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取决于你是否需要我协助, ”艾兰因的声音里多了丝安抚的笑意,“但你做得很好。”
以前他很少那么直白地夸奖她。安戈涅别开脸看着窗外的雨雾, 一言不发。
艾兰因向来是个有耐性的人,但今天他缺乏和她沉默角力的兴致。等了片刻,他就略微倾身, 越过座椅触碰她的肩膀。
安戈涅猛力甩开。
他的手在原位停顿了半秒,按在了座椅靠背上段, 无声地将皮面按出深深的褶皱。
“你在共和国境内,我无法确定你身边有多少其他势力的眼线。如果你表现得不够自然,暴露我的动向在其次,或许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又解释,还在解释。
安戈涅扯起嘴角:“完美的骗局要最先骗过自己人,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瞒着我。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控制情绪是另一回事。你应该清楚身边人生死不明对等待消息的人来说……是什么感觉。”
她最后一句话堪称露骨,直指她和西格一起失联时他的反应。
艾兰因良久没开口。
安戈涅闭了闭眼,哈地嗤笑了一声。
他却忽然平静地说:“我不觉得你有我那时那么焦急。你并没有那么在乎我。”
她呼吸一滞,嚯地回头。
从重逢到争执开始,他们终于又一次对上眼神。
艾兰因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帽子,他偏分的发丝垂到颊侧的样子十分陌生,但他隐含不快的温和表情又是如此熟悉。
他以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你也没有试图直接联系我,确认我的生死。我什么都没有收到。”
安戈涅太阳穴之间嗡地震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联络你,你就会回复?”
艾兰因没有立刻作答。
她笑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我已经学乖了,我就不该向你寻求答案。”
他瞳仁收缩了一下,温文的表情像一张揭不下来的面具。
“你消失的这72个标准时……不,不止是你失踪的这段时间,我离开你身边的这几天内发生了太多事,多到我仿佛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上次也是。政变的时候也是。好像每次只要远离你,我就终于摆脱了某种静止的魔法,变成我也觉得陌生的样子。”
“现在易耘走投无路主动来寻求和我合作,陶朱双蛇的人有意在我身上下注,西格说不定也会同意我登基。即便你不在,我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为什么我……”
安戈涅哽了哽,深呼吸。
“艾兰因,你倒是告诉我,我为什么一落地就要被你这么惊吓、这么……试探?你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艾兰因身上察觉到相似的困惑。
他也并不想和她在重逢的五分钟内就争吵起来,可他们还是不可思议地达成了这小小壮举。
又过了几秒,艾兰因忽然开口:“如果你之前联络我,我确实无法立刻回复你。因为直到昨天,我都在接受各种手术。”
安戈涅愕然沉默。
“你要回来的消息我也是从其他渠道得知的。我可能潜意识里期待着,你见到我会更欣喜、更关切一些——”艾兰因唐突地收声,将下半句藏在了略带自嘲意味的微笑里。
“你身边的人我完全联系不上……布礼也是……”她不由为自己辩护了一句,然后她硬着头皮问,“伤到哪了?”
艾兰因往座椅上一靠,看向身侧的空位,动作意味明显:他要她坐到他身边。
安戈涅不解地偏头,拒绝接他的眼色。
“直接亲眼确认更加直观。”
她顿时无语,但艾兰因情绪起伏比平时大,大概确实还在伤病员状态。和他计较细节就没完没了,她这么说服了自己,神色淡淡地挪到后排。
她打量了他一眼,没看到什么受伤的端倪,抬手就要调亮内部照明。
艾兰因按住了她的手。
而后,他解开高领衬衫的衣扣,一粒,两粒,三粒,直到她能看清楚他从颈侧到右肩膀的皮肤——
一道不长但醒目的伤口斜斜滑过他的右边锁骨,打了个叉似地深入右胸。
创口处理得很干净,并不可怖。新植的皮肤呈现出淡粉的色泽,与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依靠最先进的医疗技术,这道伤口估计不久后就会彻底消失。
即便如此,现在它极度刺眼。
因为艾兰因身上原本是没有任何伤疤的,确切说,称得上瑕疵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以钢铁的意志严苛地贯彻着对自身的管理,从生活作息到体态健康。无暇是他彰显自身意志和能力的外在体现。
所以哪怕对他的愤恚多到难以细数,安戈涅和他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看到他在晨曦里穿衣的样子时,心里总是很难涌上憎恨的情绪。
美丽是不讲道理的。
而现在,这道伤口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无暇的画布被粗暴地勾了缺乏美感的一笔。
“爆炸前我就跳出去逃生,但飞行器的零部件像一层暴雨,很难躲掉,其中一片插在这里。”艾兰因轻描淡写地讲述当时的情形。
她因为这番描述屏息的同时,感受到他的视线游移。他在紧密观察着她的反应。
艾兰因大概希望看到紧张和疼惜。但她不知道自己表现出了什么。
安戈涅垂眸,指腹在伤处上方将触未触:“很痛吧。”
他笑了笑:“锁骨差一点断掉,没有扎进胸骨缝隙伤到肺叶是万幸。但疼痛本身还能忍受。”
“只伤到这里一个地方?”她无端有些怀疑。这好像还不至于需要接受接近两天手术的地步。
艾兰因沉默了须臾,才淡淡道:“头上有一处皮肉伤比较严重。但现在基本看不到了。”
安戈涅皱眉,压住他的肩膀要凑过去在发间寻找受伤的痕迹。
他轻松地躲开,浅灰色的眼睛里有她难读懂的雾气:“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我不想让你看到。”
她哑然,转而想到:“不对,你说你在接受手术,那么哪里还有闲心观察局势……”
“大多数时候我都清醒着,外面的动向一直有人向我回报。精密的头部手术有很高风险,如果我接受麻醉,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艾兰因用的是理所当然的口气。没故意遮掩,但也没强调伤势危急。
他向她展示算不得太严重的伤口,好像要博得她的同情和怜惜。但又把更严重的那部分事实遮掩过去,她不问,他大概根本不会说。
自相矛盾,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再度陷入难堪的沉默。
安戈涅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抿紧嘴唇。她没法对他道歉,但这样不再无坚不摧、向她示弱的艾兰因让她不知所措。
她就这么沉默着,替他一颗颗扣好纽扣。这样至少她不用抬头。
艾兰因的声音从很近的上方传来:“看到我还活着,你有没有哪怕一点庆幸?”
安戈涅扯了扯嘴角,含混地答:“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就死掉。”
“失血再多一些,或者那时候没撑住闭上了眼睛,我就确实死了。”嘴里说着纠正的话语,他微凉的手指顺着她的发梢挪动到耳垂,而后是颈侧动脉的位置。
血管脉动的起伏因为触碰变得愈发鲜明,幻觉缓慢降临,好像她的血液和生命在他的指腹下流动,而后与他身体里流淌的血同调,以相同的节奏舒张。
奇异的紧张感和安心感同时来袭。
艾兰因没说下去,但话语明显未尽。
他是否在等待她顺势问一句“为什么你坚持下来了”?安戈涅从这个问题面前逃走了,她突然说:“如果发消息给你,却一直未读……那会影响我的情绪。那个时候我需要保留精力做正确的判断。”
“真的吗?”艾兰因问。
她愣了一下,因为这问句的诚恳。
——他确实不知道答案,无法确定她在说漂亮话安抚他,还是真心实意地坦白。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真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
※
飞行器穿过绿化带,滑入安戈涅新居半地下式的停车空间。
“你打算藏在我这里?”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种奇异的错位感,一直以来都是她因为各种原因在艾兰因的宅邸里避风头。
“不欢迎我吗?”飞行器门已经开了,他却没有立刻下去,好像真的只要她一句话,就会坐着这飞行器回不知道哪里继续销声匿迹。
安戈涅含蓄地翻了个白眼:“你的医疗团队呢?”
“治疗已经基本结束。你这里也配备了医生。”
“你不怕我身边的人走漏风声?”
“ 我很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再赶人好像不太厚道。而且之后一段时间,如果有艾兰因在旁提供建议,她心里确实会更踏实一些。
即便如此,安戈涅整理完行李,换了一身衣服走近卧室,看到艾兰因正靠在窗边的长沙发上看书,她还是先怔愣了须臾。
他是那么自然地融入了她的生活环境,好像他原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就像她不知不觉就会在他的庄园里过得很舒服一样。
“今天有什么打算?”他抬起头。
“没什么打算……”即便有,也被艾兰因的出现打乱了。
“那么不如先好好休息,你回来的消息要明天才发布,其他的事也可以届时再说。”
安戈涅克制住瘫到床上的冲动:“这几天我好像一直在休息……”
“但你休息好了吗?”艾兰因一句话问住她。
不论在化乐星城,还是从联盟回首都星的途中,她都是断断续续地睡,靠药物也靠要养精蓄锐的意志,但睡的总时长不短,睡得却大都很浅,还经常做梦。
她没正面回答,反而说:“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艾兰因了然笑了笑,委婉却也直白地回答:“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你了。”
安戈涅注视他片刻,慢慢地踱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艾兰因摸了摸她的额发,很自然地按住她的后心,引着她枕到他的腿上。
“你腿上没受伤?”她确认。
他有些哭笑不得:“没有。”
安戈涅闭上眼又睁开,冷不防问:“路伽……他的身份,你一直知道吗?”
抚摸她头发的手停了停。
“斐铎一脉并未完全断绝的传闻一直有,但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位王太子的后裔,否则我也不会允许你和他交好。”
她呵了一声:“王宫里竟然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斐铎死去的时候,上一代侯爵都还很年幼。”
闻言,她打量了艾兰因一眼。她从来没见过艾兰因双亲的画像,他幼年和少年时期的照片也从没找到过,也很难想象他是除了现在这样以外的别的模样。
就好像他没有幼少时期。
“你的那个神秘朋友呢?他没有跟着你回首都星?”艾兰因的提问同样突然。
“他有自己的事。”安戈涅一笔带过。其实是提温把哥利亚“借走”了。他没说要干什么,她也没细究。
艾兰因抬了一下好看的眉毛,似乎对此有些惊讶,但没做评价。
安戈涅阖上眼帘,没话找话地问:“你在看什么?”
“古代诗歌。”
“在这种时候读诗?”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
她嗤笑一声,仍然闭着眼睛:“什么诗,能念几句给我听吗?”
艾兰因沉默了片刻才问:“就像以前一样?”
她的睫毛尖惘然颤动了数下,但是没有撩起眼帘看他的神色,只轻快地回答:“就像以前一样。”
于是艾兰因开始用古代语中的某个亚种语言念诗。
安戈涅原本想抗议他为什么不用通行语译本,但想想就算了。可能因为一丁点的心虚——在艾兰因的督促下,她学过一点这种语言,但疏于操练,已经忘得差不多。
她只大致连蒙带猜地知道这好像是首叙事诗,可能还有些宗教元素,讲某个恶魔的人间故事。
“我以创世的第一日起誓,
以创世的最后一日起誓,
我以犯罪的奇耻大辱
和永恒真理的胜利起誓。
以失败时的伤心痛苦、
胜利后的片刻遐想起誓……” *
当恶魔开始以花里胡哨的排比向迷恋的人类女性起誓时,安戈涅已经昏昏欲睡。她对诗歌总是缺乏耐心,无法在和谐的音韵节奏里找到乐趣。
艾兰因的声音止歇的时候,安戈涅突然清醒了一点。外面的雨已经几不可闻。
“读完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他笑了笑,很轻很温和的一声,而后说:“还没有。”
她就等着有催眠效果的朗读继续,却等来了别的。
“你这次……你辛苦的时候我都没能在你身边,”艾兰因好像屏住了呼吸,终于吐出的后半句便更像是叹息,“我很抱歉。”
睡意瞬间消散,安戈涅惊异地瞪大眼睛看他。
他低眸也看着她。她未加掩饰的错愕让他的眼睛更像起雾的镜子了,他小心地将情绪用恰到好处的阴影包裹起来。于是她看得到雾气后有波动,但只能看个隐隐绰绰,包括瞳孔里映出的她的小小轮廓。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对她郑重其事地道歉,为“这种程度的事”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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