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果然,宋承瑾再次开口。
“这两年间,我不止一次不顾一切地保护你;同样的,你对我也有诸多关怀与照拂。”
他木然道:“你曾是我心中唯一的支柱,如果没有你,不敢想这段时光,我会有多难捱。”
细细算来,他其实倾慕小白花多年。
宋承瑾自小在江陵长大,本就青睐那种温婉、美好、而又柔弱需要保护的女子。
毫不夸张地说:小白花的出现,满足了他少年时,对另一半全部的幻想。
这份感情,一直是隐秘而又矜持的。
从前他自持身份,顶着名门世家继承人的头衔,哪怕情之所钟也不会太过张扬。
后来变故突生,一起逃难的时光里,隔了那么多、那么多人的生死,只要一看到白苑苑的脸,他便不免会记起曾经在家中的种种回忆。
在成功复仇之前,宋承瑾实在无法和她甜甜蜜蜜,立刻开始发展多余的感情。
像这样对她表面心迹,还是第一次。
只是说出口时,便已要恩怨两清。
宋承瑾整理好纷乱的思绪,一字一句道。
“这段历程,我们也一笔勾销。”
“权当……没有发生过。”
“行啊。”
白苑苑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
她站直身子,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无所谓。
弟弟死前,她读懂了对方的唇语。
他在说——“姐姐,就到这里,放下吧。”
因为这几个字,小白花决定试着开始新的生活。
“还好宋承瑾什么也不知道。”她如此庆幸过,也曾真情实感想要放下所有过往,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进一步学着做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也更加努力变成对方喜欢的样子。
毕竟,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已经死了一个。
如果再失去宋承瑾,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好可惜。
……
到头来,好像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承瑾的话语还在继续。
“我无法替宋家两百二十八人原谅你。”
他双目通红:“仅代表我自己,白苑苑,从今天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呵。
小白花轻蔑地笑出声,却笑出了眼泪。
“先搞清楚现在的情况吧,宋少爷。”
陶俑从她脚下破土而出,将她整个人托上黄泥制成的肩膀。
白苑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承瑾,她受够了伏小做低,也不想再讨好任何人——包括对宋承瑾。
“你现在连性命都在我手上,又以什么身份来对我肆言无忌?”
“哈哈哈。”
山鬼抚掌大笑:“说得好!”
“作为我的部下,为一个男人唯唯诺诺哭哭啼啼,真是太丢脸了。”
它拨弄着手上的佛珠,跃跃欲试地建议道:“就像先前那样把他做成陶俑,让他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对你唯命是从。”
“……”
“还在犹豫什么?”
观了这么久的戏,妖物觉得有些腻了:“去杀了他们。”
“清除这里的闯入者后,你和你那情郎、还有那小尸鬼,不就能一起生活了?”
山鬼兴奋地想看点新花样:“白苑苑,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所期待的吗?”
“……”
确实如此。
烟岚山本就处在人迹罕至的南疆,且危险偏僻,哪怕连当地的修士,也甚少会靠近这里。
对她而言,无疑是座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
“你为我做事,我保你得偿所愿,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妖物邪邪地咧开嘴,指着陌生的人类们:“去,把你的忠心表现给我看。”
“只要杀了他们,先前的那点小花招,我可以不放在心上。”
“今天之后,你仍然是烟岚山的左护法。”
小白花眼圈红红,脸上还带着尚未干涸的泪痕。
幻境里所看到的一切,终归也只是虚妄。
当下所发生的,才是残酷的现实。
好像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航行了很久很久,不知去向何处,却惊觉已离海岸线迢迢千里,再也回不去曾经的地方。
早就回不了头了。
白苑苑凝起法诀。
她早该意识到的——从答应邪魔开始,再到后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无论拎出哪一个情节,人类的世界都不可能再容下她。
“不要啊姐姐!你的手上,还没有真的沾过人命啊!”
青年的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小白花的思绪。
白樊仰起头:“对,我们是做错事了,可你没有亲手杀过任何人,我们还有可以回头的余地!不是吗?”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只是不要留在烟岚山。你去任何地方,我都会跟着你!”
活死人没有眼泪,也做不出太复杂的表情,他只能用焦黑的爪子扒住陶俑,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
“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听你的……姐姐,我从小就听你的话,现在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聒噪。”
山鬼蹙眉,随手将小尸鬼甩得老远。
“管好你的东西。”它警告小白花:“再有下次,我就杀了它。”
罢了,稍稍活动一下筋骨吧。
见白苑苑犹豫不决,妖物甩开黑袍,露出一双蝠翼般遮天蔽月的黑色翅膀。
“你们必须死在这里。”
山鬼的脸上带着虔诚的残忍:“只有我主复苏,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新的快乐。”
烟岚山的月光由碧绿转为血红,坟冢中黯淡的鬼火猝然同时亮起。
无数骷髅与僵尸从墓中爬出,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死物腐败的气息。
除去这些,还有数量极为庞大的怨魂。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楚玉一剑砍掉一只骷髅的脑袋,却发现对方丝毫未受到影响,仍在奋力攻击。
她想起书中对第三张山水图的介绍。
【罚罪之土能使人操纵尸体,统领死去的魂灵】楚玉对殷晚辞传音:【师尊,它一定就在山鬼手上。】
【哦?你还知道这张残页的名字?】
仙君还未说话,山鬼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
【难怪那两张封印图会在你身上……别急,我马上就杀了你。】
邪物笑道:【想不到吧,在此处,我能听到你们所有的私语。】
楚玉:……
这妖怎么这样?
可恶,这里恰好是万坟冢。
山鬼本就为强大的妖物,由于封印物的存在,将它的实力又提上一个等级。
更不要说还是在对方的主场上,难度系数呈几何倍数增长。
剑尖在空气中划过一条条锋利的弧线,楚玉长身玉立,手腕旋转,剑气交错,将邪气尽数驱散开来。与此同时,右方剑影掠过,仙君淡漠的容颜倒映在剑光之上,犹如冰雪凝成一般。
剑气冷光环绕,如迅雷划过夜空,疾驰着向山鬼袭来。
山鬼察觉到危险,双眼微咪,蝠翼扇动,卷起滚滚黑色的烟尘。
情况似乎并不像它想得那么顺利,青年妖物戏谑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他攥紧手腕上的佛珠:“白苑苑,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要做坏人就果断一点。”
剑修少女的高马尾随风扬起,她刺穿几只死魂,在战斗的间隙转过脸。
“如果想做好人,那就弃暗投明。”
楚玉收回视线,语气却很是认真:“你不是说没有人给过你选择吗?现在我给你了。”
“只要你帮我们,等此行告一段落后,你要去哪里都可以。”
“我以倚澜宗亲传弟子、内门大比三次第一名的身份保证:不会有人再为难你们。”
“若是没有想去的地方,你和你弟弟可以去也倚澜宗,安平峰的灵菇园正好缺两位管理执事。”
她补充道:“那里阴暗干冷,适合他这种活死人居住。”
“……”
“楚玉,我发现你真的很天真。”
白苑苑从陶俑上跳下,嗓音尖刻而有攻击性。
“你不是看了我的记忆吗?我是想当人上人诶。”
她讥讽地掏出匕首:“比起在你们那个宗门种蘑菇,在烟岚山做一人之下的妖物护法,它不香吗?”
“无妄海下的邪魔就快要苏醒了。”
“到那时,任何修士都要匍匐在我脚下。什么世家少爷仙门小姐,所有人的生死,都会在我一念之间。”
小白花一边说,一边快速向剑修少女冲了过去。
后者随之凝眉,立刻做好防御准备。
……
“弱点在他的心脏。”
两人从相反的方向靠近彼此。
在交错的一瞬间,楚玉似乎听到了对方极轻的声音。
“他的心脏里,融合了你们想要的东西。”
楚玉下意识回头,看见小白花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解脱般的神情。
“白苑苑……?”
“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
小白花说:“我才不要在倚澜宗,我真的很讨厌你。”
看到长得和我这样像的女子,却有那么多我没有的东西,真让人好不爽啊。
如果我答应你,你能把我分到离凌雪峰远一点的地方吗?
……或者,我种的蘑菇,你可别总是想来找我要。
她没机会说了。
因为她的后颈,骤然亮起一道黑色的光芒。
那是大妖打上过的印记。
曾经,邪物们正是靠着这个“锚点”,准确地定位了宋家的位置。
而现在,从中凭空长出一条漆黑的触手,洞穿了白苑苑的胸膛。
“真没意思。”
山鬼意兴索然地摆摆手:“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白苑苑,你不是想要自由吗?”
它嘲讽地咧开嘴:“我给你自由了。”
……
楚玉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看着倒下的女子,感觉对方像秋天里一片凋落的树叶。
“小白花!”
“姐!”
……
“苑苑!”
宋承瑾如梦初醒,他跟在白樊后面,连滚带爬地跑到小白花身旁,就连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做。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慌乱地想捂住对方胸前的伤口。
或许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说要恩断义绝的是他,可当小白花真的倒在他身前,他却不可控制地……眼泪淌了满脸。
小白花费力地睁开眼,鲜血涌上喉管,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咯咯声。
宋承瑾俯下耳朵,才隐约辨识出她想说的话。
“这下,我不欠你了。”
小白花双眼慢慢失去焦距,含混不清地笑了。
“对于你的家人,我、我……”
……
我很抱歉。
第80章 延迟的心疼
深红色的液体沿着女子苍白的手臂蜿蜒流下, 仿若一条条细细的小蛇。
剑修少女打落拦路的死灵,跃至白苑苑身前,试图将续命灵药塞到对方嘴里。
这是门派好友送给她的历练礼物, 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
实际效果没有那么夸张,但目前看来小有成效,至少小白花呼吸微弱,应是还活着——或者暂时还活着。
“站起来。”
楚玉将宋承瑾拎起, 拔出他腰间的剑:“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先看看现在周围是什么情况。”
一波又一波的骷髅军队犹如蝗虫般涌来, 这种低阶死物虽实力低微,却数量庞大。
除非将骨头都打碎,否则它们就会不屈不挠地一次又一次发动攻击。
她方才分出心神来为伤者喂药,以致于用来防御的飞剑轨迹都慢了几拍。
现在明显不是伤感挂怀的时候。
楚玉在心中微微叹息。
虽然自己以前也经常装哭啦。
可真遇到什么困境时,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不管这个男主是花心龙傲天,还是自私傻白甜……
都差不多也该长大了。
宋承瑾颤抖地接过剑, 脑中一团乱麻。
他冲向密密麻麻的死魂群,试图通过战斗麻痹自己。
小尸鬼也想帮忙, 被剑修少女摁住。
“你留下照顾她吧。”
楚玉说:“我猜她应该只想看到你在身边。”
白樊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想起前尘往事后, 他自然明白:眼前的剑修少女,并不是自己的妹妹。
他丝毫没有被欺骗的恼怒,反而更为动容。
明明非亲非故, 还愿意特地来帮他们姐弟二人,白樊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谢谢你。”
“不管怎么说……姐姐能交到姑娘这样讲义气的好友,我都很替她开心。”
……
朋友吗?
不算吧。
楚玉挥剑迎敌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她和白苑苑偶尔有的几次交流里, 无不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不兵戎相见, 已是最和善的相处方式,若是要亲亲热热谈天说地……怕是互相之间, 都会觉得像某种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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