”
他正准备和韩攸宁好好理论一番,耳尖地听见叶巧巧小声问:“迟烁,这道题怎么解?”
霎时,江天乐胸腔莫名燃起了一股对知识浓烈的渴求,他把凳子往前一抬,作洗耳恭听状,同时还不忘招呼韩攸宁和姜半夏:“快来快来,迟老师开课了!”
叶巧巧飞快地瞄了一眼江天乐,蹙眉,头一回觉得他十分碍眼。
她还未张嘴说话,韩攸宁已经凑了过来。
姜半夏犹豫一瞬,最终选了个迟烁靠后一点的地方站着,同时越过他肩膀扫了眼桌上摆放的题目。
迟烁没看她,眼睛迅速阅题。
叶巧巧忽然有点忐忑。
姜半夏之前和迟烁同桌过一段时间,心里很清楚迟烁讲题是个什么路数。他这人讲题有个特点,丝毫不拖泥带水,通常情况下,他自己认为简单、一眼就能看懂的步骤直接省略,基本上是大体帮她过一遍思路就完事了。
果不其然,这回也是如此。
在江天乐期待的目光中,只见迟烁随手挑了根自动铅笔,迅速在试卷上圈出重要条件,卡卡一顿讲完,最后淡淡来了一句:“听明白了吗?”
叶巧巧一头雾水,她其实有好几个步骤都没听懂,但余光瞥见姜半夏,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硬生生变成:“听明白了。”
闻言,江天乐皱了皱鼻子,心想:果然,我还是不配吃竞赛这碗饭。
“你杵在这儿干嘛?”冷淡的声音突然响起,伴随一道冰冷的目光。
“我…”姜半夏见他看过来,顿时有些无措,含混不清地说:“我随便听听。”
谁知,就是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转眼化作一粒火星,“彭”地一下点了迟烁的火药桶。
他是真的被她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惹毛了!
迟烁本来想着再等一等,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调整自己,他相信她总有一天能走出来。
但有一点迟烁错了,他相信姜半夏,却高估了自己。
那种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堕落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太他妈难以忍受了。
“能听懂吗?”他憋着火问,姜半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他嗓音不轻不重:“你不是连三角函数都不会解了吗,sin和cos都能搞错,怎么,数学彻底把你脑沟磨成飞机场了对吧?”
“我…”
“我什么我!”他轻斥打断:“语文作文让你写议论文,你搁那儿抒发什么感情呢!生物实验记不住,化学方程式不知道配平,物理就更厉害了,大题直接一片空白,你不知道写公式也能得分啊!”
姜半夏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面容呆滞,跟傻了似的一动不动。
整个教室一片死寂,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同学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韩攸宁咽了口唾沫,想把昭昭拉走,又不敢招惹迟烁。
郑诺侧头捂住半张脸,对许家川低声说:“幸好他不教我们。”语气里隐隐有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怎么说,迟烁长得帅是真的,但冷着一张俊脸的时候忒吓人更是真真的!
许家川赞同:“相比之下,我甚至觉得咱们老师可爱多了。”
“那个,迟哥…”江天乐咳了两声,小声提醒:“口下留情,半夏现在可脆弱得很。”
迟烁没搭理他,眼珠定定锁住姜半夏:“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看题!”
他曲指扣了扣桌子:“我跟你说这道题目——”
身旁刮起一阵风,迟烁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迟烁:“……”
他舔了舔后槽牙,好歹忍住了掐着她后脖颈,把人拎回来的冲动。
江天乐一边欣赏着迟烁脸上堪称“精彩”的表情,一边悄声问韩攸宁:“他们俩这是吵架了吗?”
“不知道。”韩攸宁眯起眼睛:“但据我观察,好像比吵架还要严重。”
“噢~”江天乐深觉她的话很有道理。
叶巧巧转头,看见迟烁侧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明明想发火,最后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抽回试卷,勉强牵了下唇角,笑容却愈发苦涩。
第41章 下沉
时间很快过渡到立夏, 五月在太阳的烘烤下迅速升温。
香樟树淡香浮动,它后面的墙角处,有三人并排站立, 目光追寻着操场上奔跑的身影。
半晌过去,韩攸宁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昭昭明明最讨厌跑步了, 现在却一圈接着一圈, 乐此不疲。
韩攸宁心底清楚——她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她都跑多久了, 要不要过去拦住她?”江天乐问,抬手抹去额头豆粒般大的汗珠。
“让她发泄吧。”迟烁淡淡道。
如果不发泄出来,长此以往, 人是会憋出病来的,韩攸宁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也没有上前阻拦。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江天乐愁道。
“她妈妈——”
迟烁忽然开口, 这才发觉嗓子有些艰涩,沙哑得厉害, 他停顿两秒, 才稳住声音说完下面的话:“她妈妈走的时候,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提名道姓, 但韩攸宁知道, 他问的是自己而非江天乐。
闻言, 江天乐愕然张嘴, 同学这么多年,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震惊在他眼里转瞬即逝。
不过仔细想想,印象中, 半夏妈妈好像确实没来给她开过家长会。
韩攸宁当时心思全挂在昭昭身上,也没细想迟烁怎么知道这件事, 她低头蹙眉,似乎是在衡量要不要告诉他。
足足沉默一分钟,韩攸宁才艰难开口:“昭昭妈妈是在三年前去世的,当时我知道消息后去看过昭昭几次,但她始终不愿意出来见我,整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谁都不见。”
眼睛酸涩难抑,迟烁闭了闭眸,脑海中重新浮现那扇封闭沉重的木门。
他就站在门外,隔着半步距离,轻轻敲了三下,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小烁,我们走了。”外公隔着客厅催促。
他蹲下身子,手腕微动,通过两毫米宽的门缝,将那枚书签慢慢塞了进去。
韩攸宁哽咽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唤了出来:“后来再见到昭昭,是在学校,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当时瘦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劝她说咬咬牙就捱过去了,但说得容易,从咬牙到捱过去,这中间过得多么痛苦,大概只有她自己清楚吧。”韩攸宁轻声说,眼角悄悄湿润泛红。
呼吸蓦然一痛,迟烁深深喘息,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女孩瘦弱孤独的影子。
江天乐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一声不吭地认真听着。
过了一会儿,韩攸宁嘴角微微颤抖:“从那以后又过了大概两三个月,她爸爸就另娶了一个老婆,还带过来一个儿子,叫赵晓睿。”
说到这里,韩攸宁停了停,语气开始不平静:“两年,整整两年,我没见昭昭笑过一次。你知道吗,她以前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女孩儿,笑起来甜甜的,性格活泼,成绩优异,我妈在家经常夸她。”
迟烁半侧过头。
记忆中的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得那么明媚,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想起昭昭那一大家子讨厌人,韩攸宁捏紧拳头,为闺蜜生气:“有句话说的没错,有了后妈就有后爸,其实我经常忍不住想,如果没有朵朵,昭昭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江天乐动了动,眼角瞥见迟烁脖颈绷起青筋。
韩攸宁仰了下头,把眼泪憋回去:“不过自从上了高中,她明显好了很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以前那个活泼爱笑的昭昭又重新回来了。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最疼她的奶奶又去世了。”
江天乐不由酸心动容。
命运给她一次次打击,他作为旁观者,光是听着都感觉一阵心惊。
更何况亲身经历了的人呢?
“怎么办?”韩攸宁哭着抓住他胳膊:“江天乐,怎么办,我们帮帮昭昭,帮帮她,帮帮她…”
江天乐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如此苍白:“会好的,半夏这么坚强,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要相信她!”
韩攸宁摇头:“你不明白,我怕,我真的怕她过不去这道坎儿。”
“那就不过了。”迟烁接话,他嗓音很低,像是摩挲过砾石般带了点哑,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操场。
韩攸宁和江天乐同时一怔,转头看他。
迟烁眼睫半拢,语调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过不去,就不过了。”
我陪她在坎这边待着。
他抬头,看见女孩脚步渐渐放慢,体力不支的样子。
心疼的视线在她身上凝聚。
姜半夏,我们不过这道坎儿了,好不好?
以后,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好不好?
你告诉我,怎么做能让你觉得好受点,好过些,我就怎么做,这样好不好?
—
下午六点,付怡娴在看时装杂志,听见开门声,她头也不抬道:“放学回来了,你爸今晚早下班,咱们等他回来就开饭。”
迟烁垂眸,病恹恹的样子,良久,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他鲜少用这种语气喊她,付怡娴一愣,当即察觉迟烁情绪不对劲。
“怎么了?”她放下杂志,语气柔和地问。
迟烁站在门口没动:“您认识心理医生吗?”
闻言,付怡娴脸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最近不开心吗?还是有烦心事,愿不愿意和妈妈说一说?”
“不是我,是一个朋友。”迟烁心知付怡娴误会了,但又不愿过多解释:“您到底认不认识啊?”
不是他就好,付怡娴微不可察松了口气,想了想:“你别说,还真认识一个,是你外公的故交,之前在北大六院工作。”
“那您看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他?”
“等着,我去帮你问问。”
一刻钟的时间,付怡娴下楼递给迟烁一张便签:“给,这是邓老先生的号码,有什么想问的给他打电话,你外公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
迟烁掌心攥紧纸条,认真望着付怡娴:“妈,谢谢您。”
“跟妈妈还说谢?”付怡娴笑,坐下喝了口水,忽然想起什么,这才得空过问:“你方才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迟烁“嗯”了一声。
“很重要?”她试探。
“很重要。”他回答。
付怡娴精神陡增:“多重要?”
迟烁低着头,这个动作很好地帮他遮敛了眼底复杂的情绪。片刻后,他轻轻张口:“重要到我不能不管她,重要到我不能放任她下沉。”
听出他话里的坚定,付怡娴一愣,仔细瞧他。
还没瞧出名堂来,又听他接着说:“您先别问,以后我会告诉您的。”
停顿片刻,付怡娴收回目光:“知道了,妈妈不问。”
回房关门,迟烁掏出手机拨通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你好。”对面传来一个沉稳年老的声音。
“邓爷爷您好,我是迟烁。”
邓明路:“原来是小烁啊,你外公都跟我说了,找我想咨询什么问题?”
迟烁把姜半夏的状况和邓明路说了一下,语毕,对方陷入了缄默。
迟烁也不催他,安静地等着。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对面的声音重新响起:“重要亲人离世,我们称遭遇重大心理打击。”
“一个人在精神上受到打击,最大的伤害不是在当时当刻,而是难以抽离过后的低潮情绪,所以她需要一段时间走出来,这是正常的。”
“但据你所说,之前她母亲过世,她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迟烁:“是。”
邓明路沉吟片刻:“我认为,最根本的问题或许不在她奶奶身上。”
“不是她奶奶?”迟烁疑道,起身踱步:“那会是什么原因?”
“你没发现她最近有什么变化吗?身体上的,行为上的,只要是和之前不一样,都说来听听。”
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
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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