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只好阖目休憩,飞快在心里盘算着等会要怎么解释。
半个时辰后,杨叙时带着医侍从宫里风风火火赶来,进门见祁令瞻还活着,先是松了口气,马上又开始絮叨他。
“祁兄莫非是九尾狐转世,这命硬的很,寻常人早就折腾死了,你如今倒还有口气儿在。我上旬刚夸过你手伤保养得不错,以为你改邪归正学会惜命了,没想到歇不过一口气,你又能作了妖,这谁伤的你,怎么不一剑把你捅死,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就得为你跑一趟?”
连珠炮似的声音在祁令瞻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几番想打断皆无果,“杨兄,你先听我说……”
杨叙时才不听,上手撩开衣服检查他的伤口,瞧着瞧着忽然眉头一皱:“这伤口有问题啊。”
照微正走进来,闻言心中一紧:“莫非伤得惊险?”
“那倒不是。”
杨叙时意味深长地瞥了祁令瞻一眼,无视他摇头的请求,将真相捅到了照微面前。
“看这伤口大小、方向、深浅,应当不是受人所害,而是他自己伤的。”
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杨叙时又重复了一遍,“臣说丞相大人这是在搭台子自己唱戏呢。”
祁令瞻:“……”
果然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照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她薄唇紧抿,狠狠剜了祁令瞻一眼,转身走出屋子,将平彦提到面前审问。
平彦今天给祁令瞻做车夫,狠狠提心吊胆了一回,见照微摆出太后的架势,哪里还敢隐瞒,遂将祁令瞻这几日如何安排计划、今日如何与杜思逐相遇、如何拔剑自伤,一五一十地讲给照微听。
他那点小动作,马车后面押车的士兵们没看见,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照微听罢,不阴不阳地嗤了一句:“可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屋子里,杨叙时重新给祁令瞻止了血,用针线缝合伤口后,洒上消炎止痛的药粉,然后用白纱布在他肩头裹了两圈,转身去写药方。
祁令瞻听见他心情畅快地哼小曲儿,忍了又忍,开口对他说:“杨兄,我有事请你帮忙。”
无事杨叙时,有事喊杨兄。杨叙时哼了一声,“别想让我帮你糊弄太后。”
“不是。”祁令瞻朝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缓声道:“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开一副男子服用的避子方。”
杨叙时手中的笔一顿,满脸疑惑地回身望向他:“避子方,还要男子服用的?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又憋着坏水儿想害谁?”
祁令瞻说:“我自己喝。”
“啊?”
“我恋慕一守寡的女子,怕给她带来祸端。”
杨叙时不理解:“你若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她服药,为何不将人娶回来?依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你情我愿,想要谁娶不到手?”
祁令瞻苦笑了一下,“区区丞相罢了,未必能尽如人意,我们的身份不合适。”
“身份不合适?”
似是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杨叙时想到了一个人,手里的笔“啪嗒”一声跌落,只觉脑海中天雷滚滚,望着祁令瞻的目光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他倏然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回去,脸色十分难看。
祁令瞻目光幽幽地看向他:“再说下去,可就是朝廷秘辛了,你确定还想知道么?”
“不不不,你别说了!”
杨叙时连忙摆手,弯腰将笔从地上拾起,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造孽啊!”
“那这药方……”
“我回去就开给你!”
照微再次走进屋的时候,觉得杨叙时的态度有些古怪,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垂着头朝她一揖,不敢看她,说道:“启禀娘娘,丞相的伤口已经处理好,药方子也已写好,只需着人煎服即可,若无别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照微面上含笑,“今日辛苦你,本宫送你一送。”
杨叙时慌忙摆手,“娘娘止步,臣自己会走!”
说着便跨出门去,落荒而逃。这奇怪的反应,仿佛晚走一步,屋子里就有恶犬追他似的。
此刻只剩下两人,照微听见躺在榻上那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遂抬腿走到围屏后,好整以暇地抱臂望着他,说:“咳什么,难道方才又在喉咙上割了一刀?”
祁令瞻在榻边点了点,“过来坐。”
“我不,怕沾了你的晦气。”
祁令瞻诱哄她道:“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没想明白,你过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照微轻哼一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睨着他道:“你最好是巧舌如簧,能教我信服,否则我在你左肩也——”
话音未落,突然被拽着倾倒在榻上。她下意识要去避祁令瞻的伤口,因此被他得了逞,唇间覆上柔软,舌尖抵入,将这数日未见的思念放纵地取偿回来。
约半刻钟才肯将她放开,眼尾轻红似雾,扯乱青丝如云,含笑问她:“这算巧舌如簧么?”
第90章
“上旬完颜准写信暗示我准备生辰礼, 那时我就在琢磨如何演一出戏,既能在北金那边交代过去,且不至于伤及国政。刚好最近又要说服杜思逐去地方协助人丁税的清查, 我索性就利用了他一把。”
祁令瞻握着照微的手,和她一同和衣卧在榻上,将这几日安排的事逐一讲给她听。
“不见你, 不让你插手,是为你的名声着想。朝中的武将仰赖你的提携,算计他们的事, 不能与你扯上关系。”
听他这一解释,简直处处都是良苦用心。可惜照微与他相识日久,知道他并非是冰心无瑕、耿耿无私的纯臣, 他想做什么事, 背地里多得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照微支起胳膊望着他笑:“哥哥有玲珑心思、通天本领, 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怎么偏偏把杜思逐陷在其中?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受人挑唆,稀里糊涂就担下了劫生辰礼和刺伤当朝宰相的罪名, 岂不是大冤?”
祁令瞻抬目瞧她, “你替他喊冤?忘了他是怎么把咱俩的关系捅到母亲面前的,是吗?”
照微抓住了他的话柄:“你果然是挟私报复。”
祁令瞻语气淡淡道:“平时我倒也懒得理他,这回是顺手给他点教训。”
照微闻言从榻上爬起来,弯腰要去穿鞋, 祁令瞻问她去哪儿,照微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招儿太阴毒了, 自伤更叫人难以苟同。我得去瞧瞧杜三哥哥呀,好生安抚他一番, 他可真是被你坑惨了。”
祁令瞻从身后拽住她的衣带,语气有些不悦:“他又没少胳膊断腿,有什么好看的,受伤的人是我。”
照微道:“我在这儿对你关怀备至、温柔小意,若是叫你尝到了甜头,下回你还敢这么干。我就应该趁着你负伤动弹不得,去找杜三哥哥逍遥快活,让你眼巴巴盼着。”
她毫不留情地把衣带从祁令瞻手中拽出,皮笑肉不笑道:“我这是为你好。”
“照微!”
见她真要往外走,祁令瞻用未受伤的左半边肩膀撑力起身,仍然牵扯到伤口,发出一声忍痛的抽气声。
照微也不过来扶他,只回身冷眼瞧着。
祁令瞻咬着后槽牙,缓声说道:“刚才忘说了一件事,生辰礼那一百万两银锭如今在我手中,我本想着送给你养精骑,倘你不想要——”
照微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谁说我不想要,拿来。”
祁令瞻说:“你心里记挂着你的杜三哥哥,我怕把钱给你,你转头再给他,那我岂不是白折腾这一趟。”
“怎么会。”
照微的态度软和下来,贴着他坐下,捋着他的袖子,说道:“你把钱给我,我忙着花钱,就没空去看别的男人了。”
一双乌黑的秋水目,毫不心虚地望着他。
她往祁令瞻伸手要东西,自幼都是这般理直气壮,从来也不怕他生气。
祁令瞻牙根泛痒,低声骂了她一句:“小白眼狼。”
“嗯,我是小白眼狼,你是黑心狐狸,不觉得咱俩还挺般配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着却把库房的钥匙拿给她,叮嘱她夜里再派人来搬。
“钱到了你手里,千万别叫杜思逐那群人知道,那群武将拉不下脸同我要钱,却能欺负你一个姑娘家脸皮薄。”
照微得了钥匙,高兴地搂着他亲了一口,险些把人掀翻在榻上。
她一阵风似的卷门而出,只留下一句话:“你好好休息,我傍晚再来看你!”
难得她还惦记着傍晚回来。祁令瞻平躺在榻上,望着垂帐被微风吹起的觳纹,心里也一寸一寸变得柔软,恍惚有种她仍把此处府邸当成家的感觉。
照微走了,平彦才敢端着熬好的药送进来,祁令瞻服药后觉得有些困倦,仍不忘叮嘱平彦:“叫厨房今晚多做几个她爱吃的菜,再去陈记买些杏脯和桂花糖。”
照微凭空得了一大笔钱,不必向三司支使,也不必经二府审议,全由她作主使用,这样一来,养精骑的钱有了,给她们配备战马、弓弩的钱也有了,她心中十分舒坦,傍晚回来时脸上还挂着笑。
堂间的八仙桌上刚摆上菜,祁令瞻坐在桌边,正尝试用左手摆弄筷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下午做什么去了?”
照微走到他旁边坐下,先灌了一碗冷茶,说道:“给逾白和飞霜传了封信,又安排人去盯紧那几个北金细作,他们已将生辰礼被劫的事派人传往北金。”
祁令瞻“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夹盘子里的菜,两根筷子在照微的眼皮子底下打架。照微很少见他露出此般拙态,看了好一会儿笑话,见祁令瞻蹙眉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截木头,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将他的碗端过去,每样菜都给他夹了一些。
祁令瞻盯着碗,仍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行吧,我喂你吃。”照微今天心情好,搛了一片茭白递到他嘴边,仍揶揄他道:“怪不得都说外甥肖舅,你现在的样子,和阿遂赌气不吃饭时一模一样。”
祁令瞻乜斜她一眼,没说话,将茭白轻轻咬碎。
照微一边给他搛菜一边问他:“凭这几个小细作,真能将天弥可汗糊弄过去么,他会不会怀疑你是在做戏?”
祁令瞻说:“完颜珠如今正在永京,明天会过府来探病。他女儿的话,天弥可汗总该信几分。”
“倘他仍疑你施苦肉计呢?”
“只要别露表面上的把柄给他,随他心里怎么疑我,我又不打算真向北金投诚。”
祁令瞻衔住她递来的筷子,将裹满了蜜糖的番薯慢慢咽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照微,若非如今掌政的人是你,我侍大周的君主都未必忠诚,北金又算是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有几分大逆不道,照微心中却情难自禁地颤了颤。
她不由得想象,倘窈宁姐姐去世后她没有入宫,会发生什么事。
姚贵妃怀孕,长宁帝生疑,他恐怕会弑帝逼宫,扶年仅三岁的太子即位,挟之以令诸侯。只是彼时没有她在宫中相助,外有姚鹤守、内有姚清韵,事情会变得非常惊险,倘若兵败的话……
“眼神如此不安,你是在害怕我会造反吗?”祁令瞻玩笑似的问她。
照微不以为然:“难道你还真能叫李家的天下改姓祁?”
祁令瞻道:“你不也姓祁么。”
照微瞪他一眼,忙挑了一块羊肉堵住他的嘴。
用完晚膳,饮过消食茶,天色也渐渐黯淡,西北面的低天晚霞如燃,几颗星子从云层中亮起,昏色从远天压下,归鸟簌簌扑落进树冠中。
照微趴在窗口看归鸟,听见身后珠帘轻撞,转身对祁令瞻道:“哥哥,我该回宫去了。”
祁令瞻却说:“你现在回去也赶不上宫门落钥,若无要紧事,不如在府中留宿。”
照微说:“我怕打搅你静养。”
“无妨。”
平彦见房门关着,站在院子里里喊了一声:“公子,杨医正新送来的药熬好了。”
“送进来。”
平彦推开门,将药搁在小桌上,祁令瞻端起药碗,吩咐他去把灯点上。
平彦屏着气点灯,头也不敢抬,也不知是嫌自己碍眼还是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点完灯后将火折子一收,转身跑了。
照微循着那药味凑过来,仅闻上一闻,便险些被冲面而来的苦味儿熏吐。
她忙以袖掩鼻,抱怨道:“杨叙时不是说一天喝一副药就够了么,怎么又送来一帖,味道还这么怪……是不是你的伤加重了?”
“是我请杨叙时特意开的,并非用于疗伤。”
照微不解:“那你喝它干嘛?”
祁令瞻嘴角嘴角轻轻勾起,柔和的眸子盯着她,隐约泛起潋滟而幽深的光泽。
他问:“给你买的桂花糖还有吗,劳烦帮我取一颗。”
照微转身去外间取,感慨道:“这药苦得连你喝完都得吃糖了。”
等她将桂花糖取来时,祁令瞻已经将药喝干净,并漱过了口,从她指间衔住一颗新鲜的桂花糖,卷在舌尖,突然低下头来吻她。
72/87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