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简洁:“我们回去。”
体温相差太大,青年的怀抱温暖得像要将她灼伤。安戈涅颤抖了一下,单手环住他的脖子,抬起头端详他。
西格抱着她前行,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睫微动,做心理准备似的,过了片刻目光才与她相对。
“我杀了路伽。”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说。与此同时,她空出的那只手虚握,持枪的实感直至此刻都不曾离去。
仿佛要将这感觉抹消,她抬手去抚摸面前人的脸。
西格下意识偏头,颊侧与她的指尖险些错失彼此。
她的动作就停住了。他抿了抿嘴唇,将脸向她的指掌靠得更近,弥补似地解释:“你的手很冷,下意识的。”
安戈涅笑了笑,把手缩回身前,若即若离地抓住他衬衣前胸的装饰性口袋。
“他伤得不轻,我不希望他接受审判,所以我直接杀了他。”她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对幽灵鲨号的笛雅动手时,她并没有强烈的敌意。之前她也由哥利亚中转,给了她最好的治疗资源,有朝一日笛雅或许有机会苏醒。
路伽不一样。无论是在一之月上的背后一枪,还是刚才,她都怀着明确的杀意。就像路伽对她也动了杀心。
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杀掉的就是曾经的特殊之人。她忽然有些想笑。
西格的深蓝眼眸与身周的夜色几乎同色,他的声音和表情窥探不出情绪:“我会善后。”
“逃犯路伽因为顽抗被击毙,这个消息放出去,可以用来动摇王太子残党。另外,斐铎一脉……至此大概彻底断绝了。”安戈涅靠在他胸口,轻声细语地交代。
“好。”
一架飞行器停在了麦田正中,离他们还有最后一小段距离。或许因为顾虑着身后跟着的几个心腹,西格没有再说话。
登上飞行器前,安戈涅扒住他的肩膀,视线越过他重新落向昏暗的麦田深处。
麦浪深处有略显阴沉的冷光摇曳,是西格带来的人正在处理路伽的尸体。她表情空洞地盯着那里看了半晌,抬眸瞥西格一眼。
他完全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何能够得知路伽的行踪。是在等待她主动给个说法,还是知道她不能说的东西太多,索性不打算探究?
最重要的是,她是否要对他坦诚自己真实身份的秘密?
※
半小时后,安戈涅已经在回首都星的飞船上。
“陛下除了有点受冷之外,没有大碍。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休息。”
听完随舰医生的报告,西格颔首,领着她走向主舱室生活区:“好好睡一觉,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送到门口就驻足。
安戈涅靠在墙边,搓着逐渐恢复温度的双手,看了他片刻:“你可以等我洗漱完,我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可以聊一聊……”
西格眸光微凝。
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加冕礼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有许多没有和你交代清楚。”
西格却有些唐突地侧转身去:“你先睡,路伽的死讯不能拖,我来处理。其他的……回首都星之后我们再谈也不迟。”
她眼神闪了闪,挤出一个微笑:“好,有结果了告诉我,叫醒我也没事。”
等舱门合拢,孤身的寂静笼罩过来,安戈涅才发觉,她或许并不真的那么迫切地要和西格交底,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一个人。
指挥官的舰船上配备了完善的卫浴系统,她却没心情好好泡澡,只洗掉了身上的尘土便躺到床上。
床品都是新换的,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没有西格留下的气息。
安戈涅很清楚原因——他近来基本在首都星,使用这艘飞船的频次不高,自然不会留下足够让异性筑巢的信息素。
明知如此,此时此刻,他信息素的缺席却像是一种信号。
安戈涅面朝下,任由自己死尸般地躺了几分钟,才突然翻身面朝天花板。
她打开光脑终端,让新消息流水似地在眼前淌过,又看了看新闻平台的头条:“陶朱双蛇生物科技高层急病送医,途中亡故?集团内部早有生变征兆”
户濑砂是在废弃通道中被发现的,她带着神经毒剂混入圣心王宫这件事瞒得很严。
看来联盟和陶朱双蛇方面不打算宣扬她是怎么死的。或许有许多人为她的过世松了一口长气。
情绪好像耗尽了,只剩一潭浑浊的死水,即便是对艾兰因的人物专题报道都惊不起丝毫波澜。
回形针吉祥物一如往常会掌握时机,自顾自地跳到视窗中央:“嗨!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安戈涅侧眸看了看门口方向,打开消息端口。
“你在哪里?”
对面秒回:“逃亡途中。”
她一噎。
“虽然很多人乐见母亲死亡,但杀掉她的人是我就有点麻烦了。我得再避一阵风头。谁让我知道得太多了呢?”
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提温嘲弄地上扬的语调。
“那么你和我通信不会有泄露行踪的危险?”
“追捕也只是做做样子,想要我活着给他们卖命的人更多。你或许可以期待一下之后我会以什么新头衔露面。”
回形针忽然双手叉腰,头上冒出恼火的黑线。
“不过,也是西格小气,不肯多给我提供一点庇护。明明我是在王国和联盟的边界动手的,原本要顺便到A-98e也不是不可能。”
安戈涅扬了扬眉毛:“你在暗示,他不想让你和我见面?”
提温纠正:“这是明示。我致力于让他在你心里的形象扣分。”
她唇角的笑意维持了须臾,终于还是淡下去。停顿了好几秒后,她才发新消息过去:“我还没告诉他。”
提温这次没有立刻回复。
“他并不赞同我对路伽私下处刑,也知道我这几天对他隐瞒了很多,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终于弹出的消息气泡撞得安戈涅的心脏一颤:“你在害怕?”
她没有作答。
提温并未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反而有些冷酷地将话挑明:“你害怕的是什么?他无法接受你的真实身份,他不相信你并非有意隐瞒事实,还是无法承担失去他这个政治盟友的代价?又或是以上皆有?”
仿佛嫌冲击力还不够,他的下一句令安戈涅的表情冻结:
“无论如何,西格已经对你是否是利丽有所怀疑。”
“但这不代表他已经决定日后怎么与你相处。就我看,他对你的感情足够深厚,否则他不会犹豫挣扎,以致于举棋不定。反抗军的指挥官阁下做决定向来利落。”
安戈涅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好几遍。
“你和他可以找机会好好谈一谈,哪怕那个真相对他来说颇为残忍,但他未必无法接受。”
安戈涅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刚才西格离开的时候,她其实也松了口气。悬而未决的焦灼让人难以忍受,可对结果的恐惧好像又更胜一筹。
“你倒是很大度。”她用上满不在乎的调侃语气,把对话重心从西格的态度上挪走。
提温装傻:“怎么说?”
“如果他真的就接受,计划里的订婚和联姻就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输入中的气泡维持了好几秒。
最后跳出的一长段条理清晰的叙述,他没有回避谈论与西格的微妙竞争:
“客观来说,现在我能给你带来的政治裨益很少,比不上西格。回陶朱双蛇接手生物科技的残局是一条捷径,但我不准备那么做。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再踏进那个地方。
“而且,军工部已经在给你的亲卫队供货,如果再有陶朱双蛇的人和你关系颇近,对你的名声没有好处。你潜在的敌人会很乐意抹黑你,说你与他国财阀过往从密,有叛国嫌疑。”
“所以在找到合适的新活法之前,我不能贸然把你卷进来。但我可以保证,那不会需要太久。”
这通分析挑不出错,处处为她考虑。
“而且,”
提温罕见地用上了一个词的短句。他输入速度快,消息向来大段大段。这是个提醒她下一句极为重要的符号:
“即便我能接受你名义上另有伴侣,西格也一定无法忍受你唯一的特殊对待留给别人。”
这个说法狡猾极了,退让的仿佛是他,谈论的是别人,真正的潜台词明晃晃亮在她眼前,好像就怕她看不透。
安戈涅安静地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你大可以说得更直白一点,不用拿西格当盾牌。”
消息另一头片刻没有动静。
她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终端却在此时开始震动。视窗中央,阿夹举着加密通讯请求的图标蹦跳。
安戈涅指尖在空中虚点选择接受,那一刻像有电流从指尖窜到心脏。
“好,那么我直白地说。”提温的呼吸声拂过她的耳畔,像叹息,也像在积蓄勇气。
“安戈涅,”他清晰而坚定地叫她的名字,“我还是要你独一份的特殊,完整的,全部的,只能给我。”
说着直白的、以提温的风格而言有些过于强横的话语,他的口气也有一些生硬,透出紧张无措。她像被感染,也不禁吞咽了一记。
“很遗憾,他要的是类似的东西,所以我和他难以共存。
“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会识趣地保持距离。”
※
西格第二次敲门后等待片刻,没有回应。
安戈涅已经睡着了。
他应该等她醒来,这么想着,他却悄悄打开了舱室门。门后照明熄灭,他分辨出她睡眠中的呼吸,有那么几拍局促,让他险些以为她醒了,但很快,再次恢复相对平稳。
舱门在身后自动关闭,西格在昏暗的门边静立片刻,朝床边走去,脚步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Alpha的五感敏锐,借着舷窗侧窗帘缝隙微弱的光线,他就能够看清安戈涅的睡颜。
她睡得蜷缩起来,好像在防备着梦里梦外来袭的东西,显得床铺大而空阔。
安戈涅好像总是睡得不太踏实,如果是和他一起,她会不自觉地将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这样的记忆鲜明得让他品尝到一丝苦涩的痛意。
利丽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西格试图回想,身体骤然一僵。他带着利丽逃离医院,在躲避追捕的间歇她肯定休息过,他不可能睡着,守夜时一定看过她的睡脸。他对此甚至有模糊的印象。
可也只停留在在“拥有类似记忆”的印象。
具体的、利丽睡着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
西格就那么在床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行驶中的舰船中开辟出一片黑色的寂静荒原,他穿着同色的制服,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良久,他终于开门出去,打开光脑终端。
他的视线在户濑砂提供的那份调查报告上停留漫长的数秒。
——彻底销毁文件,是否确定?
——是。
——文件销毁成功。
第135章 最终谜题10
再轰轰烈烈的大新闻在半个月后也归于平静。
那场因为暗杀被铭记的加冕礼五日后, 女王安戈涅签署行政许可令,临时军政府在形式上正式拥有了行政合法性。
西格毫无意外地获得了首相的位置。原本有不少人想给他一个更为特殊的头衔, 比如“护国者”这样早就传开的外号,以彰显他的特殊。但西格果断拒绝了。
在临时军政府两年过渡期满前,除非民众请愿更换代表他们的议员人选,议会暂不进行大规模改选。
政府决策核心基本沿用原本的内阁构架,只是在人事上大幅度削减了王国旧权贵的影响力:
内阁大臣过半都是反抗军成员,还有几个出身并不显赫的技术性官员,凭借专长在新政府高层谋得一席。而原本首都星的权贵, 只堪堪占了过三分之一的位置,还和国防财政之类最重要的职位毫无关系。
对这种失势的状况, 易耘伯爵等人最终只能皱着鼻子同意。
艾兰因在权贵之中也树敌无数,他真的如许多人所愿永远消失了,反而才凸显出他的不可替代——能让内部利益派系错综复杂的旧党不得不服气的魁首,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虽然以哀悼为名的酒杯摇晃间,有过一些形似密谋的谈话,最后还是没人利用加冕礼后短暂的乱局,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
确切说, 没人敢。
真的撕破脸要打内战, 西格和依然视他为唯一领袖的军队恐怕只嫌名正言顺的借口来得不够快。
无论是背叛王室与当时还是叛军的西格联手, 还是毁约、对临时军政府发难,都需要扛下责任和后果的魄力, 以及足以支撑起这样决断的庞大自我。
艾兰因高傲到狂妄,有那样的魄力,如今的首都星旧党却没有。
至于把这事闹到年轻的君王那里, 请求安戈涅的帮助……
女王陛下一脸认真地听完,遗憾又痛心地表示她理解各位的为难和焦急之处, 但是她自身处境尴尬,实在是有心无力,就连这比三分之一多一点点的位置,都是她据理力争来的。
女爵易耘在和接见的某些瞬间有些发怔。王国新君笑眯眯的、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宽容态度,实在是很像陛下的那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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