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三五天的光景,坤明宫上下无人不喜爱江逾白,除了刚被皇太后劈头骂过的内侍省押班张知。
他抢了张知的风头,张知很想给他穿穿小鞋,奈何一直没找到好由头,直到某天太后又怒气冲冲地甩袖回宫,吩咐张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参知政事祁令瞻。张知心中冷笑一声,转头就将拦住当朝国舅、参知副相的讨骂活儿推给了江逾白。
此时红日刚刚升到宫阙檐头,晨风穿花抚叶,站在坤明宫玉墀上,远远见一乌纱绯服的年轻男子朝坤明宫走来。
若是不计较他冷峻如春寒未尽的神情,倒真是望之令人心怡的秀逸公子,然而此刻守在门外的宫侍们皆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垂着头,既不敢拦,也不敢放。
祁令瞻对他们视若无睹,不料一只脚跨进门砖,却见一蓝衣内侍挡在面前,声音温和道:“皇太后殿下有令,今日不见诸臣,大人请回。”
祁令瞻思绪骤然被打断,愣了一下,说道:“让开。”
江逾白道:“皇太后懿旨,恕奴不能让。”
祁令瞻险些气笑了,心道,这祖宗行事真是越发嚣张,不仅未与他商量就调换他的人,如今竟然随便找个内侍来打发他。
他不愿自降身份和内侍纠缠,随手指了个宫人,吩咐道:“去请张知过来。”
张知慢悠悠走出来时,见祁令瞻的脸色比闭朝时更难看,忙笑着走上前去一揖。
祁令瞻道:“让你底下的奴才闪开,调几个懂事长眼的来。”
张知为难地笑了笑,对祁令瞻道:“参知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可不归我管,乃是娘娘亲自简拔、亲自委任的供奉官,是如今坤明宫里第一懂事的人。”
闻此言,祁令瞻这才正眼看向江逾白,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微微蹙眉。
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忽而又轻笑,对张知说:“知道了,押班忙去吧。”
张知正不愿沾腥,举起袖子遮着,指了指江逾白,又指了指身后坤明宫,无奈地摆了摆手,急忙告辞离去。
江逾白仍像块石头一样杵在祁令瞻面前,祁令瞻问他:“你是刚调进坤明宫的新人,太后娘娘体恤慈悲,必不会让你来干这事,这是张知推给你的吧?”
江逾白不置可否,只说:“无论吩咐给谁,都是娘娘懿旨,奴婢理应奉旨。”
祁令瞻耐着性子又提点了他几句:“张知推你出来得罪人,你何必替他背这锅,太后或奖或惩,也都落不到你身上。你让开,我会在娘娘面前说是张知放我进来的。”
这是个两边不得罪的两全策,江逾白心中动摇了一瞬,但最终仍坚持站在原处,不肯点头。
祁令瞻有急事要与照微商议,至此实在是耐心告罄,一把推开江逾白,不管不顾往坤明宫里走。江逾白心中一急,顾不得考虑他身份贵重,高喝一声:“神骁卫何在!”
闻声,数十禁军自两侧卫殿中涌出,皆披甲执锐,气势汹汹。见来者是祁令瞻,又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右手握在左腰剑柄上,拔也不是放也不是。
而祁令瞻面若寒冰,望向江逾白的眼神里隐约竟有杀意。
“怎么,太后将神骁卫也交予你了?”
神骁卫乃是太后亲卫,守护坤明宫安全,寻常连天子也不得调用。适才江逾白一时情急,将神骁卫呼出,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闯了大祸,忽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泛起,沿着后背直冲脑门。
然而话已出口,他没了退路,故强自镇定地说道:“神骁卫是太后的神骁卫,自然也奉太后懿旨,还请大人惜身止步。”
“止步?就凭你这鸡毛令箭的奴才么?”
祁令瞻冷笑,如今也是怒火攻心,非但不止步,反而抬腿往前跨了两脚。
“本官今日偏要进坤明宫见太后,你真有本事,就让神骁卫拔剑,且看他们敢不敢动本官一根头发!”
这宫里的神骁卫,在长宁帝去世后就被他换过一遍,全是知根知底的清白人,家世皆掌握在他手中,为的是不给姚鹤守安插人手的机会,不留任何威胁照微安危的可能。
可如今区区一个奴才,也敢对太后亲卫呼来喝去,祁令瞻不敢细想,照微背着他还做了多少荒唐事。
神骁卫自然不敢对祁令瞻拔剑,幸好这局面僵持了不过片刻,便被闻讯赶来的照微喝止。
“神骁卫都退下,请参知进来吧。”照微的目光扫过祁令瞻,没有与他对视,转而又落在江逾白身上,语气稍低,“你先在殿外候着。”
江逾白心中一紧,低声应是。
短短几步路,照微又在心里将张知骂了一遍。
她当然知道张知拦不住兄长,故意叫他去,只是为了让他们互相恶心,暗地里出口气。
孰料张知竟将此事推给江逾白这个愣头青。愣头青碰上她哥,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倒好,连她也牵扯了进来,反教她面上无理了。
照微将宫人遣去奉茶,殿中只剩她和祁令瞻,她先发制人谈起朝会上的话题,态度软和许多,“我不是一定要撤换哥哥的人,只是想给外朝官一些机会。听说那冯粹对稼穑之事研究颇深,因受姚党打压才十年仍居一劝农使,我想试试他的才能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堪用,若是哥哥觉得不妥,此事仍可再商议。”
她面上有闯祸被发觉后显现出的隐约心虚,措辞也变了,不再孤来孤去,又称他为“哥哥”,而非冷冰冰的“参知”。
可她这态度的转圜是为了谁?
祁令瞻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心中且冷笑且遏怒,偏不肯饶她顾左右而言他。
他问:“娘娘这是从何处天宫请来的门神,竟然对他如此宽纵?”
照微含笑道:“一个小太监而已,哥哥何必与他计较?”
“敢呼喝神骁卫的的内侍,倒也值得臣下多问几句,”祁令瞻缓声微寒,“不知是娘娘给他的权力,还是他胆大包天,敢染指天家兵刃。”
细究起来,后者有谋大逆之嫌,是不赦的死罪。
照微心中暗道倒霉,不舍得这刚调教出的得用内侍遭了哥哥毒手,只好认下这口锅。
“哦,是我教他的,张知有时在前朝,宫里的宿卫须得有人暂掌。”
祁令瞻说:“两淮宣抚使是外职,你尚要握在自己手中,铁了心要调冯粹去做,如何卧榻之侧的神骁卫,竟敢轻易予人?他若是有心通谋,娘娘这条性命,经得起几分算计?”
“好啦,我知道了,以后再不叫他管就是。”照微端起茶盏给他,再次转移话题,“兄长来寻我,总不会是为了这等小事吧?”
她处处回护,句句遮掩,未能安抚祁令瞻,反叫他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想起那江逾白堪称秀丽的面庞,揣测他被拔擢重用的原因,一时钻进牛角尖里,偏不肯轻饶了他。
他对照微说:“把江逾白调离坤明宫,让他回该回的地方去。”
闻言,照微气笑了,“这又是凭什么?本宫忝为一国太后,难道连提拔个内侍都要得兄长允准?此处不是永平侯府,兄长若想一言蔽之,我将这太后的位子让给你坐,如何?”
她也开始较真,要与祁令瞻拧着干。
祁令瞻闻言叹气道:“你要重用谁,至少应该先查清底细,那江逾白……”
“锦秋查过了,家世清白,不曾为谁收买。”
“现在不曾,不代表之后不会。”
“此莫须有之言,竟也能拿来给人定罪吗?”照微冷嗤,“莫非只有兄长举荐的人才算忠心耿耿,可堪选用?”
“照微……”
“我累了,兄长请回吧。”
照微铁了心要留下那江逾白,为此不惜与他不欢而散。
祁令瞻心中微有惶惑,见她要起身离去,连忙说道:“我并非偏要用我的人,两淮宣抚使的人选不能是冯粹,此人善治事而难为官。”
照微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他。
祁令瞻将江逾白的事略过不提,只说今日早朝时彼此产生分歧的冯粹一事。
“两淮要职皆是姚党,昔年冯粹在朝时,曾写折子弹劾姚鹤守,他若去两淮做宣抚使,必然处处受绊,左支右绌。倒不如让他留在闽州做个劝农官,继续研究他的稻种。”
照微问:“冯粹不行,缘何韩知敬就可以?”
韩知敬是祁令瞻安排的人,此人袖中藏赃,屡次被御史弹劾,照微不愿提拔这样的官员。
祁令瞻解释道:“韩知敬与钱塘知府是同年,与姚鹤守是同乡,也难得有几分敢于任事的豪气。得罪人的事让他去做,待两淮官场劈出天地,能落下脚了,你再将想用的人调过去。”
照微问:“倘韩知敬仍贪墨无度,该如何遏止?”
“让他贪,”祁令瞻说,“他贪墨才有软肋,将来不至于失去控制。”
第36章
这些日子, 祁令瞻一直在政事堂后的迩英殿中夜值,很少归家。
天子尚幼,不会召臣子禁中夜对, 宫中值守因此沦为一种形式。但他宁可受此辛苦,也不愿回空荡荡的永平侯府去,阖府的死寂令人更加难捱。
张知借着赐酒食的机会在迩英殿中小坐, 提起了近日坤明宫的情形,唉声叹气。
“娘娘身边新增了不少宫人,那江逾白格外受宠信, 每回往福宁殿中传话,或者打探什么要紧消息,都是派他往来。”
张知苦笑, 又说道:“我这个押班做了十几年, 本还指望着能往上升一升, 混个都知,如今看来,却是镜花水月,要落在江里喽。”
祁令瞻正在看一本/道经, 闻言略略抬起眼睫, 问:“神骁卫的事,太后没处罚他吗?”
张知摇头感慨,“那天参知离开后,娘娘传江逾白进去, 我在外面偷眼瞧他,进去时双眼通红, 出来时嘴角却是往上扬。娘娘不仅没处罚,恐怕还宽慰了几句。”
祁令瞻但笑不语, 心道照微近来道行修炼得真是不浅,还学会哄人开心了。
张知说:“大人如今竟还能笑出来,娘娘这意思,分明是猜忌你我。”
“她是该猜忌我,抑或埋怨我,”祁令瞻淡淡说道,“无妨,我受得住。”
“可我受不住!”
张知有些焦虑。
他虽已身居押班,说穿了也是宫里的奴婢,仰仗主子的青眼存活,主子若是不喜他,那是断了他的前途。如今太后似有厌弃他的意思,莫说想做都知,只怕时日一久,他连押班的位子也保不住。
祁令瞻安抚他道:“想压过江逾白,我教你个办法。”
“请大人赐教。”
祁令瞻说:“你们娘娘喜欢斗蛩,眼下正是春夏之交的好时节,你若能捉几只好斗的蟋蟀给她,她或许能对你另眼相看,把逗弄外物的心思从那小内侍身上疑到蟋蟀身上。”
张知犹豫道:“太后娘娘又不是小孩子,我想得到她的信任和重用,不是要哄着她玩儿。”
祁令瞻轻笑,“你有这样的心思,难怪娘娘不敢用你。你想想江逾白在做什么,是像你一样野心勃勃谋取贵主信任,还是甘做赏玩之物逗她开心?”
他一语道破其中真谛,张知恍然拍额。
“大人说的是,我明天就花重金去求购蟋蟀!”
“不要买,自己去捉。”祁令瞻声音低缓,“否则劳民伤财,是算你的,还是算她的?”
张知连忙称是。
不仅是张知,后来连杨叙时也察觉到这对兄妹之间的不睦。
他趁着来给祁令瞻针灸的机会表达了自己的疑惑,“那天太后召我去给你看诊,我刚到坤明宫,又将我遣了回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祁令瞻言简意赅:“我惹着她了。”
杨叙时刨根问底:“为何?”
祁令瞻胡诌:“她听说钱塘民间的酒酿是一绝,写信让我回来时捎几坛,我给忘了。”
杨叙时愕然,有一瞬间,他竟然真信了这个离谱的原因。见祁令瞻面上苦笑似苦中作乐,识趣地没有深究。
但他为了尽医者的仁心,也为了未竟的事业,仍好心劝他道:“娘娘身份尊贵,又是女子,你这做兄长的要多包容,她想要什么,为她取来便是,否则你们兄妹之间关系不睦,反教姚党看笑话。”
祁令瞻心不在焉地敷衍道:“知道了。”
针灸后要静养,杨叙时走后,祁令瞻解衣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
然而脑海中总是不清净,反复忆起照微那日与他说过的气话,以及近来疏远他、猜忌他的种种。
她说:“兄长不能一辈子与姚丞相虚与委蛇,你若是没有与他决裂的勇气,那么无论你背后如何恨他、反对他,在后世史书上,你仍将被划为姚党一流。”
祁令瞻问她何为与姚氏决裂的勇气。
她回答说:“将舅舅的死因公之于众,让涉案的姚党血债血偿。”
祁令瞻沉默许久,坦然与她道:“那我确实没有这般勇气。”
这是他误导她的骗术,这骗术如此成功,令她如此信任、如此真挚地恼怒,竟要拾起手边的玉镇纸砸他。
那玉镇纸虽最终未落到他身上,但照微已将他视为不可与谋的懦夫。所以她近来的所为,无论是培养自己的心腹,还是意图在朝堂上提拔两不沾的新人,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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