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被移栽到了笼子里的树,四周都被笼子挡住了,他被肆意地剪去枝叶和藤蔓,按照外祖父的喜好,剪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他凭着一腔不甘和恨意挺过了最难的时候。密密麻麻的课程,让人呕吐的社交和应酬,公司里暗流涌动的过招拆招……全都不管不顾地往他脑子里灌。
那段时间,他甚至连睡觉都在思考,然后忽地惊醒,看着黑暗里房间的天花板,慢慢想起来自己是谁。
他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得皮笑肉不笑,他开始熟稔地和各种老狐狸打交道而不落下乘。
他成了谢家最年轻也最完美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对他赞誉有加。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会想起唐老爷子给他煮的汤。他也会抽空自己亲自下厨,虽然外祖父看到了会很愤怒。
他是想要报复外祖父的。他花了四年多的时间,终于将谢家牢牢握在了手中,并且想要毁了它。他想要自己的外祖父也尝一尝,随意毁掉别人的心血是什么滋味。
但是外祖父并没有给他这个报复的机会,在他宣布将谢氏交给程介的那一天,外祖父就走了。
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他早就被确诊了癌症,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手术风险,选择了保守治疗。谢家顶尖的医疗技术和专家团队只是让他多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
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连家人都没有告诉,只有最受他信任的管家和他的专属医疗团队知道这件事。
他甚至每天接受治疗之后还会戴上假发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和人谈话,直到最后一刻都将病情隐瞒得很好,避免了公司股价的动荡。
他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拖着病体,不顾一切,将程介培养了出来,甚至等不及他的报复便撒手人寰。
外祖父葬礼那天,母亲和舅舅都回来了。
外祖父的一生从没有向谁低过头,也没有向谁弯过腰。他的妻子和他关系不好,儿女都恨他,外孙也恨他。
但现在他走了,所有爱与恨都随着他生命的终结一起被带入了土地,长眠于地下。
毕竟,谁能恨一个死人呢。
那时候,程介不到二十三岁,已经是谢家的掌权人,商场上心狠手辣的代名词。没有人敢因为他年纪小而看轻他。
有谁记得,几年之前,他还是一个会认真准备招飞,有自己的理想,喜欢打篮球,会在周一的国旗下一边念稿一边打哈欠的男高中生。
是外祖父成就了他,也摧毁了他。
第45章 晋 |江|首|发
宋念听到过很多关于程介的八卦, 但里面并不包括这一段。
大家津津乐道的是程家的内斗,是他接手宸颂之后的事。
程家的内斗,虽然所有人都要说上几句程介的心狠手辣。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只要程介回国,程家就是程介的囊中之物。
程家的其他人都不成气候。程介的大哥程朔是唯一有一争之力的, 但他的外祖梁家是个只会打秋风的破落户, 给不了任何助力,不拉后腿就算不错。
但是谢家不一样, 谢家是真正的豪门世家。而程介那时候已经是谢家的掌权人, 其他人根本没有一争之力。
程逐虎的遗嘱宣布之后, 程介并没有回国, 大家都以为他就此呆在了谢家。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他们想得太简单了。程介的大哥程朔不久后就出了意外,程介连夜回国, 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迅速掌控了局面。
所有人都得感慨一句,不愧是谢老爷子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心狠手辣名不虚传。
程介也从不对外解释。可能在他眼里, 这些所谓的名声, 他根本就不在乎。
甚至包括谢氏和宸颂,在他眼里, 可能也没有那么在乎。
之所以还管着, 只是因为他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唐爷爷呢?”宋念问道,“你后来去看过他吗?”
“嗯, 我带他回国了。”程介道。
当初程介离开之后,外祖父找到唐老爷子, 给了他一大笔钱,作为他照顾程介以及餐厅破产的赔偿。
那笔钱远比他自己开餐厅能赚的多很多, 足够他开一家更大更好的餐厅,但是唐老爷子没要。
他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当初照顾程介也是自己发自内心的行为,不是为了钱,他自然不会要。
老爷子一直想回国,但出于各种原因,也可能越老越是近乡情怯,一直没有回来。后来餐馆关门,他身上担子也没了,有程介陪着,他便跟着回来了。
“他在家乡呆了几年,后来在家乡去世。我按照他的遗嘱,把他的骨灰带了回去,和他的妻子儿子葬在了一起。”
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唐老爷子其实更像他的长辈,一个普通的,疼爱他的长辈。
谁能想到,他这辈子感受过的最纯粹的亲情,是从一个原本陌生的、异国他乡的老爷子身上感受到的。
“你上次说,你见到了你舅舅。”宋念试探问道,“他回谢家了吗?”
“嗯,谢氏现在就是他在管着。”
舅舅当年离家出走是因为和外祖父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现在外祖父都走了好些年了,他也没必要一直赌气呆在外面。
“你母亲是不是也回来了,你过年会去谢家吗?”
“不会。”程介回答的时候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些事情已经不再能影响到他。
他母亲和外祖父关系不好,他小时候几乎没有去过谢家,后面去过几次,都是去一趟就匆匆离开。
也因此,他和谢家的人都不算亲厚。和舅舅关系好点,但也仅此而已。
后来他接手了谢家,这就更不用说了。那些旁支亲戚们,本以为挤走了他舅舅,他们就有机会染指谢家家业,谁知道却被他一个外姓人拿走了谢家掌权人的位置。
说一句恨他入骨都不为过。
至于母亲,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他刚被绑到谢家的时候其实试着联系过母亲,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在谢家的四年,母亲也没有回来看过他。
母亲放弃了他,选择了去追寻自己的自由,任由他被关在了谢家的牢笼里。
直到外祖父的葬礼上,他们才再次相见。母亲对他应该是有愧疚的,因为有愧疚,反而不敢和他多说话,也不敢再看他。
这其实没什么可怨恨的。所有的选择都是一种权衡,她选择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东西,斩断了她认为不再重要的过去。
他被她留在了过去。
他并不怪她,但也没有再试图挽回什么。说到底,他也变了,变得比以前冷漠,越来越像一个谢家人。
他这么想的时候,桌底下的脚突然被碰了一下。
宋念将脚往前伸了伸,鞋尖在桌底下和程介的鞋尖触到了一起。
宋念坐在对面,明亮的眼眸看着他道:“程老师,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冷漠。不管是我还是唐老爷子,原本和你都是陌生人,但是你对我们都很温柔。”
“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宋念道,仿佛为了强调一般,又说了一遍,“是我遇到的所有人里最温柔的。”
“……”
“我们一会去看星星吧。”宋念突然道。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白天没办法出来,所以晚上拼命发着光,想再看一看地上他们挂念的人。”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假的,但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浪漫。”
“不管是唐老爷子,还是我爸爸妈妈,他们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努力地发着光,到了晚上就会出来,看着我们。”
程介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他和宋念不一样,他早就没有了那些虚无飘渺的浪漫主义幻想。
他知道,人死后不会变成星星,唐老爷子也不会再看着他。
人死了就是死了,化为尘化为土,长埋地底,再也不会相见。
他看向对面。宋念也看着他,她漂亮的眸子里此时写满了担心和关切,正小心观察着他,搜肠刮肚地想要让他开心。
他想,唐老爷子确实不会变成星星,但是,有另一颗闪亮又耀眼的明星,散发着迷人漂亮的光芒,落到了他的身边。
*
这顿火锅吃了很久。
因为聊到过去,两人都打开了话匣子。
程介讲了很多他以前的事情,宋念也讲了很多。
宋念道:“我小时候其实很调皮,并没有父母以为的那样乖巧。”
宋念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在带她,但小孩子对父母有着天然的亲近。因此,每次只要父母一回来,她总是想各种办法吸引他们的注意。
她最开始决定去学跳舞,是因为有一次她母亲夸别人家跳舞的女孩子很有气质,像个小公主。
宋念当时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对方小女孩看,等回到家就开始自己对着屏幕学跳舞。
她当时开的是一个现代舞的视频,母亲发现她对舞蹈有兴趣,送她去学了现代舞。
虽然一开始动机不纯,但是后来她确实爱上了舞蹈,跳舞的时候她会觉得很快乐。后来她又接触到了古典舞,并且遇到了一位很好的古典舞老师,从此就一直跳古典舞跳到了现在。
“我还打坏过爸爸收藏的鼻烟壶。”宋念道,“我并不是故意的,发现东西坏了后我很不安,怕爸爸责怪。所以在爸爸回来之前我画了一幅连环画送给他,在他回家的时候陪他一起看。”
“连环画讲的是一个小朋友不小心打坏了爸爸心爱的东西,但是爸爸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他,给他做了好吃的。”
“有人问这位爸爸为什么,爸爸说,因为小朋友打坏东西已经很害怕了,他并不是故意的,这时候责怪他也无济于事,不如变成一件可以增进父子感情的事情。这样以后他真正做错了事需要教育的时候,才会更加服气。”
“故事我是从书上看的,我画下来给我爸爸看。”
“我爸爸还夸我了。然后我再告诉他,我把他的鼻烟壶打坏了,我不是故意的。”
程介忍俊不禁,脑海中已经出现了画面,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爸……”宋念想了一下,她已经记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记得爸爸当时大概非常纠结以及哭笑不得,便道,“反正他没有怪我,大概是自己生闷气去了。”
说完宋念没忍住笑了下,程介也跟着笑了起来。
后面两人又聊了很久。
宋念说起了自己出去参加比赛的趣事,两人还聊到了铭宏的校庆。
那次校庆宋念和程介都去了。
宋念道:“你当时一点都不记得我吗?我还跟你打招呼了。“
她当时好歹是礼仪队的队长,而且她最后还压轴表演了。她都记得程介,程介总不能一点也不记得她吧。
“记得。“程介道,”过目难忘。“
“真的?“宋念表示怀疑。
她当初第一次去宸颂拦程介的时候,他明明一副压根就不认识她的样子嘛。
“不然你以为谁都能和我说话?“程介道,“我当时对你挺客气的。”
“这么说你还手下留情了?”
“当然。”程介顿了下,“我第一次怜香惜玉,没有叫保安。”
宋念:“……”
那真是谢谢程总。
“我还记得校庆你跳的舞。”程介道,“叫《破茧》,我印象很深刻。”
“成蝶的那一刻,全场的灯光和目光一起凝聚在你身上,你真的很耀眼。”
也是那时候,他的心态跟着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也曾有过一个茧,他被困在茧里面。
从谢家回来后,他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兴趣。那些他曾经很感兴趣的东西,现在却怎么也提不起劲。他甚至开始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后来去考了飞机驾驶证,开着飞机升空的时候,当初想要追寻和守护的东西却已经没有了。
他像一个生活的旁观者,每天冷静理智地生活着,却没有了对生活本身的参与感。
他拒绝了所有的邀约,对大部分事情冷眼以待。
凌之寒甚至开始病急乱投医,觉得他需要谈场恋爱,因此不遗余力地给他拉红线,但程介根本不感兴趣。
他明明已经离开了谢家,却又仿佛还被困在那里。
看到那支舞的时候,他是真的被触动到了。他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个世界是美丽而绚烂的,就像舞蹈里破茧而出的宋念一样,美丽到能灼伤人的眼睛。
如果他继续把自己困在茧里,那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会像一条失败的毛毛虫,麻木地活着或者死掉。
那支舞出现得恰到好处,让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和冲动,选择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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