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三言两语就要将此事轻轻揭过,好不容易抓着武将把柄准备大闹一场的各位御史十分不满,三三两两递了递眼色,立马有几人上前一步,准备再次进谏。
照微态度强硬地止住了他们。
大周崇文抑武,但她不像前面历任帝王那样忌惮言官,任凭他们私底下说她刚愎,她依然能坚定自己的主意。
她无视了言官,对跪于殿中的杜思逐说道:“将相不和,其失在国,且不论真相如何,丞相的确是受你所伤,本宫命你去相府门前负荆请罪,你心中可有不服?”
杜思逐当然不服。他没捞到一两银子,像只猴儿一样被人遛来耍去,最后还要担下一切罪名,去给背后的黑手负荆请罪,这口气真是窝囊到家了。
但他适才也听见了御史们气势汹汹的指责,听见了太后为保他而放弃察纳雅言的美名,他心中纵觉冤屈,也不敢再牵累她。
不就是负荆请罪么,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杜思逐俯身下拜,朗声说道:“罪臣愿意向丞相负荆请罪!”
第二日一早,他便打着赤膊,背上荆条,撩袍跪在丞相府门前,高声背诵连夜请人写成的请罪文章。
周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平头百姓。朝中同僚不好意思大喇喇来看笑话,便蹲守在不远处的茶楼里,派家丁来回报信儿。
“祁丞相没出面,遣了三回下人出来,叫杜指挥使回去,指挥使不肯走,将那稿子翻来覆去囫囵背了三遍。周围很多人起哄,第三回 的时候,相府下人的态度才亲和了些许,说是丞相卧榻养伤,恕难出门相迎,但指挥使赔罪的心意,他已经领受了。”
不知哪个府上的家丁,十分伶俐机灵,将相府门前的情况解释得十分明白。
听见这些话的不止有来茶楼看热闹的朝臣,也有北金潜伏在大周的习作,以及为王化吉办事的干儿子。
小太监将听来的消息告诉给在雅间里盘核桃的王化吉,末了还幸灾乐祸道:“这姓杜的果然是个蠢货,他若是早早投了干爹的高枝儿,受干爹指点,哪会有今日的祸事,这果然是蠢人自有天收。”
王化吉站在窗口,远眺着相府门前的热闹,笑了笑:“咱家是为给皇上办事,不是为了私仇,经过这一回,若能叫他变聪明了,那也是好的。”
“难道您老还指望着将他拉拢过来?”干儿子问。
王化吉负着手,慢悠悠说道:“杜家这对父子,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要刀刃能朝向该朝的人,刀柄握在谁手里并不重要,他们若是能自相残杀,那最好不过。”
负荆请罪受了大半天的辱,杜思逐一言不发回到家中,沉着脸沐浴更衣,然后入宫请见太后。
照微近来难得有闲情逸致练字,正在摹钟繇的帖子,长袖挽到肘间,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臂,从容地悬在纸上游走。隔着案旁香炉中的袅袅烟雾,她的容颜显出几分朦胧,然而那远黛眉、红樱唇,依然是见之忘俗的好颜色。
杜思逐跪在堂下默默望着她。
“起来吧。”直待写完笔下的这一行字,照微才叫他起身,只是目光仍停在字帖上,并未抬眼瞧他。
她开口问道:“荆湖路缺的那一百万两军饷,你有什么想法?”
“自然是钱在谁手里,便向谁讨债,我不信丞相能在府里躲一辈子,那一百万两一定在他手中。”杜思逐话音一顿,又说道:“只要太后娘娘不包庇他,我一定能想办法把钱要回来。”
“你说本宫在包庇谁?”照微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本宫在朝堂上挨御史们的骂,你也听见了,难道是为丞相挨的吗?”
提起这件事,杜思逐不由得有些愧疚,语气也渐渐低了,“臣并没有质疑娘娘的意思,娘娘因为臣受了许多委屈,这是微臣欠娘娘的恩情。”
照微道:“本宫救你,并非是理所应当,是想着有朝一日大周与北金开战时,你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你既然欠了本宫的人情,本宫有件事要吩咐你,你做是不做?”
杜思逐问:“娘娘说的是去各州清查人丁税吗?”
“你犯下这样的大错,本宫不可能不处置你,借此机会叫你出京,是为了安抚人心,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要明白。”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毫无不舍,杜思逐按下心中的怅然,垂目苦笑了一下,说:“臣明白,臣如今别无选择。”
“清查人丁税的过程中,各地豪强权贵的隐丁需要补缴税银,这些钱你送去荆湖路做军饷,回头记个账本给本宫——你应该听出来了,这件事可捞的油水、可钻研的空子很多,三司里的人为此险些抢破头,但本宫不信任他们,本宫信任你。”
说这句话时,她明亮黝黑的瞳仁终于看向他,仿佛含着期冀的情感。
“信任”这两个字,在杜思逐渐渐沉冷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自从他在容姨面前将她的秘密道出,他就没敢指望过她仍能倚信他,所以此时乍然听见这个词,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感念颇深。
他退后一步,重又跪在照微面前,叩首沉声道:“请娘娘放心,臣必不辜负您的信任,会协助蔡郎中做好这件事。”
照微点点头,轻击桌上小磬,锦春捧着锦盘走进来,盘上托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照微赏赐杏果酒为杜思逐饯行,且先饮为敬,见他痛快饮下,含笑道:“等你办好了此事回来,本宫再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庆祝功成。”
杜思逐再拜:“谢娘娘。”
饮罢酒后,杜思逐便要告退,照微说道:“你这一走,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皇上待你素来亲厚,等会去东配殿里向他辞行吧。”
杜思逐应下,跟随锦春出了西宫,往东配殿去请见李遂。
照微搁下笔,将摹好的字帖放到一旁,转身去拨弄炉中的香片,直到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从身后探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照微身后有一座屏风,屏风后设有可供休憩的茶榻,刚才杜思逐在殿中回话时,祁令瞻正躲在后面听着。
他牵着照微的手,重又将笔拾起来,蘸了墨,轻轻在她摹好的字帖上圈点。
照微偏头问他:“怎么样,我刚才那番话,有没有起到恩威并施的效果?”
祁令瞻专注地给她矫正笔锋,闻言嘴角轻牵,说道:“将功赎罪是恩,赐酒饯行是恩,敢问太后娘娘,您施的威在哪里?”
“叫他给你负荆请罪,这还不算施威么?”
“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照微缓缓眨眼,“那你还要怎样?这件事本就是你算计他,总不能欺人太甚……”
落在腰侧的另一只手用了些力,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其间。祁令瞻叫她安静,握着她的手改完了这一张字帖,点了几处风骨仍有不足的地方,叫她在一旁重写。
“信,他,吃,味……”
照微认认真真重写一遍,连起来一看,不由得十分无语。
遂投笔奚落他道:“我有事交给他做,自然要说几句场面话,你为何如此小器,连这种无来由的醋都吃。”
祁令瞻云淡风轻地一笑,不肯叫她抓着话柄,反问道:“我说什么了吗?”
照微拾起那张未晾干的字帖,抬手糊到了他脸上。
第93章
听闻杜思逐要外放一两年, 李遂悒悒不乐。
他失落地将手中木箭扔向投壶,小声抱怨道:“母后和太傅每日只会叫朕读书,只有你和王翁能带朕玩些新鲜的玩意儿, 你要是走了,朕的乐子得少一半。要么朕去求求母后,让她把旨意撤销, 就说……就说朕的五禽戏学得还不标准。”
杜思逐深深一拜,劝他道:“宫里懂五禽戏的人有很多,不是只有臣能教, 臣此番外放是为国事,请陛下不要为臣惹太后娘娘不悦。”
“那好吧。”李遂叹了口气,叮嘱他道:“那你记得早些回来, 多给朕搜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杜思逐告退后, 王化吉见李遂兴致不高, 将此前从宫外搜罗来的空竹和百戏铃铛献给他玩。李遂觉得喜欢,招来一个小太监替他抄写功课,自己和王化吉蹲在院里玩空竹。
王化吉瞅着他的脸色,感慨说:“陛下是世上最仁慈的主子,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领受您的好, 趋利避害,是人的俗性,唉。”
李遂的目光从空竹移到他脸上,“王翁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化吉道:“奴才的意思是, 您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人,所有人都该围绕着您转,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该任您挑选。只是如今您年纪小,事情都是太后说了算, 所以连杜指挥使也听太后的不听您的,您让他留下,他偏要出京。”
李遂惊讶:“母后决定的事,朕当然要听话。”
“陛下,”王化吉脸上露出兼具亲切与遗憾的表情,“您才该是那个不可违逆的‘当然’!”
李遂望着手里渐渐转停的空竹,沉默地思索着。
人丁税的事交给了杜思逐协助三司去做,转眼到了六月,天气渐渐转热,日头晒得宫道上烫脚,宫苑花木皆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就连湖中的鲤鱼也潜到深处避暑去了。
照微怕热,朝毕后只待在宫里守着冰鉴,或批阅折子,或练字静心,阿盏常常来看她,与她分食一碗新鲜的冰镇酥酪。
这天上午,阿盏又裙衫翩跹地跑进来,却不是来送酥酪的,抓着她的手神神秘秘道:“太傅大人托我给表姐传句话,说东华门有好阴凉,问你是否愿往一乘,待过了午时,阴凉可就没有了。”
照微哭笑不得,问阿盏:“他怎么不与你一同过来?”
阿盏摇头,“太傅说他有要务在身。”
这么热的天,约她见面竟跑到了东华门去,神神秘秘的。
照微不情愿地离开了冒凉气的冰鉴,换了身寻常衣服,乘轿舆前往东华门,一落轿便瞧见了祁令瞻的马车,他正挑起一角车帘望着她。
照微被日头晒得睁不开眼,没看清他递来的眼色,一摸到马车的边儿就碎碎埋怨他道:“我的石榴呢,我的葡萄呢?昨晚说好要送冰镇果子给我吃,结果爽了我的约,我等到快子时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今天又诓我出来——”
出来什么,照微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只因她钻进马车后发现车中不止有祁令瞻,她母亲容汀兰也在坐在车里。
照微讪讪咬了咬舌头,气焰马上低了下去,“娘,您怎么也在这儿……”
容汀兰似笑非笑,“我碍着你们了是不是?”
祁令瞻道不敢,照微忙凑过去搂着她撒娇,“怎么会,我好多天没见着你了,心里正想得紧呢,多亏哥哥把你请出山了——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云纱襦裙,鬓边簪了一簇粉珍珠的珠花,描了细细的远山眉、涂了淡淡的红胭脂,十分光彩照人。
然而当着容汀兰的面,祁令瞻不敢太放肆,只瞥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声音淡淡道:“冯粹从闽州带回来的稻种,如今已结了第一穗稻子,据说收成很好,田地就在城外南坡上,咱们去实地瞧瞧。”
容汀兰点头说:“你舅舅在钱塘的布匹丝绸生意已经能撂开手了,下个月就要回永京来,说是有开粮行的打算。昨晚子望去给我送东西,提了这件事,我听说有好的稻种,便多问了几句,叫他今天带我一起去看看,没想到耽误你了。”
照微忙道:“不耽误不耽误。”
纵使她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厚脸皮,在亲娘这一番挖苦打趣下,也红得仿佛醉了酒。
她将脸探出车窗,感受着淡淡的微风吹过鬓角,眼前是出城后浓绿垂荫的小路,耳边是母亲和哥哥低低的说话声,因炎热的天气而生出的烦躁竟渐渐被抚平了。
马车停在田头坡陇上,冯粹昨晚得了祁令瞻的消息,今天一早就在地头等着,见了照微,惊讶地跪地行礼。
照微道:“此处不是庙堂,是你的地盘,冯先生平身回话,今日不必多礼。”
冯粹谢了恩,忙在前引路,请他们三人参观他从闽州带回来的稻种。祁令瞻蹲下身,折了一串,拿给容汀兰和照微看,容汀兰赞叹地点点头,说:“确实比寻常的稻子结得多。”
冯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此稻不仅结得多,而且耐寒、耐旱,早熟,收了这一季稻米,七月初再插秧,年底还能再收成一拨。同一块地一年两收,粮食就能翻一番,只要这稻种推广开,以后年年都是丰年!”
照微听得入了神,问冯粹:“请教冯先生,这稻种是你在闽州时种出来的,闽州气候湿热,水源充足,所以能养得活,大周北境气候寒冷,难道也能种么?”
冯粹回答道:“启禀娘娘,闽州多山,这稻种臣在平原上、山地上皆试种过,山地虽冷,仍可种一季,收成不比麦子少。”
“如此说来,倒是能一试。”照微眉眼弯弯。
她拈起一粒生稻米,在齿间咬开,细细品尝其甜度,没留意将谷壳粘在涂了口脂的唇上。祁令瞻走在她身后,望见这一幕,趁容汀兰忙着与冯粹说话,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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