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从旁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江逾白侧脸的伤口上。
心想,只怕照微见了要生气。
果然不出他所料,半刻钟后,太后凤驾与天子御驾到了翰苑。
照微牵着李遂的手走进来,目光扫过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菜市杂货、勾栏鼙鼓也没诸位这般热闹,什么叫无旨围查,难道本宫的口谕不是懿旨么?”
适才张罗要打人的那个翰林抬起头来,“启禀太后殿下……”
“你闭嘴,”照微乜过他,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逾白,你来回话。”
江逾白慢慢抬起头,此时脸上的血痕鼓成了长条,正火辣辣的疼,在他玉白色的脸上十分明显。
照微蹙眉,李遂惊得瞪大了眼睛。
江逾白谦声说道:“回娘娘,诸位翰林虽有误会,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请娘娘暂行宽宥,先处置正事。”
照微默默盯了他片刻,吩咐女官去取擦拭伤口的药酒,对他道:“你先随本宫进去。”
这回围翰苑的是太后亲军神骁卫,个个佩刀带剑,凛然一身煞气,翰林先生们不敢与之争,皆噤声退至一旁。
女官很快取回了药酒,照微坐在明堂里,拿棉絮蘸了药酒,让江逾白上前。
江逾白垂首更低:“不敢劳动太后娘娘。”
照微点了点高几,“本宫叫你过来。”
江逾白只好上前去,跪地仰面,将侧脸的伤口呈给她看。
别人折辱他,照微偏要让他们知道江逾白备受宠信,这也是对他的安抚和收买。
她攥着棉絮,将药酒轻轻涂在江逾白脸侧的血痕上,涂完后抬眼往外望,见众人皆低头噤声不敢言,心中十分嗤然。
目光一转,却与祁令瞻视线相撞。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什么。
第43章
秦枫藏在袖中的诏旨尚未捂热, 便被内侍搜了去,展呈在照微面前。
诏旨内容确如李遂所言,是要授吕光诚做蜀州博买使, 经营蜀中地区的丝帛和茶税,管理与西边藏、羌、彝等外族的茶马贸易。
照微看罢合旨冷笑道:“蜀州民困地穷,潮湿贫瘠, 吕员外是丞相姻亲,怎能偷偷派遣到那种地方去受苦。秦卿,你是与吕员外有私仇, 还是要陷本宫与陛下于不义?”
秦枫辩白道:“臣属为朝廷用命,不敢称辛苦,此事并非臣自作主张, 乃是吕员外自请, 姚相公应允, 又得天子下词头后拟诏,一切合中书门下的规矩。”
“真是好一个合规矩,可惜尚缺天子押印。”照微抖了抖那写着圣旨的黄绢,语气微微一顿, 说:“这道诏书, 废了。”
她的态度强硬近乎嚣张,秦枫虽恃强权,也不免被激高了声调:“敬请太后娘娘知晓,封驳诏旨乃是门下省才有的权力!”
照微道:“这不是封驳, 这是本宫要撤旨。”
此言一出,堂下骤闻丝丝倒吸冷气之声。
撤旨当然不是封驳, 却是比封驳更大的权力,本朝立国三百年, 未有天子诏旨可被旁人追撤的先例。
这回不仅是秦枫,其他翰林也觉得不妥,四下相顾,犹豫着谁先站出来反对。
此时门边传来几声轻咳,照微抬眼望去,见祁令瞻立在门口,他身着绯色官服,左手负在身后,只露出一个袖角,而右手三指曲起,不疾不徐地在门沿上叩了三下。
这是暂缓争执,容后再议的意思。
照微蹙眉,想装没看见,祁令瞻的目光却紧紧锁着她,温和而无奈,动作极轻地朝她摇了摇头,又转目看向旁边旁边的隔室。
照微叹了口气,心道,那好吧。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一斜,金黄色的茶汤洒在她的霞帔上,洇湿了下面榴红色的褶裥罗裙。
侍奉的女官慌忙告罪,照微搁下茶盏,对她说道:“去另取一件霞帔来给本宫换上。”
女官前往尚衣局,很快将霞帔取来,翰苑中辟出一间幽静的隔室,又挪来一扇座屏,以供明熹太后更衣。
趁着她更衣的工夫,祁令瞻走过来与她商议方才的事。
他背对着屏风站在门口,目光先是落在远处飞檐上,那檐上的琉璃鸱吻被阳光映照得灿烈灼眼,故而又阖上眼皮,在眼前赤金如混沌烈火中,听见灯笼锦霞帔摩擦过她身体的声音。
他适时止住念头,缓缓开口道:“你可知吕光诚为何要费这么大周折到蜀中去经营博买务?”
照微在屏风后展臂,由女官为她整理衣衫,闻言思忖了片刻,说:“当然是为了钱,但本宫有一点没想明白,博买务能捞的油水有限,每年几万两银子而已,竟值得他们哄骗皇帝内降手诏,不惜将金氏这么重要的棋子折进去吗?”
“不止如此。”
祁令瞻说:“金氏本非姚丞相的人,是上旬姚丞相亲自做媒,要将吕光诚的女儿嫁给她那愚钝不成器的儿子,陪嫁永京内二十座铺子,还有京畿三百亩良田。”
照微闻言啧啧,“怪不得之前锦春没查到这一茬,原来是最近的事,那姚党可真是为此下血本了。”
祁令瞻说:“这只是我们能看到的,只怕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做了更多准备,务必要将此事拿下。”
听着他的话音,照微试探着问道:“听兄长的意思,仿佛已经知道内情。”
祁令瞻“嗯”了一声,接着却哑住了,因为照微已换好衣服,自屏风后转出,他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一时竟忘了后话。
她身上的霞帔是尚服局的新作,以蜀地的灯笼锦裁成,玫红底色,上有金丝银线织成的灯笼纹样,被丝丝缕缕斜穿入户的金色阳光一照,其绚丽璀璨远胜檐上的琉璃鸱吻。仿佛她整个人化生于仙云,陡落在凡尘。
他看了许久才移开目光,为自己找补道:“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蜀地灯笼锦。”
照微也惊叹道:“没想到蜀地的织工竟有如此精妙的手艺。”
祁令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回去,继续说:“蜀地的丝锦与茶叶皆是名品,朝廷设立博买务,一是为了收取蜀地茶税和专榷茶叶,二是为了拿茶叶与藏羌彝等游牧民族换马。百姓可以在蜀州内自由买卖茶叶,但是不允许贩出蜀州,只能统一出售给朝廷博买务。”
“这我知道,”照微说,“朝廷将买茶的钱送去蜀州,博买务至少要昧下七成,前两年博买务有肃王罩着,如今肃王倒了,姚党便想将这块肥肉叼走。可是听说博买务已将价格压到了三百文,若再往下压,恐会逼反了蜀民。”
祁令瞻稍感惊讶,“朝廷公价是二两银子,三百文这个数,你是从何得知?”
照微得意地扬眉道:“杜三哥哥近些年一直在荆湖一带活动,这是他告诉我的。”
祁令瞻闻言,默默将褒扬她见多识广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了,照微追问:“所以姚鹤守他们打算怎么捞回本,真逼反了百姓,别说是丞相姻亲,就算那吕光诚是丞相的爹,御史台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祁令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去问杜三哥哥。”
照微:“……”
她走上前去扯祁令瞻的袖子,凑到他身边装模作样地闻了闻,打趣他道:“兄长何时饮过醋,怎么一股酸味儿。”
此言正中祁令瞻心虚之处,他面色微沉,“瞎说什么。”
见他变了脸色,照微玩心大起,来回扯他的袖子,调笑他道:“好好好,以后我不喊杜思逐二哥哥了,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行不行?好哥哥,快告诉你一无所知的妹妹,姚鹤守他到底想干什么?”
祁令瞻只觉得整条左臂都在阵阵发麻,忙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后退了一步,直到她身上的幽香不再至人神思缭乱。
他边垂目整理袖口边说道:“我从丞相府探得消息,川外那几个游牧大族不想再拿马匹换茶叶了,私下给丞相递了信,想换些别的东西。”
“他们不是挺爱喝茶的吗,”照微问,“那他们想要什么,银子?”
祁令瞻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铁钱。”
“铁钱?”
照微大惑不解。
川外一匹好马能卖到五十两,能换三块上品蜀茶茶砖,若是换成铁钱,那就是五十吊铁钱。
一吊铁钱重约一斤,五十吊钱就是五十斤,若是一次买成百上千匹马,那得要多少铁钱……
等等。
照微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沉目看向祁令瞻。
她说:“川外没有铁矿,这些游牧民族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铁……他们是否打算熔了铁钱做兵器?”
祁令瞻点点头,终于将刚才未夸出口的说出来:“聪明。”
照微冷声道:“那本宫必然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吕光诚决不能经营蜀州博买务。”
“照微,你听我说,”祁令瞻低声劝她,“姚鹤守已为此事做了缜密的安排,若你今日撤旨,明日御史台就会联手弹劾你越权之事,诏旨本身的内容反而会被轻轻揭过。”
“可诏旨尚未押印玉玺,还有挽回的余地。”
“皇上亲笔写下的词头已经进了翰苑,这分寸余地并不能改变什么。”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资敌,哥哥,此事你要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但你要信我,按照我说的去做。”
照微没有立即答应,盯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你先说该怎么办。”
祁令瞻说:“明日你召见丞相,拿此事与他谈条件,赶走金氏,贬黜秦枫,你搬去福宁宫与皇上同住,姜赟致仕后,太傅的人选要你来定。”
虽然这些事都是照微打算做的,但她实在不甘心拿川蜀换这点鸡毛蒜皮的好处。
祁令瞻看出她的不情愿,劝道:“你如此强硬拦下诏旨,并不能让姚丞相放弃此事,就算吕光诚不任博买使,他也有其它办法,譬如转明为暗,譬如收买现任的博买使,你用撤旨这么大的动静来给他使绊子,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照微蹙眉:“那蜀州那边怎么办,难道真让他……”
“放心,我有安排。”
祁令瞻听到这件事的风声后,昨日就请托秦疏怀先行往蜀中去,又写信给永平侯,请他联络玄铁山的谢回川,提前在蜀中一带布局。
但是这些事不能解释给照微听,一是因为永平侯与山匪相通一事必然会令她想到舅舅的死;二是因为吕光诚此行的目的不在于赚钱,而是与平康盟约中那不可示人的条款有关。
而照微……大概尚不知晓此事。
照微等着听他的安排,祁令瞻却对此缄口不谈,只说:“你若仍不放心,可在圣旨上再添两位你信得过的人,与吕光诚一起去蜀中,一来确有敲山震虎之效,二来也能转移吕光诚他们的注意力。”
照微定定望着他,“这样的大事,你也打算瞒我,是吗?”
“照微,你且信我,我不会害你。”
照微面上仍不甚情愿,祁令瞻向她靠近两步,低声同她商量道:“为此,我可向你保证三件事。第一,绝不会叫他们把铁钱运到外族去;第二,不会让博买务逼反蜀州百姓,第三……最迟到年底,我一定将此事内情向你和盘托出。”
他的诚意至此,再不肯退让。
照微捏着袖中的黄绢诏旨,目光从祁令瞻脸上转向庭中,也去望那檐上的琉璃鸱吻,秀目微阖,长睫落下,遮住眼中失望的神色。
他已将她所求尽数考虑在内,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但是他有所隐瞒,这件事本身让她觉得不痛快。
半晌后,照微悄然叹息道:“那好吧,一切皆如参知所愿。”
她不愿再在翰苑中待着,唤锦春去隔院接李遂,准备起驾回宫,前脚尚未迈出门,祁令瞻却在身后喊住她,“等等。”
服侍的女官俱已退下,门外的内侍背对着他们侍立,祁令瞻走到她身后,犹豫一瞬后,仍伸手为她理平腰间束带的褶皱。
覆着手衣的指腹仍能清晰地感受其上缜密的纹路,鬼迷心窍般沿着她的腰线转到身前,将压在束带下的一根流苏穗子挑出,任它自然垂落在她身前。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里透着难以觉察的喑哑,“此事让你受委屈了。”
照微在想她的心事,闻言问道:“你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吗?”
祁令瞻倒真又想起一件,说:“以后像围翰苑这样重要的事,不要再交给那白脸小太监去做,今日若非我与邓文远赶到,险些叫秦枫挟着诏旨跑了。”
照微不以为然,“这不是没跑么。逾白忠心、聪明,别说拦个区区秦枫,上回在坤明宫,不是连你也拦住了?”
听她回护,祁令瞻越发心有不满,只是大事当前,暂无暇与他计较,便又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提,难得你这么喜欢他,那就留着吧。”
照微并未反驳“喜欢”这个字眼,只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
那灯笼锦的霞帔走在日光下,更加熠熠生辉,缓缓从他眼前划过,两肩流苏拂过他悄悄抬起的掌心,又毫无停留地施施然远去。
此时那尚未押印玉玺的诏旨还在照微手中,她回到坤明宫后,又细细观览了一遍,然后搁在手边,撑额出神。
她将此事从头至尾细思,琢磨祁令瞻说过的每一句话,关于博买务的话她都能理解,但她不明白兄长为何要让她遣走江逾白。
是觉得江逾白不够忠心,还是受了张知的请托,要为他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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