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的思路险些被他这诡异的室内散步路线打断,顿了顿才淡然问道:“需不需要我再为你‘美言’几句?”
“多谢你的好意,但暂时不需要。老家伙们对现在的状况应该颇为满意,这也就意味着对我的评价也有所提升。我有耐心慢慢接近集团核心。”
提温确认时间,利落地告辞:“我还要为回化乐星城做些准备,请容我失礼告退。”
他道别的时机微妙,虽然维持了基本礼貌,却还是显得唐突,完全不像此前来去自如的作风,不论周围怎么兵荒马乱,他始终从容、松弛、并且乐在其中。
安戈涅难以分辨这是因为即将与户濑砂会面给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还是和她这么公事公办地独处让他煎熬。
她应该就让他这么作别的,话语却溜出齿间:“你对户濑砂博士怎么想?”
提温怔然回头,轻声笑了:“我尽量不去思考这种问题。”
可以就此中断对话的时机到来又离去,他暂停道别:“怎么突然问这个?”
安戈涅怀疑他在装傻:“只是觉得……你很紧张,比上次与你母亲吃饭时更紧张。我没见过你这样。”
提温眼眸微动,笑笑地偏头,像是借着这么一甩首便钻到了层保护色后,真心的疑问也可以坦然当作调笑问出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在关心我?”
“要留意合作伙伴的心理健康还是你教我的。”安戈涅不躲不闪地盯着他的眼睛,气氛像对视角力的开始。
然而提温不战而败,也可以说毫无斗志。他立刻把视线挪开了。
“我的演技就那么差,让你不放心到这个地步?”安戈涅双臂环抱胸前。
他讶然沉默须臾,轻声说:“我更担忧的是自己的演技。”话出口的瞬间,他脸上罕见地闪过露骨的懊恼。
他原本不想说的。
这下轮到她诧异了。
他却不打算继续解释:“抵达之前我会调整好,不用担心。”
安戈涅一收下巴,略带谴责地说:“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听到这种话恐怕也只会更加忧虑。未知的风险是最棘手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决。”
提温哑然,抿着唇,眸光急促闪烁着。
“你在担忧什么?”她又问一次。
提温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他们之间的这一团空气里的成分包含勇气。
“如果她察觉了……”他难得词穷,又是好一会儿才说下去,直接掠过指代的内容,“她会不会拿你、你的安全当筹码,以确保我不会背叛?”
安戈涅怔然失语。
他见状哂然扯起唇角:“我不知道答案,但没法不去想。”
“提温……”
“我确信把叛逃的野心藏得很好,但我有种感觉,母亲知道我想摆脱控制。但在抓到证据之前,怀疑终究只能停留在怀疑层面,我暂时是安全的——陶朱双蛇给我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那等同于没有软肋。”
提温的指掌机械地握紧成拳又摊平,抓住什么,而后又放开,反反复复。他就那么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愈加低下去。
“但那是之前。”
安戈涅抿紧了嘴唇。
“你说得对,”金发青年抬眸望着她,脸上的笑意让人喉头发苦,“一旦说破了,确实不可能回到从前。”
她没有说话,但眼神、细微的审视的表情,都在观察他是否为挑明对她的感情后悔。
“我选的时机很糟糕。但即便不是昨天,也可能是今天、明天。”
“只要和你在同一个空间里,我就很难把注意力从你身上挪开,”这句话像是解除桎梏的咒语,提温刚才始终绕着她四处游移的目光终于和她的对上了,他叹息似地自我评价,“这表现太幼稚,也太好懂了。”
提温的担忧不无道理。
哪怕只是为她的安全考虑,也要想办法让提温能够在她身边表现得更加自然。
“你想怎么做?”她问。
提温眼睑微垂,隐约看得到翠绿色的眼珠急速颤动着,像在一个个排除可能的解决方案。
终于,他抬起来看她:“把手给我。”
第88章 梦短夜长05
安戈涅依言递过右手。
提温拉住她, 与她交叠的指掌略微收紧,彼此皮肤的温度和触感随之变得鲜明。
她不自觉等待起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始终没有。
提温只拉住她的手,以难解的神色定定望着她,不说不动。
他有一双观众的眼睛,像刀锋,自席位高处落下,超然又平静地将人剖开解析。但现在不同,容易显得冷的眸色带了点愉快的温度, 像两汪淌进人心间的翠绿泉水。
她在里面找不到占有欲,只有淡淡的、宁静到有些绝望的欢喜。
“这样盯着我看就行了?”安戈涅忍不住打破寂静。
“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晒太阳。”
她愕然吐出单音节:“啊?”
“就像生命需要光照, 但太多反而容易枯萎,不加遮掩地看你一会儿就够我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了,”微弱的笑意在提温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又归于平静,“我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进一步,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贪欲。”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了,你不太像个alpha.”安戈涅不由自主评价。
对方神色有些微妙:“这算是称赞吗?”
“和你相处我没那么容易紧张。”
他苦笑:“我倒是希望你在我面前会更紧张一些。”
安戈涅明白他的意思。她熟悉的爱欲纵然有舒适宁静的时刻, 但更多的仿佛是激烈的、仿佛要透不过气的撕扯。
是她总是落入同一种关系的陷阱, 还是世间的道理本就是这样, 爱投入到一定程度总是心惊胆战,甘美与痛楚伴生, 哪怕是喜爱这样轻飘飘的正向感情也甩不掉暗面?
她垂下视线,没有接话。
半晌无言。
又过了几分钟,或许没那么久, 提温松开她:“可以了。”
他后退半步,在她的注视下戴上了友好的笑面。
“也差不多要准备入港了。殿下, 欢迎来到化乐星城。”
※
再一次造访化乐星城,安戈涅的入境待遇自然今非昔比。
接驳的飞行器将她和提温从专用空港一路送到支撑星城的巨型摩天楼内——并非她到过的那一栋。用提温的说法,上次她借宿一晚的是他的地界,这次的楼宇则是集团高层来访时使用的空间,他有名义上的控制权,但很少登门。
“除了户濑砂,到场的还会有别人吗?”安戈涅问了一句。
她目前依靠安眠药,休息时间勉强维持在基准线以上,但绝没有精力做太久表面功夫。如果要和一大群陌生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地假笑几个小时,她可能会忍不住中途请病假撤退。
“她知道你很劳累,应该不会安排大规模宴请。”这是提温的推测。
至于哥利亚,他的存在需要对其他人保密,下船时就已经不见踪影。
楼顶的宴会厅里先到的主宾果然只有两个人。
户濑砂身穿沉稳的深灰色长裙在门口迎接,一点架子都不摆:“这两天对您来说一定很煎熬,您在化乐星城可以彻底放下心来。”
与安戈涅握手时她微微用力,配合温情脉脉的眼神,传达真假难辨的关切:“殿下,您还好吧?”
对此安戈涅只能说:“多谢您关心。”
“殿下一定累坏了,我就说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之后再谈事情也没关系嘛。”生气勃勃的陌生嗓音属于户濑砂身边的年轻人。
这位身上最醒目的是莓紫与荧光绿相间的头发,梳成俏皮的单马尾,说话时随着脑袋一下下地摇晃。
第二惹眼的是剪裁奇妙的不对称短裤和蓬蓬长袖外衣,中性而张扬。再看脸,秀丽的眉目轮廓与户濑砂有些相似,但脸更尖,红色勾勒的眼窝也更深一些。
安戈涅立刻察觉了混合着水果酸意的糖果信息素甜香。这是个omega,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的喉部,一下子不太确定第一性别是男还是女。
“弗雷。”户濑砂侧眸盯了这孩子一眼,转而向安戈涅歉然道,“这是幼子弗雷,请您原谅他的无礼。”
“殿下,我可是您的头号粉丝!”弗雷行宫廷礼像模像样,仿佛为了这个时刻练习多时。
“很高兴认识你。”安戈涅客套,同时注意到提温和这个弟弟即便打了个照面,也没什么互动。
弗雷双掌合拢,做出请求的姿态:“我非常崇拜您,还给请人给您画了肖像,还有为您谱了好几张专辑的曲子,您愿意的话,能不能和我交换联系方式?我全都发给您!”
“既然知道殿下需要好好休息,那么你也不该一上来就讨要私人联系方式,”提温的视线从弗雷脸上流畅地滑了过去,好像那是一张看厌的图像,“事不宜迟,我们入座吧。”
弗雷嗤了一声,与安戈涅对视时又是一张甜美可爱的笑脸。
户濑砂对这对兄弟的表现只是笑笑,自然地挽住安戈涅的手臂,走在前面引着她往餐桌走去。
“为殿下的健康和前程干杯。”户濑砂带头致敬酒词。
酒杯相碰鸣,安戈涅在听到“前程”这个词的时候挑了一下眉头。
“也为小哥哥干杯,”弗雷笑吟吟地看向提温,“祝贺你荣升集团总理事会执行办公室执行干事呀。”
好长的一串,这算是什么头衔?安戈涅看向提温。
提温脸色微凝。他好像也是才知道这个喜讯。
弗雷浅茶的眼珠转了转,语调轻快地补充:“殿下您大概不清楚集团构架,执行办公室的干事就是理事会几位会长和会长秘书的直属心腹,总部日常具体的财政啦人事啦这些事的统筹实施,都要从执行办公室走。总之就是有了不得实权的大忙人。”
“恭喜。”安戈涅总觉得提温一点不高兴。
他和她视线一触即离,没表现出异常,转而噙着笑,惊讶又有些担忧地对户濑砂发问:“是刚刚决定的吗?我在王国的事务才步入正轨,王国又在剧变不断的震荡期,这时候我回总部接手集团日常事务,人脉都要重新打通,恐怕会给陶朱双蛇的继任者出难题。”
安戈涅这才意识到,这个升职佳讯可能意味着提温要被调回自由联盟境内。
户濑砂宽和地点头,欣慰他考虑到这层:“现在先只挂个名,这样给你的待遇都可以立刻提上去,等王国的事告一段落你再回联盟来。”
提温笑笑,像是就此接受了这个安排。
那之后餐桌上只有轻松安全的话题。
户濑砂这个陶朱双蛇集团二把手毫不费力地支撑着对话,弗雷也很擅长制造气氛,再加个场面话专家提温,冷场是绝对不可能的。
安戈涅索性放宽心,全心享受起佳肴,只在必要时回几句话:她好歹是贵客,埋头狂吃也没人能摆脸色。
酒足饭饱后户濑砂向安戈涅发出邀请:“这层另一侧有个封闭观景台,能欣赏到化乐星城最繁华区域的全貌,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来看看?”
提温和弗雷都没跟着过来的意思,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
短暂地体验过化乐星城迷幻霓虹下的生存现状,安戈涅就很难沉醉于观景台望见的景色。她等待了片刻,侧首看向户濑砂:“您如果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说,我不在意虚礼,更喜欢直入正题。”
“您的作风确实和艾兰因不太一样。”户濑砂的注视有那么几秒略微扎人。
安戈涅不确定这是夸奖还是贬损,便只笑笑:“我虽然叫他一声老师,但毕竟艾兰因只有一个。”
户濑砂轻声重复:“艾兰因确实只有一个。”
那微妙的、似乎带了一丝向往和怅然的表情瞬间就消散了,她随即说:“我不能百分百保证信息的可信度,但侯爵阁下应该不在死者名单里。但是重伤还是无恙就不好说了。”
安戈涅轻轻呼出一口气,从他人口中得到自身猜测的确证总是好的:“我猜也是。”
“无论如何,眼下首都星和王国各地的贵族们骤然失去了头领是事实。易耘完全可以站出来接替艾兰因,但她没有。不论她在想什么,这无疑都是一个机会,”户濑砂说着直直地看进安戈涅的眼睛里,“既是您的,也是陶朱双蛇的。”
安戈涅面色沉静如水,一言不发地等着继续亮明牌面。
“我也喜欢更爽快的做法,那么就直说吧,陶朱双蛇愿意在您身上下注。”
“下注?”
“艾兰因遇刺前,就已经有您作为新君登基斡旋新旧两派组建新政府的风声了,不是么?投资要趁早,我希望能做最早为您提供帮助的那个朋友。”
安戈涅也不怯场,直接问:“陶朱双蛇能给我什么?作为交换,你们又需要什么?”
“您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一支听您的命令、为您行动的私兵。而养一支武装力量意味着武器和后勤资源采购、意味着训练前期投入和配套设施,还有保证军官和士兵的待遇,这些全都需要钱,”户濑砂声调柔和地重复,“很多钱。”
而无论是雇佣兵还是金钱,陶朱双蛇显然都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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