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不能乱说,”轿中人温声道,“万方多难,国事蜩螗,朕尚要倚仗姚贤相。”
“倚仗……姚贤相?”
照微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先帝李平渊宠信姚鹤守,为与金朝议和之事,先后废了两任储君,若非永平侯府倾力相保,只怕如今坐在轿中的长宁帝、当年的四皇子李继胤也因反对议和而被先帝杖毙在紫宸殿外。
而今他竟然说要倚仗姚丞相。
风雪袭人,照微心中生出一阵冷意。她犹不甘心,说道:“臣女在城外回龙寺幽居四年,寺里有一石碑,碑上有四句无名诗,我常往揣摩,已熟记于心,陛下想听听吗?”
轿中人不言,照微径自念道:“西北远望无数山,何日挥剑斩可汗。会教金石皆土色,明月照处是汉关。”
“陛下可觉得熟悉,可还记得这首诗?”
这首诗是存绪二十三年,照微被迫往回龙寺隐居时,时为四皇子的李继胤受她姐姐祁窈宁所托,前往寺中看望她时题于石碑上的。
那时他们算半个知交,同恨先帝昏聩、朝廷软弱、佞臣狂嚣。两人在望月亭中对饮,酒入热肠,化作满腔意气,李继胤想起过往种种,愤而啮指,以血为墨,将这四句诗题于寺中石碑上。
那时照微尚劝他:“朝中已失两位储君,殿下是未来的希望,千万珍重惜身。永平侯府会永远站在您身后。”
李继胤承诺她,待他登基得位,扳倒姚鹤守,必将她从回龙寺接回京中。
可如今已是嘉始三年,李继胤称姚鹤守为“贤相”。
即使听了这四句诗,长宁帝仍不为所动,只温然笑道:“年少狂悖,何必再提。照微,多年不见,你仍是那个脾气,只是朕已为帝王,不能再与你豪歌掷言,为所欲为。”
照微木然跪在雪地里。
雪水浸湿了她的膝盖,寒意沿着经脉慢慢往上爬,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里一阵热、一阵凉。
照微冷笑连连,“真是好一个年少狂悖……那陛下可曾记得,存绪二十二年除夕夜,先帝为您和姐姐指婚,上元节游灯会时,您曾对月盟誓,要永不相负,永不令她伤心……鸳盟昭昭,犹在耳畔,这也是年少狂悖吗?”
轿中有一瞬默然,许久后,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叹息:“那时不是说了不许你偷听吗?”
“陛下!李继胤!”
他熟悉的语气令照微双眼微酸,“纵你不恤百姓贫弱,难道也不怜姐姐她多愁伤身么?你以姚鹤守为相,又纳姚贵妃入宫,令夫妻生疏、母子离心,姐姐她郁结难舒,难道你就不心疼?你可知她今日召我入宫,与我说了什么?”
长宁帝的声音在落雪声里低了下去,“她大概是……想念你了。”
“她与我说……”照微喉中哽塞,深深喘息方定,“她说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唯独您与太子割舍不下,想让我在她死后入宫做皇后,抚育太子,襄助陛下。”
轿中人久久没有回应,照微向前膝行几步,“长宁陛下,你听见了吗,姐姐她已无生念!她那般娇弱纯良、不知世愁的人,如今竟要亲手打算自己的后事,要将自己的丈夫让给妹妹,她已经活不下去了……你听见了吗,李继胤!”
寒风猎猎冲过宫道,撞得轿舆四角檐铃声震欲裂,雪花片片大如席,无声无息压将下来。
轿舆的毡帘风吹不动,轿中探出一只戴着黑色手衣的手,缓缓将毡帘掀开。
帘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是极清俊的相貌,长眉深眼,秀目微阖。貂绒披风衬着他,仿佛新雪里托出一缕孤烟,清冷而岑寂。
他静静望着照微,见她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继而失色如白纸。
那一瞬间,照微胸中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泪珠凝在她眼睛里,连眨眼都变得十分艰涩。
“兄……兄长。”
她实未料到,她的哥哥,永平侯世子祁令瞻,恰与长宁帝同乘一轿。
而一侧的长宁帝缓缓将脸侧向暗处,阖目,两行泪水落了下来。
坤明宫内,炉热炭暖,襄仪皇后将睡又醒,锦夏端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见皇后蹙眉,锦夏劝道:“这用千年参、灵芝、鹿茸熬了一整夜,最是滋补养元,娘娘苦一苦口,让身上利落些。”
祁窈宁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咽进喉咙里。
汤药的苦,喝了这么多年也未能适应。她知道这些药材名贵,在寻常人家,数寸能救性命,可在坤明宫,只能让她身上暖和一会儿。她的病已非针药可救,只靠这些药材喝水似的吊着。
搁下药碗,祁窈宁问道:“阿遂回来了吗?”
锦夏道:“照您的吩咐,锦春带着太子殿下从垂拱殿绕路,今日恰逢姜太傅值守,被他老人家撞见,就将殿下留下授书了。”
祁窈宁点点头,“那便好,省得落到姚氏手里,这么小就教他与宫人厮混。”
锦夏觑着她小心问道:“今日您与二姑娘说的事,可商量成了?”
祁窈宁默然摇头。
锦夏心中扼腕叹息。为自己打算,她真心希望二姑娘能入宫为后,否则将来姚氏独大,皇后身边的旧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只是话不能明说,锦夏劝皇后宽心:“您还是要养好身子,将来二姑娘在夫家,还要靠您撑腰呢。”
说话间,锦秋匆匆走进来,附耳对祁窈宁道:“宣佑门传来消息,二姑娘在徇安道撞见了陛下和长公子。”
“哥哥入宫了?”
祁窈宁缓缓起身,行至窗前,锦秋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听她低声喃喃道:“那此事更行不通……哥哥一向回护她。”
马车离了左掖门,朝永平侯府的方向缓缓行驶,炭炉上的小铜壶徐徐冒着热气,像一座游动的蝉纱屏风,隔在照微与祁令瞻之间。
照微没有看祁令瞻,装作听风雪,侧首抵在车窗的毡帘上。
可是不看他,他的样子仍在眼前,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听见他伸手轻拢披风,拂过环佩的声音。
他们已经四年未见了。
四年前,祁令瞻将她赶出永平侯府、遣去回龙寺隐居时,甚至不愿送她一面,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回府,不知是因为他这几年身体好转的缘故,还是因为官做大了自然胸怀宽广之故。
照微正思绪散漫,忽听祁令瞻说道:“今日窈宁说的事,你不要答应她。”
她忙正襟危坐,“我已与韩丰定下婚约,自然不会答应,我劝姐姐宽心,让她好好养病。”
“韩丰……”
照微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冷笑,她转头去看祁令瞻,见他垂目微阖,眼尾轻轻扬起,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照微知道,祁令瞻看不上韩家,嫌这桩婚事辱没了永平侯府的门庭。可永平侯府出一个皇后就够了,依她的性子,留在永京不是什么好事,祁令瞻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照微说道:“韩丰已经过了武举,兵部授其昭武校尉,过两年就能轮戍到西州,彼时我若与他成亲,会随他一起去,离开永京,这样对大家都好。”
祁令瞻问她:“好什么?”
照微回答道:“好教你心无旁骛地做姚丞相的好门生,好教天子贤相如鱼得水一团和气,好教永平侯府明哲保身,长盛不衰。”
这话细究起来有些挖苦的意味,祁令瞻眉心微微蹙起,冷白的脸上显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本就不耐这马车里的颠簸与寒冷,被照微一激,掩唇低咳了几声。这让照微想起他因自己而遭受过的苦痛,如今仍在隐秘地折磨着他,她心中生出些许愧疚,慢慢将不忿与不服的情绪压了下去。
照微拎起炭炉上的铜壶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递给祁令瞻:“兄长。”
她难得学会示好,祁令瞻也不与她为难,接过水杯后,语气有所缓和:“母亲希望你留在永京,你若嫁得太远,她会牵挂你。何况……阿微,你真的喜欢韩丰吗?”
照微眨眨眼,回答得十分果断:“喜欢啊。”
祁令瞻叹气:“我说的不是像喜欢一张弓、一把剑那样的喜欢,倘若他以后不能轮戍西北,不能带你离开永京,你仍想嫁给他吗?”
“那兄长说的是哪种,像姐姐对李继胤那种,会被辜负、会伤心难过的喜欢吗?”
照微目光清亮地望着他,在她质问的目光里,祁令瞻竟有一瞬的哑然。
他有许多话压在心口,但总怕解释后会变得更糟。
何况,她看到的并非全是假象,窈宁的确在宫里过得很不痛快。
马车到了永平侯府,司阍抬起门槛,车夫将马车赶进府门,停在双雁飞檐照壁前。
照微先跳下车,她许多年未曾回来,四处打量观望,比较府邸各处与印象中的模样。
仪门修得更加开阔,鹅石径都改铺了青石砖,湖上新砌一架廊桥,桥侧枯荷仍亭亭,残叶上覆满了落雪。
今日的永平侯府,比当年照微随母亲嫁进来时更加气派。照微知道,这都是因祁令瞻之故,如今她兄长不仅是永平侯府世子,更是天子近臣、丞相门生。
祁令瞻跟在她身后缓步而行,看絮雪纷扬,簌簌落在她大红色的披风上,随着她轻盈的脚步抖落,或融在她发间,浸湿她的发髻,变得更加乌亮。
“照微。”
他轻唤了她一声,见她转身,徐徐说道:“或许你留在永京,才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第3章
永平侯祁仲沂并非照微的生父,照微是在七岁时随母改嫁来到永平侯府的。
照微的母亲出身青城容家,家中经营布匹、药材,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只是这显耀与永平侯府比起来不值一提,永京权贵们背地里嘲笑永平侯跌份儿,却又眼热容氏带来的丰厚嫁妆。
容氏这些年内理侯府、外交命妇,将先头侯夫人所出的一双儿女抚育成人,内外都打点得十分妥当,渐有贤名传于永京。
今日容汀兰十分高兴,命人将点心果盘往桌上摞,全都堆在照微面前。照微吃得有些撑,又不想拂她娘心意,手里捏着一块糖榧饼,啜了口清茶,慢慢与她说话。
“……逢每月朔望日,回龙寺里行市,也有人卖这糖榧饼,我吃了几回,不是太甜就是太黏,都不如我娘的手艺味道正。这盘都给我留着,今日我吃不下,明日要当早茶吃。”
听她学会了留食,要吃隔夜茶点,容汀兰心疼坏了:“已经是早上做的了,吃不完就赏人,以后你长长久久在家住,我见天儿给你做,何必贪这两口不新鲜。”
照微眯眼笑了笑,咬了一口糖榧饼,并不接这话。
祁令瞻将她遣去回龙寺,寻常不许她回侯府,若非此次得皇后召见,她连这口糖榧饼也吃不上。她若赖在家里不走,万一将他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容汀兰知晓她的顾虑,安慰她道:“让你留在家里的事,我与你哥哥商量过了,他没说什么。”
照微道:“留便留吧,不过也一两年的光景,我在家里陪陪娘。”
容汀兰知道她有主意,铁了心要离开侯府去西北,连她这亲娘也劝不住,不免有几分伤心。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容汀兰道:“上个月韩夫人携韩丰过府拜访,想见你一面。”
照微在回龙寺隐居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位她听了授职西州、见过一面后就点头定下的未婚夫也不知晓。
照微问:“婚期定在后年,有什么事娘亲作主,见我做什么?”
容汀兰道:“你哥哥也是这样说的,所以门都没让他们进,给打发回去了。”
听说祁令瞻插手此事,照微转而眉头一蹙,说道:“就算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也得客气些,非仇非怨将人扫地出门,传出去还当是永平侯府拜高踩低,看不起姻亲。”
这话恰被踏进门的祁令瞻听见,他冷眼望向坐在八仙桌旁的照微,淡声道:“不是永平侯府如此,是我一向如此,苟安求存,趋炎附势,你不知道吗?”
照微被他一噎,放下了手中的茶糕,她要还嘴,却被容氏按住了肩膀。
“一见面就吵嘴,恼了又得找我打官司,我忙得很,你们也消停些,学学陈御史家一对儿女,小小年纪就有让梨推枣的觉悟。”
容汀兰故意将此曲解成兄妹间亲昵的争吵,招呼祁令瞻坐下吃茶。
祁令瞻并未用茶点,目光瞥过吃得双颐鼓鼓的照微,对容汀兰道:“我来是告诉母亲,户部和吏部都给了准信,年后开春就会给舅舅授两淮布粮经运的差遣,母亲可写家书回青州,请舅舅早来永京,年节正是走动的好时候。”
照微闻言蓦然抬眼:“舅舅?哪个舅舅?”
容汀兰在她脑袋上点了两下,嗔她道:“没良心的东西,亏你小时候他天天看顾你,至今仍惦记给你养那两只死虫子。”
说的竟真是她那在青城逍遥快活的舅舅容郁青。
照微愣住,她舅舅何时和祁令瞻勾搭上了!
照微出生在西北,生父是西州团练使,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便带她回了青城老家。照微在容家从三岁长到七岁,这四年里,每天都跟着她舅舅斗鸡走狗、博戏听曲儿,两人好得情同父女,义比金兰。
容郁青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纨绔子,生性潇洒,最讨厌酸儒,更厌恶做官。外祖父为他在家门口栽了一棵柳树,折柳枝做条子,鞭策他上进,直到那柳树被折秃,容郁青也未能将四书背下来。
他这般潇洒无羁的人,竟然和祁令瞻这种言必引典、行必合辙的显臣有来往。一时间,照微手里的糖榧饼也不甜了,茶也不香了。
她撑桌而起,敛眉质问道:“朝廷给舅舅派差遣,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又打的什么算盘?”
容汀兰安抚她道:“什么主意算盘,朝廷两淮布粮经运,这是大生意,若是能做好,过两年就可凭此入度支司为官。你不是喜欢跟你舅舅玩么,待他来了永京做官,正好与你常聚。”
她还当照微是小孩子哄,照微却轻嗤冷笑道:“永京朝廷可不是勾栏肆,想进就进,想走就走,依舅舅的脾气心性,怕是上赶着来给人算计身家,还要千恩万谢呢。”
闻此言,祁令瞻抬目扫了她一眼,目色凝沉,如有实质,是在警告她别乱说话。
照微偏就是说给他听的,话头却朝向容汀兰,“我常说娘该出去走走,别被这五进府院遮了眼。两淮连年歉收,朝廷却要加岁币税,百姓日子过不下去,朝廷也怕把人逼反,便想先从商贾下手。一来商贾有钱怕死,二来也给百姓做个样子,说到底士农工商商最贱,恐怕眼下的朝廷看商人,正是看一群浑身流油的肥猪。”
容汀兰被此话吓了一跳,不安道:“啊?那郁青入京……”
“母亲不必忧心,朝廷再穷也有法度,若是连永平侯的姻亲、皇后的舅舅也要欺,那才是乱了套了。”
祁令瞻的声音温和恭敬,宽慰容氏放心,然目光朝向照微,却是沉如滞墨,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愈发显得锋利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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