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艾兰因以陈述的口吻低语,明明她脸上那寥寥几道泪痕早该干涸到没有印记。
安戈涅要扭头,他钳住她的下巴,几乎与她额角相抵,语声冷硬:“没有本事留在你身边的人不值得这样伤心。”
她闭了闭眼:“我希望他走。”
艾兰因深吸了口气,猛然又前进半步,将她夹在楼梯护栏和自己之间。
玻璃围栏至多到腰部,上半身悬空的危险感让安戈涅身体不受控地僵硬。但她一咬牙,硬是没有往艾兰因的怀里倚靠,反而后仰得更加厉害,头部完全探出阶梯。
“很好,”艾兰因把她捞回来,连笑了数声,深重的嘲弄从每个词每个音节漫出来,“甘愿舍身相助,这情谊确实动人。我体恤你辛苦、让你和他去共和国度假,如今看来就是个巨大的错误。”
她学着他的腔调笑:“我希望别人自由,力所能及地帮忙,说不定还能等来未来的回报,你一定要往别的方向曲解,我也没办法。”
艾兰因的手指穿进她的发丝,危险地擦过她的后颈皮肤。他故意深吸一口气,像在感知她的信息素:“耍无赖这招你倒是学得很好。照你这个说法,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神志清醒,没有趁机和他私奔?”
她假笑着望着他:“私奔?”
他捉住了她都不曾知晓存在的蛛丝马迹,脸色彻底沉下来,声音很低,更像在自言自语:“你真的考虑过。”
安戈涅沉默了须臾,态度中的尖刺倏地收回去。她温声说:“我妄想过很多不可能的生活。如果我不是omega,如果我没有被带进王宫,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救路伽、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如果我满足于只当某个alpha的伴侣,甚至于说……假如你没有注意到我的价值,没有介入我在宫里的生活,我始终只是个无依无靠的私生公主……”
艾兰因扣着她手臂的指掌越来越用力,紧到她疼痛。
她恍若不觉,只是说下去:“这些可能性我都想过。但我也清楚,没有一种真的可能存在。”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追究过程和心迹?你向来只讲结果和实际行动。我和谁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我为什么要帮提温脱逃都不重要,我回来了,一个人,很可能再也不会见他。这样的结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艾兰因忽然松开她,笑声和掌心一样空洞:“好,你不在乎我的感受,那么西格呢?他知道吗?”
室内的一切陷入凝滞的寂静,户外午夜的风大声穿过林木,每根树枝不堪承受摧折断裂的脆响都无比清晰。
首都星的两轮圆月开始朝着地平线下沉,惨淡的光辉是飘荡过窗户和走廊的幽灵,经过台阶正中的两人,顺手将他们的脸容都染成蜡样死气沉沉的苍白。
“你真的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艾兰因又笑了一声。
安戈涅嘴唇分开,却很快紧紧闭上。
“你身边有不止一个异性,离开首都星回来却屡屡隔几日才会和他见面。你身份敏感又总是身陷意外,他筹措临时政府的事也忙碌,这合情合理,但如果他想,他真的会抽不出几分钟来见你?你被路伽绑架后他不就是那么做的?堂堂叛军首领,会愚笨迟钝到那个地步?”
艾兰因一反往常的和缓语调,一问比一问凌厉快速。
安戈涅扯起嘴角:“原来你对西格的评价相当高。”
艾兰因并不介意她故意岔开话题:“我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值得我留意的敌人。你也不应该轻视任何一个在乎你的alpha,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我同样宽容。从关怀爱慕到怨恨的路,在你察觉时或许已经走了一半。”
“谢谢你的建议,老师。我会小心呵护西格和我的关系。但他现在最在意的,可能是你迟迟不回你自己的庄园,非要赖在我这里。”
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
艾兰因平静地问:“你在驱逐我吗?”
她之前不止一次明示暗示他该搬回侯爵宅邸,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圆滑的回避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而他现在终于和她谈、并且用上了驱逐这种不客气的说法,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只要她点点头,他就会半句话不多说离开。
但那只是单纯地离开这处居所,还是不顾至今为止对她的投资,要在政治意义上同样离开她身边?
安戈涅吃不准艾兰因这话里是否带了威胁。
可即便不是今天,她又能和艾兰因维持这无法定性的关系到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最坚固的纽带本来就不再是情分,而是天然的政治立场。
她也想知道如果没有艾兰因,那些她以为触碰到的权势会不会如泡影消亡。
心念已定,真的要说的时候,安戈涅还是忍不住背过身去,作出上楼的姿态:“如果你——”
艾兰因面色微变,追上一级台阶,猛地从后抱住她。
“我很累了。”他的嘴唇擦过她鬓边的皮肤,像急急擦掉失败的一行字。
顿了顿,他又说:“你还没问我和陶朱双蛇军工部的人谈了什么。”
安戈涅吸气又吐气,刚起头的那句话断在了那里。
“谈了什么?”她听到自己说,心头浮上淡泊的懊恼。
“我洗漱之后再和你慢慢说。”
半个小时后,安戈涅歪在床头,看着艾兰因散着末梢湿润的中短发走过来,有种不知道是谁吃亏的微妙感觉。
他足够卑劣,会出其不意地示弱来打乱她的步调,可她也没高尚到无视他退的这一步、梗着脖子和他决裂。
维持现状目前对她有益无害。
艾兰因需要对她交代的事不多。
陶朱双蛇集团主要分为军工、生物科技和材料三大产业,身为发家支柱的军工系不仅包含研发生产,还有颇为著名的情报搜集和雇佣兵服务。
近年生物科技一支在户濑砂带领下蓬勃发展,创造了庞大的利润,对外形象也相较军火更加正面,在共和国投资的慈善医院更是公关典范。
和军火商洽谈很容易被渲染成政治丑闻,与医疗尖端企业合作却是美谈。于是,陶朱双蛇生物科技在明面上的政治能量更大,在集团内部的话语权随之极速膨胀,树敌颇多。
最遭人诟病的莫过于生物科技方面无底洞般的经费投入。无论是与军工部合作的生化武器,还是流通面更广的药剂,研发新品的风险极高,成功固然带来巨额利润,失败的情况却远远更多。
这也是每次理事会例会和股东大会必有的争论焦点。
“军工系早就不满户濑砂包揽陶朱双蛇对外交涉的事宜,此前也将在军工系多年的提温视作她扩张势力派出的爪牙。我拒绝与户濑砂和解,却愿意和他们谈,这是军工乃至材料两支人都乐见的变化。”
“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过去一起谈?他们认为我听命于你?”安戈涅的问题颇为尖锐。
“你直接去谈,新政府里那些至今没彻底接受君主制存续的人很乐意拿这当作把柄攻歼你,指责你果然一点不进步,一有机会就开始钻营自己的势力。但换作是我……”
艾兰因顿了顿,眉眼微弯。
“我是怎么样的野心家,所有人都知道,也骂不到你头上。”
“谢谢你那么为我考虑。”安戈涅挤出一抹甜腻的笑。
艾兰因在笑弧上随意一抹,让她不要再笑,同时面不改色地拨了拨她戳到锁骨的头发,好像没看到近旁随时间暗沉的印痕。
“这次户濑砂失去的不止是个别研究人力,储存在那里的不少实验数据也遭到破坏,即便她能撑住不辞职,也要沉寂一段时间。”
“这么一通煽风点火,你拿到了什么甜头?”
艾兰因声调平淡:“女王的亲卫队会拥有陶朱双蛇军工提供的最尖端防卫性武器和防具,只需要支付运输费,不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装备来源,但也不会出面否认与陶朱双蛇的合作。第一份协议为期五年。
“由于提供的是通过杀伤性认证防卫型武器,新政府那里也不至于无法妥协。”
虽然只是装备,但那可是自由联盟军工翘楚的最新型!联盟士兵凭借科技和钞能力说话,人数远远比不上共和国和王国,却能在此前与王国的两次边界冲突中不落下风,足见其实力。
而没收编进新政府军、即将成为新君护卫队的那支王国军,人数不会超过五百人。联盟设计生产的军备是最合适的选择。
艾兰因这次为她争取来的是实打实的利益和保障,比户濑砂空泛的雇佣兵支援要实在太多。安戈涅张了张口,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现在陛下您还想驱逐我吗?”他单手撑在枕头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安戈涅嗫嚅着没吐出完整的话,最后突然翻了个白眼,扯过被褥背对他:
又差点被他绕进去,如果她没有主动协助提温成为“受害者”,前首相阁下又哪里来的筹码一口气吃下那么优惠的条件!
刚才还为此大发脾气,现在又拿这件事邀功,真是好处全给他占了。
卧室照明悄然熄灭。紫罗兰焚香的信息素气息从后栖近,一条手臂环住她。
安戈涅闭着眼睛佯装熟睡,没有甩开。
第115章 应许冠冕17
三天后。
西格走进面朝庭院的餐厅, 怀里抱着一捧白色绣球花。他换了室内便鞋,脚步声很轻。他在门边驻足, 看了安戈涅片刻。
她背朝他,正俯身确认桌面餐具摆放位置,没发现有人进屋。她把米灰色的小花瓶挪到一边,两秒后又放回原位,在这种细节上举棋不定,足见对于之后这餐的重视。今天她的衣服色调也十分柔和,烟粉色衬衣和乳白色宽松长裤, 休闲的着装让她的背影看起来格外松弛。
西格五官线条柔和了些微,捧着花束的手微微一动, 衬托花球的包装便识趣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安戈涅立刻循声回头,讶然眨眨眼:“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接待客人,我应该到门口迎接,这下失礼了。”
“我想给你个惊喜,而且你不必郑重其事地迎接我,”西格将花束递给她,注视她的眼睛里有明亮坦荡的笑意, “不然我也得好好对你行礼, 女王陛下。”
表情寡淡的人笑起来额外又感染力, 安戈涅唇角上翘:“你说得也是。太庄重反而搞得我们好像要密谋什么。”
她这话漏洞大得可以通风,密谋往往会包装成轻松闲适的小聚。但西格对此没说什么。
严格来说, 安戈涅从联盟回来之后,两人并非首次见面。前天他们就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好好交流了一番情报,这是他们作为政治伙伴必要的流程。
安戈涅并未隐瞒她主动成为人质协助提温脱逃。受挟持远离园区之后的事, 她遵循之前对外的说法:提温和她在上城区下水管道内分开。他独自逃离前给了她一份地图,但管道地貌复杂又没有导航信号, 她没有经验,不小心一路走到了下城区,迷路了接近十个小时后才终于平安抵达地面,与其他人恢复联络。
为了增加可信度,安戈涅甚至没有隐瞒艾兰因争取到的补偿条件,并且声称这是提温事前出的主意。她也是因为想要与陶朱双蛇谈判的筹码,才毅然同意协助他逃脱。
西格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不赞同她涉险,但也没有因为已经发生的事苛责她,只希望这样的事之后不要再有。西格他们在还是叛军的时候就与陶朱双蛇多有往来,他可能对集团内部的争斗有所了解,并不愿意在新政府起步的关头分心对他国施压。
然而让安戈涅在意的是,无论是前日听她讲述完之后的反应、还是他今天的表现,都很难从中判断西格是否相信了这个版本的事件经由。
——你真的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艾兰因的质问又在耳畔响起。
他在忍耐吗?
安戈涅加冕过后就要立刻签署行政许可令,在仪式上给予临时军政府政治合法性。西格或许有所觉察,但在权衡之下,选择不深入探究。
她不愿意那么想他,可她知道他也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安戈涅略微走神,西格似乎以为她因熟悉的白绣球有所联想,主动补充说:“我想过给是不是应该送没送过的花,但最后觉得,今天还是它比较好。”
这是他送她频次最高的花,也是利丽最喜欢的绣球颜色。
“啊,我还是很喜欢白绣球,”话这么说,安戈涅没立刻接过花束,反而上下打量了他两遭,以调侃的语气说道,“只不过我难得看到你穿浅色衣服,你这样抱着花真想让人拍下来。”
很奇妙,比起爱好养兰花的艾兰因,西格才是更适合和花站在一处的那个人。
但同时,他的身份和性格也给开口为他拍照增添了难度;他给人不喜欢被纳入镜头之中的印象——即便是现在,他公开露面的频率也控制在最低,私生活对外严格保密。
西格闻言愣了须臾,埋怨她逗他似地垂眸,说出的话却有些出人意料:“你之前没有给我拍过照,我很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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