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正是饭后散步的时间,不少人从家里出来,来来往往,不是夫妻就是母女,又或者祖孙。
大家看上去都有家。
因为有家,所以即便是那么冷的冬天,也愿意从家里出来往外走。
陌笙无声地仰头看,筒子楼立在夜空之下,明明破败,却好似很尖锐,犹如一颗生了锈的铁钉。
屹立不倒。
格子窗亮着或白或黄的灯光,每一家,都显得特别暖和的样子。
陌笙看向自己家。
一片漆黑。
似乎比外面的夜更冷。
很莫名地,陌笙想起了薄迈的家。
他应该也没有父亲,母亲不够正经,所以家里大概也总是漆黑一片。
他回家的巷子又深又黑,像一条细窄的,没有尽头的隧道。
而她回家的道路,不是堆积泥水,就是冰冻滑脚。
陌笙又想起第一次和薄迈相遇的时候,少年指关节明显冻伤,眼角也有伤痕,他很无所谓地说那是自己的勋章,然后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转身离去。
她又想起前几天,她在他身边走着,他眼神嘲笑她慢,嘲笑她矮,但却在下一秒拿走了她怀里一大半书籍。
陌笙愈发地失神。
……
直到夜色更深,气温更低,陌笙才僵硬着手脚起身上楼。
打开门,屋内静悄悄地,没有放肆的哭声,也没有痛苦的嘶喊声。
这清净落在陌笙心上,又轻又重。
她别无他法地长叹一口气,路过关倩茹房间的时候,陌笙本想直接走过去,却在瞥见地面灰尘的时候,微微一顿。
这是她刚刚摔门时震下来的。
陌笙忽然想起陌盛行刚走的那几年,邻里间总爱议论他们家,说他们家过成这样都怪关倩茹娇气爱美,不会过日子,心高气傲,但命不好。
总之好像全是关倩茹一个人的错。
“你瞧瞧,这又生的是个闺女,要真是个儿子以后还有点盼头,唉,命不好啊,命不好。”
可是那么多年,关倩茹从来没怪过自己生的是女儿。
冲进陌盛行那间出租屋时,关倩茹说的是:“今天我就给你上第一课。”
陌笙垂眸,心底翻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
好一会儿,陌笙抬手,推开了关倩茹的房门。
客厅的光照进房内一束,落在床上,照在关倩茹身上。
关倩茹没盖被子,躺得很安静。
可她的手却垂在床边,而床下地板上,落满了鲜红。
陌笙怔住。
第7章
陌笙记得自己小时候做过一件很离谱的事情。
那是距离出租屋事件的三个月后,冰雪消融,大地春回,镇政府突发奇想要美化主干街道,在每个路口的中央放了很多绿植盆栽。
处处皆是新气象。
那天周末,陌笙不上学,早上自己起床,弄吃的,然后开始写作业。
距离中午的时候,陌笙有点饿,又不敢喊关倩茹,就在桌子旁边啃饼干。
直到关倩茹唤她。
陌笙急急忙忙跑过去,看见关倩茹很不舒服地躺在床上。
她跟陌笙说:“妈妈不太舒服,你去给妈妈买点药,钱在柜子里。”
自从出了那件事,关倩茹一直状态不好,陌笙很着急,因为她帮不上任何忙。
此刻关倩茹难得“有求于她”,她很快答应,兴致昂扬地往药店跑。
药店阿姨问:“买什么?”
陌笙一字一句说:“安眠药。”
药店阿姨一愣。
陌笙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便拔高声音重复:“我要买安眠药。”
药店阿姨这才问:“你给谁买?”
陌笙说:“给我妈。”
最终陌笙并没有买到药,并且换来药店阿姨说的一句:“快回去陪着你妈,你妈想死。”
陌笙傻愣愣地回家。
关倩茹问她:“药呢?”
陌笙站在旁边不说话,她手里攥着钱,攥得皱皱巴巴。
关倩茹似乎清楚陌笙根本买不到,摆摆手让她别在这讨嫌。
陌笙不敢走。
她记得药店阿姨说的那句“快回去陪着你妈”,于是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床头,不敢吃饭,也不敢再去写作业,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坐到黄昏,坐到天黑,坐到再一次天亮。
第二天关倩茹看到她还在床前,先是愣了愣,然后哭了。
陌笙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看着关倩茹哭,她觉得自己也该哭一哭,可还没有动静,关倩茹便把她抱进了怀里。
陌笙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慢吞吞的,“妈妈,你别死。”
关倩茹埋在陌笙肩窝很久,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死。”
“轮不到我死!”
这话说完三个月,陌盛行死在工地。
工地友人传来消息时,陌笙对死亡还没什么具体的概念,只是觉得,大概就是以后过年爸爸也不会回家了吧,反正平时见得也不多。
后来学校要求学生填写资料,家庭成员那栏,陌笙看了很久,只写了关倩茹的名字,老师问她父亲叫什么,现在在做什么工作,陌笙怔愣很久,小声回答说:“陌盛行,死了。”
那一瞬间,陌笙泪如雨下。
她似乎那一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没有完整的家了,没有爸爸了。爸爸以前回家次数是很少,他们见得不多。
可以后,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陌盛行的这些年里,关倩茹再也没有让陌笙买过一次安眠药。
她以为关倩茹说话算数。
她以为关倩茹那句“我不死”是真的。
此刻,陌笙站在房门口,她的眼睛被地上的鲜红照得通红。
直到门外走廊传来邻居走动的响动,陌笙如梦初醒,猛地向关倩茹扑去。
“妈……”陌笙张开嘴,声音却很小很小。
她想摇晃关倩茹,却又不敢碰,生怕把关倩茹碰疼了碰伤了。
她只能一声声唤:“妈,妈……”
关倩茹毫无反应。
直到有血滴到陌笙手背上,血液顺着手背流到她鞋上,她终于回过神,一把将关倩茹拖起来。
连带着拽起枕头。
枕头下面,一张银行/卡掉在地上。
陌笙不知道这是什么卡,只是觉得此刻仍然被关倩茹护着的,大抵是重要的。
她仓皇捡起卡,弯腰再抬头的瞬间,一眼看见关倩茹血肉模糊的手腕,她看到那伤口似乎像是有生命一样,张着口,似乎在诉说什么。
明明没有声音,陌笙却犹如被响雷震在耳畔,震得她耳鸣心颤。
她在一阵头昏脑胀中,死死抓住关倩茹的手误,堵住那震耳欲聋的口。
待再无声响,陌笙才在一片寂静中反应过来,她应该打120。
……
手术室外,陌笙一个人。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梁头的灯由红转绿,门打开,医生告知一切顺利,要陌笙去缴费。
陌笙嗓子干巴巴地“哦”一声,转身往外走,走两步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县看看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关倩茹,于是又转过身。
医护人员将人推出来,路过陌笙的时候,陌笙没动,就那么看着关倩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然后从她身边远去。
等再也看不到医护人员,陌笙才失神地往外走。
医院旁边安装的有自动存取机,陌笙身上没有任何钱,只有一张卡,还是她没见过的。
她在人群后面排队,满手满身的血,人人好奇,却又不敢多问,等排到她,她站在机子前面,盯着卡发呆。
身后有人催促。
陌笙才把卡插/进去。
小时候,陌笙总觉得自己很笨,关倩茹一句“帮我买药”,她就兴高采烈地去,后来长大了,明白什么叫安眠药后,她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懊恼又后怕。
于是她开始变得“多心”,研究每个人的“话里有话”,学会透过表象看本质。
她开始变得聪明。
所以此刻她很清楚,关倩茹近日自/杀,也许不是突发奇想。
甚至包括今晚的母女吵架,也许都在关倩茹的操控之中。
关倩茹算好一切,等脾气不好的女儿摔门离去,开始行动。
行动之前,她考虑到自己的女儿尚小,需要资金,便把还没花掉的钱存进一张新的卡里。
卡就放在枕头下面,等人去体凉,搬运尸体的时候,总会看到这张卡。
既然是给女儿的卡,那卡的密码一定与女儿有关。
陌笙今年十五岁,没结婚,没有其他重要日子。
她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便是出生那一天。
陌笙将自己的生日输进去,点击确认。
密码正确。
机子屏幕进入程序,陌笙看着屏幕,总觉得这屏幕光线也太亮了点。
照得她眼好疼。
……
关倩茹最终确诊为抑郁症。
陌笙只在电视上听过这个词,茫然地问医生:“怎么治啊?”
医生说:“吃药,暂时只能吃药,多关注病人情绪,哦,对了,病因你清楚吗?”
陌笙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大概清楚。”
医生见状没再多问,只说:“清楚就好,有问题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就,尽量疏通病人心情,情绪很重要,我再强调一遍,情绪很重要。
“平时多晒太阳,病人肠胃不好,饮食上也要多注意,生冷辛辣刺激性的都尽量少吃,最好不吃,不过她现在因为病情重,可能会出现食欲减退的症状,都是正常现象,不用太担心,如果非常严重了,还是要及时来医院。”
陌笙自觉自己是一个还算聪明的人,智商应该还可以,所以平时背单词背课文都很快,可如今医生只是絮叨一些嘱咐,她就开始慌乱,记了上句忘下句。
医生瞧出陌笙的不知所措,放轻口吻,表情也松弛下来,说:“都是一些基本日常要素,也不用特别紧张,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出去逛逛街街溜溜弯,体育场转几圈,增强身体抵抗力。”
陌笙渐渐缓过神来,说:“她平时……会喝酒抽烟,影响吗?”
“当然,要戒掉,”医生顿了下,“我知道戒掉很难,但是尽量戒掉,家属监督。”
“哦,对了,降压药她有服用吗?”陌笙问,“我看她还有点高血压。”
居然有……那么多问题吗?
陌笙摇摇头。
“她不吃任何药。”陌笙说。
“行,抑郁症患者不能服用降压药,她高血压不严重,暂时先这样,”医生说,“定期复诊就行。”
陌笙起身,下意识转身离开,走一半才想起来回身跟医生道谢,医生摆摆手让她别放心上。
可是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陌笙没进病房。
天还黑着,也还很长。
今夜仿佛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有护士路过,看到陌笙一身狼狈,过来询问她状况。
陌笙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护士不确定地问:“真的吗?你真的没事吗?”
陌笙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和护士对视。
她看着护士关切的面孔,企图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算了。
别人救不了她们。
更没有人能救得了关倩茹。
陌笙知道,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关倩茹要的是什么。
她明明知道,可她却犹豫了。
陌笙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想起关倩茹自杀时,她在做什么?
她居然在可怜薄迈。
薄迈很无辜吗?
他无辜在哪里?
他的吃穿住行,哪样不是那个女人给的?
所以凭什么,他只享受,不承担呢?
真论无辜,谁又比得上她。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她才是真正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一个。
“小妹妹?”护士出声唤。
陌笙回神,她眼前有些恍惚,看不太清护士的面孔。
但她能感受到护士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摇摇头,“我没事,姐姐。”
护士指了指她身上,“那你身上这些,要不要处理一下?”
陌笙顺着低头,这才看见自己还满手血。
“好,我一会儿就处理。”
……
陌笙跟护士前后脚离开,关倩茹如今在昏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陌笙便把她的衣服拿回家,自己也回去换一身衣服。
深更半夜,小县城的冬天,唯一的光亮是月亮。
地面上的雪已经融化,雪水冻成冰层,每一步都让人走得很艰难。
折返医院的时候,陌笙走过长长的街,路过一处巷口时,犹豫片刻,转身进去。
深巷狭窄,无光,陌笙走得磕磕绊绊,几度差点摔倒。
这条路很难走。
可她没有再犹豫。
最终停在小院门前,院子没有开灯,月光之下,一切都显得安然静谧。
陌笙站在门口很久,直到冻僵了手脚,才轻轻吐一口气,抬手敲门。
没有响起警惕的狗叫。
而是可怜巴巴的哼唧声。
声音就在门缝间。
陌笙低头,这才发现彪子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门后面。
她出声:“嗨。”
她掏出手机给薄迈打电话。
彪子拿鼻子顶门。
电话一直没人接。
陌笙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里铺满了雪,月光下,雪显得扎眼,雪层整洁,只有一排狗爪印。
这情况,家里应该是几天没人了。
但是狗还在。
应该不是出远门。
陌笙对薄迈的了解很少,几乎只是一些学校传言,其他一概不知,所以猜不出来他的去处。
深更半夜,一个小女孩因为家人生病,不得不来往医院,这情况是很糟糕,也很可怜。
可没了看戏的人,一切又都显得不过尔尔。
陌笙垂眸,和彪子对视片刻,转身离去。
……
关倩茹住院需要摄入营养,陌笙不想花钱从外面买吃的,便一大早去菜市场去菜准备自己做。
很巧的是,她碰到了薄迈的妈妈。
薄晴仍旧穿着那件皮草,她新做了美甲,指甲上贴满了亮晶晶的水钻,从卖肉老板那里接过来肉时,阳光下靓丽闪烁,险些刺到陌笙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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