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进船舱。
关上门,秀心小声开口:“小姐,我瞧那人穿的锦缎价值连城,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他一定是个富家子弟,咱们要不要……”
柳云溪摆手打断了她的提议。
“等船靠岸,叫人把他送去官府,剩下的事就让衙门去操心吧。”
“是,我这就去办。”
秀心蔫蔫的应下,退了出去。
柳云溪垂着视线,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那个少年是沈晏吗?
回想上辈子初见沈晏,他可不是这般模样。
那个少年,容貌与沈晏有五六分相似,但身量要小一圈,好似年岁也对不上,少年太小了,似乎比她还要小上几岁。
对,衣裳也不一样,沈晏平日里从不穿红衣,那扎眼、热烈的颜色,她上辈子也极少见人穿。
可他不是沈晏,又是谁呢?
当初沈晏同她说过,他是在船上遭人暗杀,受伤坠江,随水流漂了一夜后才被她救下。
柳云溪走到窗边,透过半敞的窗户观察外头的少年。
他身边已经没有人围着了,孤零零躺在那里,像一块浸了水的鸡血石,颜色鲜艳,却死气沉沉。
秀心出去后就把她的意思传达给了外头的人,众人就都知道自家小姐并不想和这位陌生的公子牵扯上关系,因此在确认了少年还有气儿,为他简单擦拭后,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柳云溪在船舱内观察了一会,始终不见少年有其他的动作。
无论是谁,只要不是沈晏就好。
她心想着,安慰自己:或许重来一世,事情并不都按照从前的发展走,既然没有在这里见到沈晏,大概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想到这里,她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了点安心的感觉。
此时,采晴从外头进来,说道:“小姐,船夫们说,再有半炷香的时间就能靠岸了。”
“嗯。”柳云溪点点头。
青娘在一旁擦桌子,好奇问:“小姐难得出来游江散心,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要回去了呢?”
“小姐有些头晕,估计是江上风大,被吹着了。”采晴猜想着解释。
青娘也不深究缘由,只叹:“府中事多,小姐出来散心也不得悠闲,只恐下了船回到府里去,小姐又要被那些麻烦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这话说的有理,采晴撅起了嘴,也为自家小姐没能游玩的尽兴感到失落。
看她们为自己忧心,柳云溪微笑答:“没关系,府里的事是该早早处理,等把麻烦都处理掉,就不愁以后没有出游的机会了。”
闻言,采晴和青娘面面相觑。
采晴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问:“小姐,您说的是真的?”
青娘也忙说:“那堆麻烦可不光是府里的钱账问题,还有……老夫人和……二小姐……”
提起那两人,青娘一个统管家中丫头的大丫鬟也要放轻语气,生怕外头伺候的人里有那么一两个是老夫人通着气儿,会把话传过去。
看着两个丫鬟的反应,柳云溪记起自己十八岁时的境况。
那时,她刚接管自家商号没两年,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没心思处理府中事,给了柳依依可乘之机,经常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到府里去跟奶奶说话,时间一久,便从拜访变成了十天半个月的长住。
奶奶把柳依依宠上了天,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也有不少被奶奶和柳依依撺掇着跟她离了心,不把她这个当家的大小姐当回事。
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搅得一团乱。
上辈子她信奉和气生财,不愿为家中的一点小摩擦跟他们翻脸,谁曾想奶奶后来竟帮着叔父夺了她的家产,柳依依做了皇后,毫不留情的毒杀了她。
她把他们当家人,他们却只想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恶人心地歹毒,岂是善心能感化的。
私下里,她和她的心腹丫鬟都把奶奶和叔父一家有关的事戏称为“理不清的麻烦”。
从前能力不够,只得放着不管,现在的她对家中生意已经完全熟悉,自然能分出心力去对付府里的两尊大佛。
“青娘。”柳云溪轻唤。
“诶。”青娘放下擦桌布,快步走来她面前,“小姐有何吩咐?”
“回府后,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替我盯着些奶奶和她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
“行。”青娘应下,又问,“那二小姐呢,她常在咱们府上住着,有几个丫鬟常去她跟前献殷勤,倒像是二小姐养着她们似的。”
柳云溪耐心解释:“依依能在府里摆主人架子,是因为奶奶疼她,她有什么事要办都会去求奶奶。只要盯住奶奶,不愁抓不住她们的错处。”
父亲和叔父分家有二十年了,到现在,叔父一家还借着奶奶的关系趴在她家身上吸血。
她要跟这家人彻底划清界限。
“小姐,快要靠岸了,这边岸上可热闹了,您出来透透气吧。”
采晴站在门里,露出脸去看看外头,又回过头来对屋里说话,满脸的开心。
柳云溪看着她笑,自己也舒心许多。
自己的三个贴身丫鬟,青娘管人,秀心管财,她们都是过世的娘亲留给她的心腹,只有无忧无虑的采晴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比她还小两岁,像孩子似的长不大。
她走到门边,摸了摸采晴的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船舱。
走上甲板,视线又被那个红衣少年给吸引过去。
蓝天碧水,独他一抹艳红。
她浅浅看了两眼,第一眼只瞧见他湿透的袖口,第二眼就看到了他的脸。
他闭着眼睛,阳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覆下一层金色的光辉,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阴影,衬出他脸庞的弧度,是少年的清朗稚嫩,勾她回想起方才那一眼,深情的眷恋。
都不认识他,哪里来的眷恋。
或许是她多想了,只要开口问他,就能立刻解开误会。
“不,不。”
柳云溪轻声念着,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理智。
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已,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眼神想那么多。
就算他不是沈晏,但他长得的确和沈晏有几分相似,看着也膈应,还是早早送走为好,多看几眼也是无益。
她刻意避开少年,朝另一边的甲板走去。
站在船头上眺望前方的渡口,渡口上人头攒动,果然比她们出发时的渡口要热闹的多。
采晴开心地扑在船头上,撒娇说:“小姐,咱们下船后能不能逛逛,晚些时候再回府啊?”
柳云溪本想点头答应,余光却瞥见秀心在船头的另一侧半蹲着,正表情严肃的观察着什么。
她不动声色的挪到秀心身后。
“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秀心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答:“小姐,渡口上有二小姐的人在盯着呢。”
“什么?”柳云溪心下一惊。
“我刚亲眼看到,二小姐和她的丫鬟在渡口上往几艘游船上看,等咱们的船靠近了,二小姐就躲起来了,只有她的丫鬟还混在人群里盯着咱们的船。”
秀心说的煞有其事,更没理由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柳云溪不得不相信。
她假装欣赏风景,将视线转向江面。
柳依依派人盯着她?
这在前世,没有发生过啊。
况且柳依依怎么会知道她坐的游船会在哪个渡口上岸,还能提前过来盯着。
难道是……
柳云溪回头望了一眼还在闭目休憩的少年,嘴角勾起笑意,低笑一声。
她想来见沈晏?
难道她也重生了?
除了这个,恐怕没有别的能解释柳依依做出这异常的行为。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这里没有沈晏。
柳云溪思考着,指尖在水青色的裙褶上拨弄一圈,随后,她走向了躺在甲板上无人问津的少年。
在他身边蹲下,掏出帕子来轻轻擦拭他脖颈间潮湿的水汽,关切问:“公子,你还好吗?”
“……”少年费力睁开眼睛,眼神格外激动,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他冰冷苍白的肌肤,半干的长发,微微发紫的唇,柳云溪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说不了话了。
身侧有人走过来,家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一下船就能送这位公子去……”
柳云溪抬手阻止了家仆继续说下去。
她一边观察少年身上的装束,一边说:“这位公子似乎神智还没有清醒,就先带回府里暂时照顾吧。”
“啊?”家仆有点懵。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让我听到有人把此事传扬出去,别怪我不留情面。”
惊讶于柳云溪突然的严肃,家仆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何时,采晴已经站了过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小姐吩咐了,还不快去做。”
“哦,我这就去。”家仆回过神,小跑着离开了。
船靠岸,一行人下船。
直到一行人穿过渡口,拐进长街,消失在下个岔路口,柳依依才从角落的墙根后探出头来。
她拨开人群找到自己的丫鬟,着急问:“看到了吗,是不是有个陌生的男人跟他们一块儿下船了?”
“没有。”小丫鬟呆呆道,“还是去时候的那些人,奴婢没看见有其他人。”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柳依依烦躁的咬着手指甲。
——
行驶的马车里。
柳云溪偏过脸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少年,盖在他身上的棉布已经被浸透,整个人都散发着潮湿的寒气。
把这人带回家,只怕又要掀起波澜。
但比起这个少年,眼下提防柳依依更要紧,只要她拿住少年,就能试探出柳依依是否真的是重生,又有什么意图。
他不是沈晏,但他出现在了沈晏本该出现的地方,很难说他和沈晏没有任何关系。
思索着,她已经脱下外衣,将湿透的棉布从他身上掀起来扔到一旁,给他盖上自己的外衣。
动作间,指尖无意碰到少年的下颌,像碰到了寒冰似的,冷得她心肝一颤。
怎么会那么冷。
放他在甲板上晒了好一会,身体竟一点都没暖起来。
柳云溪有点心慌,救下沈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身上有伤,但身体健壮,恢复的很快。
伤……
她才想起,刚刚为了不跟少年扯上关系,甚至都没让人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自己才刚决定借他试探柳依依,要是他先死了,那自己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背了一条人命。
撩开窗帘,对采晴道:“你去请个郎中回家,要尽快。”
“诶!”采晴转头去了另一条路。
落下窗帘后,柳云溪看到少年近似昏迷,几乎就要失去重心。
马车颠簸,在他即将倒向车门的瞬间,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当心!”
少年的身体意外的轻,像枯木碎玉,没有表面上那么结实。她只稍微用力一拉,少年就整个朝她跌过来,前胸撞在她肩膀上,身子软塌塌的压下来,越陷越深。
柳云溪不得不揽住他下滑的肩膀往上抱,最后环抱住他的后背,让人趴在自己身上,总算没让他掉下去。
他好瘦,像只湿透的小猫崽。
少年陷入昏迷,脑袋无力的搁在她肩膀上,整片雪白的颈肩都无意识的暴露在她面前,柳云溪看了一眼,不自然的撇开视线。
等再看过去,后颈下湿润的肌肤上,已经晕开丝丝血色。
淡淡的血腥味在身前弥散开。
第3章 3
◎以身相许◎
好冷,好痛。
沈玉衡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意识模糊混乱,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经历过多少次伤病的折磨。
兄长说,痛苦没什么大不了,承受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他这么多年,还是习惯不了。
后背好像被撕裂,事实上应该已经被撕裂了。
背后被砍了一刀,跌进江水中,伤口被水泡了很长时间,从一开始的钝痛,到现在仿佛整个后背被刀剜了一遍又一遍,痛的撕心裂肺,麻木不仁。
好冷,身体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无力。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张口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沈玉衡怀疑,自己是不是死后下了地狱,要在这黑暗、寒冷与痛苦受尽折磨,不得往生。
不,这不是地狱。
接连不断的疼痛中,他隐约记起,自己刚刚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是柳云溪。
她迎着阳光,穿一身水青色的云锦罗裙,像是盛开的水芙蓉,端庄淡雅,轻盈飘渺,在他眼中,就是世上最美的仙子。
耳边是江水流动的声音,周身有江风吹过,睁眼看到的蓝天清澈透亮,她的脸温和美丽,比蒙尘的记忆中被夜色覆盖的面孔,更加明媚动人。
她的出现就像一缕清风,让他混乱迷蒙的思绪有了一刻短暂的清醒。
“我一直很想见你。”
他想告诉她,向她倾诉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他用尽了力气,嘴唇颤抖着,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努力要攒起一丝力气,可少女只是在他面前短暂停留一瞬,甚至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感受到她疏离的远去,沈玉衡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加痛苦。
心境一落千丈,从重逢的喜悦,陡然跌进被抛弃的恐惧不安中。
他变得浑浑噩噩。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又响起了轻柔的女声,是云溪的声音,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公子,你还好吗?”
他费力睁开眼睛,激动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被扶起,带到了某处。
意识断断续续,陷入昏迷后又过了很久,他渐渐感觉到身前有一具柔软又温暖的身躯拥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被抱紧的后背上传来她手心的温度,绵绵不断,仿佛跳跃的火焰,合着身前的心跳一起,提醒他不要睡得太沉,指引他从虚无的黑暗中找回意识。
沈玉衡微睁开眼睛,朦胧地感知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怀里。
是她吗?
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蜜荷香,他记得这个味道。
一定是她!
他滚了下喉结,因为心情激动,头脑猛然清醒了许多,几乎调动全身的感官去细致的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
竟然被她抱着……被云溪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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