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开阔的中央大道就在她正前方,仿佛一道切割开中央区宏伟的街区,为她前进铺开道路,平整地向前舒展。
尚未散去的灰色雨云笼罩下,在大道尽头的圣心王宫肉眼看去, 此刻只是小小的一块白色。
更为醒目的是大道两侧几乎触及天空的巨大投影:首都星的建筑群, 老牌农业星丰野星的人造绿色山坡, 工业星生产的银色舰船,以及更多更多, 更加普通的、并没有那么高知名度的行星、卫星乃至移动星城的代表物,其间闪烁着一张张迥异的笑脸。
这是圣心联合王国各个行政区域和居民们的象征。
“女王陛下移驾王宫。”
安戈涅坐进复古的车架之中,缓缓沿中央大道向王宫进发。经过每一个区域的投影时, 她都认真注视动态的景色和人脸,而后向着亲临现场的地方代表、还有他们上方的无人机摄像挥手致意。
某种意义上, 这是浓缩成中央大道车程长短的王国巡礼,她和西格曾经做过的那种。
但她的心境已经与上次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她依然为会成为某个alpha的所有物而担忧着,对未来迷茫,因为民众对她的热烈反应喜悦而无措,却也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矛盾地对今后抱有热切强烈的期望。
安戈涅觉得自己应该是有所成长的。可她不确定是否足够多、足够快。
正式加冕只是开始,通往一条踏上就很难离开的道路。
加冕礼车队终于来到王宫门前。
新漆成金色的大门庄重地开启,安戈涅上次见到正门这么彻底地打开,还是逃离王宫时火光映照下的匆匆一瞥。
大门后的宽阔广场上,黑制服的新政府军列队等候,在女王车架经过时举正枪械行礼致意。
女王亲卫队身穿白色制服,在这一片黑色中尤为醒目。他们排在最靠近正殿入口的位置,其中的两名随着安戈涅步入殿堂,作为代表参与加冕典礼。
“女王万岁!”
“王国万岁!”
喊声又响起来了,在长方形的正殿中回荡。长厅尽头是高起的三级台阶,上面摆放着王座,更后方是一重镜面屏风遮盖住的内室。仪式中的更衣环节会在那后面举行。
安戈涅沿着暗红色的地毯前进,随水晶吊灯摇曳抖动的人造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披风逶迤拖在身后。优美庄重的吟唱声从大厅二层飘落,那是大名鼎鼎的真人歌唱团,为加冕礼演绎赞美君主仁慈正义的颂曲。
在厚重的披风包裹下,也在起立致意的alpha的对比下,安戈涅的身姿显得有一些单薄。但她没有丝毫的畏缩,只要笑一笑就会显得可亲迷人的脸并未勾起笑弧,但也不显得过于拘谨。
她只是将视线端正地落在正前方,不急不缓地前进。
她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陌生的脸孔——
那些她曾经在宴会上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谈笑、在接受敷衍的行礼时不曾感受到敬意的人,那些第一次见到她、难掩好奇的人,以挑剔审视的目光寻找她失误的人,还有用严肃的假面掩盖中内心想法的人……
安戈涅从人群中走过,惊异于她居然能够将身侧经过的脸庞看得这样清楚。
然后她看到了在观礼席位最前方的西格。他又穿上了那身带披风的正装军服,轮廓深刻的俊脸配上黑发,在人群中十分突出。他的表情肃穆,完全是指挥官模式,但在她扶着司仪的手走上台阶时,他与她短暂对视,眼角弯了弯,像在让她不要紧张。
安戈涅登上长厅尽头的平台,缓慢地转身,任由身边人拉开披风,坐到王座上。
三位负责宣誓仪式的代表人来到王座侧边,他们分别象征着接受统治的王国国民、辅佐统治的政府,以及保管王室秘宝的神圣之门。
一曲休止。
“您是否愿意现在开始宣誓?”
“我愿意。”
王权之杖再次回到了安戈涅的手里。此前沾染的血迹已经完全找不到踪影,只有中端一小块不明显的凹陷证明了它不久之前曾经摔落在地。这权杖的表面镌刻着前代君主姓名,凹进去的地方恰好是二王子的名字,简直像是命运开的玩笑。
国民代表首先上前一步:“您是否宣誓,在您做出每一个决定时,都会贯彻公平、正义、与仁慈?”
安戈涅手持权杖,指腹感受着某位君王姓名的凹凸,清晰地应答:“我发誓。”
政府代表接着上前:“您是否愿意庄严起誓,您会遵循圣心联合王国全境,包括所有行星、卫星、天体代、浮空星城各地各自的律法与习惯实行统治?”
安戈涅表情和声调不变,扬声应答:“我庄严起誓。”
最后是身穿白袍的神圣之门司仪:”您是否许诺,您会珍惜并敬畏这顶应许于您的冠冕所聆听到的权力与责任?”
安戈涅眨了眨眼,深红色的双眸中光影短暂翻腾变化。不知情的人看来,第三句誓言只是走个过场,宣扬王室的崇高,但这最初指代的恐怕是在一之月之上获取力量时所做的承诺:
——我宣誓,我会严守秘密直至我生命终结;
——我宣誓,我会将分得的遗产用于正途。
可她甚至没有做过这承诺的记忆。瞬息间她想到路伽,一之月上的重逢与背叛,哥利亚,路伽现在可能就在附近等待时机……
她想到许多许多,她依然说:“我应允。”
三问誓言完毕,为她整理披风的那两位omega再次拉起披风。安戈涅顺势起身,将权杖交到左手,另一手按在呈到面前的透明玻璃块上。
她的掌印亮起,这既是对她血统的象征性认可,也是她签署誓言的行动。
加冕礼的第一部 分到这里结束,安戈涅转过身往镜面屏风后走,表情管理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屏风之后,厚重的红披风褪下,安戈涅在素袍之上叠穿金线刺绣的深红色礼服。
在重新响起的悠扬乐声中,她再度来到众人眼前,端坐于石质王座之上。
没有披风垫着,坚硬宝座的凉意透过衣裙抵达皮肤。
这份寒意让她保持清醒和高度集中。
“为女王陛下呈上王权之杖和王权宝球。”
“为女王陛下呈上仁义之剑。”
除了那两件可以开启一之月陵寝的宝物以外,其他的王室加冕珍宝也一一来到安戈涅掌中膝上。
“以赤心冠冕,为女王陛下加冕。”
艾兰因在重头戏时登场。
他身穿有华丽银线刺绣的白色礼服,从衣袖袍脚到银白发丝末梢,整个人没有一丁点的凌乱。直抵微小细节的规整为他本就具有迷惑性的美丽容貌增添了强烈的攻击性,因为缺少弱点,他捧着王冠靠近的姿态,甚至有些微非人的可怖。
他很少有这样完全展露alpha性质的时刻。但眼下无疑是其一。
安戈涅五官轮廓不自觉绷紧了一些。
艾兰因来到她正前方,背影隔绝了观礼宾客们的视线。他垂眸看着她,她毫不退让地略微抬起下巴,直直望向他瞳仁正中。
如果在这重要的时刻,艾兰因忽然放下赤心冠冕,拒绝为她戴冠,那会怎么样?
这样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
但艾兰因已经向她俯身。
他礼服内层堆叠的衬衣褶边在袖管收口处向外舒展,宛如绽放的纯白花朵,靠近她又离去,沾染着紫罗兰与焚香气息的褶边流水般、轻吻般擦过她的脸颊和嘴唇。
同一秒,有分量但不沉重的金色王冠稳稳地戴到她头顶。
安戈涅下意识将肩背挺得更直,支撑起这份重量。
庄严的颂歌旋律也在同时到达高潮。这样的时刻,在站位的巧妙遮蔽下,在音乐的掩护中,艾兰因抓住机会,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除了安戈涅,没有任何人知道内容。
安戈涅的双眼惊讶地睁大。
但当银发灰眸的侯爵向后退了半步,任由司仪上前从安戈涅那里取走宝剑和宝珠,她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
而后,艾兰因带头对新君宣誓效忠。他做出臣服的姿态也不费力气,单膝跪地时白色的衣袍堆叠出优雅的褶皱。
安戈涅在这一刻无法控制地走神了。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视艾兰因,甚至能看到他头顶隐藏得很好的小小发旋。
“无论如何,你让我骄傲。”
刚才加冕的瞬间,他这么对她说。
与此同时,那颗银色的头颅愈发朝她低下去,求和似的,垂落的发丝与她礼服上的金线交错。他亲吻安戈涅的右手,清声宣告:
“我,艾兰因,宣誓我会遵循律法对陛下您,女王安戈涅效忠。”
观礼的宾客因为这句誓言而起了骚动:是唯独对女王安戈涅,而非依照传统,权贵代表所有人宣誓,对君王和世世代代的后裔效忠。
这是西格一方能够接受新君登基的底线。
安戈涅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观众席中眼神乱飞,也看着艾兰因起身、退到旁侧。她这么一动不动大半是无可奈何,王冠毕竟有重量,动作太猛烈都有可能让它挪动乃至倾覆。
而她还要这么维持着庄重的姿态,接受其他代表的宣誓。
“女王万岁!”
她听到同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直至心脏和耳朵都不再对它起反应。
半小时后,安戈涅在司仪的左右搀扶下再次转入屏风后。
铠甲一般箍着身体的华服要脱下,赤心冠冕也要放回珍宝盒中。她接下来会换上更为轻便现代的装束,戴日常用的小王冠到外面广场上检阅军队,接受亲卫队和更远处民众的欢呼。
随后稍事休息,接着就会是在东侧宴会厅举行的晚餐。
之后的流程在安戈涅脑海中滚动,她张开双臂,像个人偶般任由周围人解开礼服换上新的,眼神有些失焦。
随着华丽的外袍彻底褪下,身上的重量减轻许多,她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最艰难最容易出岔子的仪式部分结束了。安戈涅之前做过很多预案,设想过假如有激进的反抗军人士在仪式正中站出来抗议、或是拒绝对她宣誓,诸如此类,各种意外状况下他们该如何应对。
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之后就是相对轻松的应酬。
列席参加晚宴的宾客名单虽然长,但她在上首坐着接受搭话就好,也不需要急着对王国的未来做太多表态,免得西格那里的人感到她野心勃勃,而他们被她当作登基的工具用完就丢。
也许是身体到精神都放松了,胃袋突然开始收缩,安戈涅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感。
从安全屋去神圣之门的时候她食欲很差,典礼开始前只喝了几口浓汤,她现在终于因为疲惫饥肠辘辘。
对这样的情况,负责典礼的司仪们早有准备。她绝对不是第一个在加冕后肚子怪叫的君主。
“给我一块饼干。”
其中一个侍者便转身去取可以一口吞下、不会弄花妆容的食物。
“阁下?!”
艾兰因突然闯进屏风后侧,引得多人惊呼。
“最好现在离开这里,快。”他伸臂揽住安戈涅的肩膀,护着她往后方的紧急通道走。在他的身后,亲卫队迅速填满了屏风与墙面的缺口,其中两人冲到通道内确认撤离路线安全。
艾兰因的声音起伏不大,戒备留意周围的神色却透出紧张。
“怎么了?”安戈涅疑心自己在嘈杂的响动中听到了西格发号施令的冷硬声调。
艾兰因语速很快:“户濑砂伪装成来加冕礼的同僚,想要混进晚宴现场被发现了,身上有危险物品。”
她身体一震,回头间在镜子般的屏风上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她想干什么?”
“总之先离开这里,我不喜欢这种事态发展——”
艾兰因环绕她肩膀的手臂猛地收紧,发力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扯。
安戈涅骇然回头,一个光洞出现在大厅尽头遮盖窗户的帷幕上。光洞在现身的瞬间就开始收缩,好像无力维持。
金发红眸的路伽从中探出小半个身体,他的眼神与她的在半空相撞,同样准确找到她的还有枪口。
他了解王宫的构造,王宫内加冕礼部分的转播又只延迟了三分钟。
而她换衣服需要的时间远远超过一百八十秒,足够他在看到延迟的信号画面后依然赶上。
安戈涅在对视的这一秒,居然首先想到的是他为什么能准确拦截到她。
头脑在以将现实拆分为慢镜头的高速运转,同时催促她闪躲,可肢体僵死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噗,噗。一长一短。
熟悉的、激光弹穿透血肉之躯的轻响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她闻到布料和其他什么东西被瞬间灼烧的怪异焦味。
金属重物砸落地面,她也摔倒在地,额角磕上石砖。
噼噼啪啪,更多激光弹打中帷幕,亲卫队在射击,帷幕后的玻璃碎裂。
安戈涅头晕目眩,手撑地支起上半身。
白色的屏障消失了,光洞也是,照明也是。激光打穿的帷幕上满是孔洞,天光自弹孔中倾泻进来,在长厅尽头投下一柱柱刺破昏暗的光束,满地碎玻璃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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