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平彦还说那石榴树结了好多果子,说今年最少能摘两筐,合着祁子望这几日躲在府里,就是为了糟蹋我的石榴。”
照微气得抬头望天,半晌,突然一甩发尾,抬腿往祁令瞻院落的方向走去。
“我得去看看,你别跟着了,他最近脾气古怪,被他抓到小心连你一起骂。”
祁令瞻的院子与容氏和永平侯的和光院只有一墙之隔。和光院如今只有几个丫鬟,早早就熄灯入睡,照微先翻墙进到和光院,跑到院东墙下,隔着菱花窗悄悄往祁令瞻院中打量。
祁令瞻院中同样很安静,屋里屋外只留着两三盏夜灯,卧房的方向一片漆黑,想必主人已经入睡,庭中只见月光如积水,竹柏叶影在青石砖上往来悠荡。
“我的石榴树……”
照微扒在窗口寻摸半天,这回没有人给她踮脚,她得自己从园圃中找垫脚石,一块一块摞到一起,颤颤巍巍地踩上去,双手攀住了高墙,鼓气使劲儿一撑,半边身子挂在了墙上,然后慢慢着力往另一侧翻。
院中响起两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暗卫询问是否动手的暗号。
祁令瞻此时仍坐在石榴树底下冥思,说道:“留个活口。”
暗卫领命而去,片刻后,墙边响起“扑通”一声,继而是年轻女子的痛呼。
祁令瞻听见那声音,倏然睁眼起身,脸色十分难看。
“祁照微!”
照微被暗卫从地上拎起来反剪双手,袖子被石子蹭破,露出大片血丝。祁令瞻走过去时,暗卫正捏着她的脖子拷问来历,祁令瞻急声道:“放开她!”
照微脱了钳制,靠在墙边狼狈地喘气,指着祁令瞻道:“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胡说什么!”
祁令瞻上前扶她,检查她手臂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见她这两眼汪汪的可怜样,又心疼她又气她鲁莽,瞪了她一眼,冷声说:“先随我进屋。”
因她此行实在太不成体统,传出去必然会惊动御史台,祁令瞻没让下人进屋伺候,只叫了两盆热水,一盆给她洗脸,一盆给她清洗伤口。
“嘶……疼疼疼,你轻点!”
小臂被温水一泼,烧灼感漫成一片,照微要将手抽出来,却被祁令瞻紧紧握住。
他只冷着脸吐出两个字:“忍着。”
话虽如此,手下的动作却刻意放轻,改撩水清洗为巾帕蘸拭。
那帕子是银丝蜀锦,在灯烛下折出水波般的柔光,然而和她手腕一比,仍显得黯淡生硬,也愈发衬出伤口扎眼。
连日静坐,想在心里筑就的那方铜墙铁壁,此时只剩一叶蝉翼般的窗纸。心跳在窗纸的另一面鼓烈不息,随着她的体温传到他指尖,心中惊澜有越雷池的迹象。
祁令瞻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这里还没洗干净呢,”照微不满地擎着胳膊在他面前晃,“有没有止痛的药粉,我要上药!”
祁令瞻将装着药粉的瓶子往她面前一戳,说:“自己擦。”
他这副样子,看在照微眼里,只当是他要生气的前兆。
照微顾不得擦药,先发制人地质问他道:“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为何要称病不去视朝,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想白拿朝廷的俸禄不干活?”
祁令瞻:“……”
她大半夜不在宫里待着,学纨绔宵小翻墙回侯府,就是为了来打探这个?
“还有我的石榴树!叶子都枯了,祁令瞻,你对本宫有意见,竟要拿树撒气吗?”
照微起身,要去院中检查那石榴树的情况,祁令瞻心中发虚,忙一把拦住她,说道:“你消停些,让人看见算怎么回事?石榴树没事,只是前两天浇水浇多了,停几天就好了。”
“水浇多了?”照微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水浇多了。
那夜祁令瞻烧了将近两箱书稿,叫平彦埋去石榴树底下做灰肥,结果一下子埋太多,将石榴树给烧蔫儿了。如今枝梢的叶子许多已经枯落,绿灯笼似的石榴果也掉落了十几个。
祁令瞻不与她对视,转身去拿药瓶,将瓶中药粉扑在浸湿的帕子上,对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照微冷着脸走过去,卷起袖子横在他面前。
药粉白如盐粒,轻轻盖在她伤口上,血已经被止住,只是淤青瞧着还有些明显。祁令瞻四指托着她的胳膊,拇指缓缓在积淤处揉按,直到淤血散开,取了纱布来,在她胳膊上缠满一圈。
“还有这儿。”
照微扬起下巴,给他看自己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你的人下手可真狠,你若是晚来一步,我就被掐死埋尸了。”
她的衣上没有熏香,但靠得近了,仍有浅淡的幽香在鼻尖缭绕。那是宫妆卸尽后的铅华余韵,是从她发间、唇间、领间逸出的香气。
祁令瞻难以自抑地有些心猿意马,低声训她道:“圣主不乘危而徼幸,这回吃了苦头,下次不要深夜到处乱跑了。”
照微轻哼,“我回自己家怎么能叫乱跑,爹娘不在,这府里至少有一半我说了算。”
“嗯,你说了算。”
祁令瞻随口敷衍她,从罐中取出一指夏日消蚊虫叮肿的清凉膏,缓缓涂在她颈间,沿着那红痕抹开。
“轻点,疼……别别别,痒……”
祁令瞻按住她,颇有些无奈,又被她这副引颈受戮的样子逗笑了,声音也温和三分:“你到底疼还是痒,能不能老实点,马上就好了。”
他这一笑反让照微怔愣,目光落在他脸上,见那白玉般的面容在熔金烛火里罩上一层难得的温煦,眉眼间少了凌厉,雅致出尘如画中拓下的道君。
这一愣,有些话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
她说:“看来字如其人未必准确,薛序邻的字可与兄长一比,然而这风姿仪容,却是比不了的。”
听了这话,祁令瞻并未觉得高兴,眼里的笑渐渐消失。
他松开照微,转身拾起帕子擦手,声音冷淡道:“你这么念着他,为何不夜探薛宅,他家的墙矮,还不会走跌了你。”
照微不解:“我去他家做什么,他又没连日称病。”
“难道他称病你就要去么,你是大周太后,能不能守点为君的本分?”
“我好心好意回来看你,你说我不守本分?”
照微气笑了,霍然从椅间站起来,同他呛声道:“你若不是我兄长,就凭你三番两次同姚鹤守纠缠不清,要当他的好女婿,又瞒我舅舅的事,便是你死在府里,我也只会拍手叫好,谁愿意管你死活!”
“祁照微——”
“臣呼君讳,这就是参知的本分吗?我简直多余来看你!”
照微冷眼瞪着他,将卷上去的袖子放下,抬腿就要往外走,手指尚未碰到门栓就被人一把拽住,她恼怒之下将胳膊一扯,忽听祁令瞻闷哼了一声。
照微闻声心中一紧,也顾不得生气,忙转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平时也常遇到这种情况,因有手衣护着,并无大碍,待疼痛缓过去就没事了。
祁令瞻本想说无碍,抬眼见照微一脸愧色,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又默默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朝桌边一指,虚弱着声调说:“扶我过去歇一会儿。”
照微扶他坐下,要卷他的袖子查看伤势,“真不要紧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你别忍着。我方才不是故意要……”
“我没事。”祁令瞻覆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怕,“你冷静一会儿。”
照微想起杨叙时教她的按摩法子,搬了个凳子来,坐在他身边给他揉按手心。
她默默垂着眼,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面上瞧着颇为凝重,仿佛在担心,又仿佛是懊恼。
“照微。”祁令瞻看了她许久,突然拢住她按在自己掌心里的拇指,温声似叹息,同她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不曾有阻拦你回府的意思,你能惦记着我,我心里很高兴。”
第41章
照微心想, 她气了这么久,本不该如此轻易原谅他。
可他的手好凉,面容迎光望着她, 神情温柔而疲惫。
“照微,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提醒他自己。
祁令瞻凝视着她, 语调沉静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有事情隐瞒你,或出于私心,或因为苦衷, 倘若不是为你好,也不会伤害你。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件事上, 你要信我。”
照微蹙眉, 犹不甘心, “可我应该知情,我不想像六年前被遣去回龙寺时那样蒙在鼓里,是感激你抑或怨恨你,我应该自己做决定。”
祁令瞻唇角牵了牵, “那我宁可你怨恨我。”
“哥哥……”
“不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仍然想求得你的原谅。这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照微深深望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是我哥哥, 我当然不会恨你,可只有我宽恕你又有何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难道不肯考虑爹娘, 考虑同僚与天下人的感受吗?”
祁令瞻垂目一笑,虚虚握住她的手。
他的意态似是有几分醉意,然而说出的话却孤掷而清醒。
他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能得一人知己已是造化眷顾,岂敢碌碌终生,汲汲求名。”
“可是……”
旁人的知己,或夫妻唱随,或师生传继,兄长为何独独言她?
见她仍犹疑不解,双目凝着,眉心蹙着,祁令瞻忽又一笑,说:“罢了。”
他说:“我既瞒了你,不能再摆布你的情感,善善而恶恶是人之常情,你还是随心所欲就很好。”
照微问他:“为何是我?你是准备无父无母,还是无妻无子?”
“父亲有母亲眷顾,至于妻子,尚是未可知的事情。”
祁令瞻不想与她提娶妻之事,怕她在意,更怕她不在意。他理平襕衫袖口的褶皱,站起来走到窗边,见铜壶漏断,夜已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见明月倾洒如银河洗尘。
他说:“夜深了。”
照微默默瞧了他一会儿,起身告辞:“我回我院里。”
脚步尚未迈出去,听祁令瞻说道:“你卧房未铺衾席,眼下也不合适惊动下人,今夜你先在我卧房凑合一晚,我去住书房。”
照微点点头,“也好。”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临窗案上搁着一个素胚泥瓶,榻外环着三面设色素淡的枕屏,帷幄淡青如月白,榻上是新铺的衾席,柔软干燥,刚在外面晒了一整天,未熏过香,拥在怀里十分舒服。
照微拆了头发躺在里面,困意很快涌到眼皮,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永京女子今年的时兴,年初的时候,照微常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擦脸。
兄长竟然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照微的思绪已然昏昏沉沉,只剩一个直白的念头:她倒是还有十几瓶,回头送他一些。
有人熟睡,也有人无眠。
祁令瞻走到平彦窗下时,听见平彦在屋里鼾声如雷。他敲了三回窗才将其惊醒,平彦睡眼惺忪地披衣走出来,疑惑地看向祁令瞻,“出什么事了,公子?”
前几天让他大半夜掘地埋灰,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
祁令瞻气定神闲往石榴树的方向一指,对他说:“去把纸灰都掘出来。”
平彦怀疑自己没听清:“啊?”
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家公子,这是变着法儿折腾他啊。
“辛苦你去把纸灰都掘出来,换个地方埋,”祁令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静小点,别惊了屋里的人。”
平彦稀里糊涂被塞了一把锄头,晃晃悠悠跑到石榴树底下挖纸灰去了。祁令瞻负手站在廊下为他望风,时而抬头望月,时而望向卧房的方向。
他没想到照微对他心无芥蒂至此,虽明知他有所隐瞒、明知他与姚鹤守私下勾连,仍愿意回府看望他,愿意相信他的话。
这是未敢期许的意外之喜,也是破他修得心如止水的一颗石子,因她到来而激起的涟漪,此刻仍未平息。
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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