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恨欺骗与背叛,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
背对着她的白沅沅慢慢摇了摇头。季宁玉方才忆起,不管面前的白沅沅是真是假,她好像确实无法说话。
白沅沅试探性地偏头,双手高高竖起,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攻击的武器,想要以此安抚季宁玉的情绪。
见季宁玉没有直接洞穿自己的后颈,白沅沅尝试性地转过身。刚露出半张脸便被季宁玉厉声呵住:“不许动!”
白沅沅不住苦笑,眸光闪动,敛去眼底的挣扎。
在季宁玉戒备的目光中,她狠狠咬破自己的中指,纤细白皙的指尖登时溢满鲜血。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季宁玉的剑尖移至白沅沅的喉头间。
她敢保证,但凡白沅沅有什么异常动作,自己一定会用长剑将其钉在地面,打得她下辈子都别想再投胎为人。
白沅沅并未掏出什么奇怪的法器,也没有如季宁玉所想对自己发动攻击。而是喉口抵着剑尖,低头在地上用染血的指尖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工整的字。
“叶”。
写完后白沅沅瘫坐在地,扬起脸认真地看向季宁玉,猫儿似的眼睛反射出琉璃般细碎透亮的光泽。
在场的两人都很清楚,这个“叶”字代表的是谁。
叶行舟。
即使被季宁玉一剑捅向胸口,从天心宗后山跌落,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二人头顶。
季宁玉双眼微眯:“是叶行舟教你的?”
白沅沅眸光中似有流光转动,她像是在思索什么,最终缓缓却坚定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季宁玉的说法。
是了,白沅沅是外门弟子,无法接触到核心功法。但叶行舟是宗主的入门弟子,江星衍如假包换的师弟,天赋出众,惊才绝艳。白沅沅作为叶行舟的小青梅,受到他的照拂并不奇怪。
“天心宗明令规定不允许偷学功法,”季宁玉颔首,握着剑的手不再颤抖,要比之前镇定不少,“若要被宗主知道,你与叶行舟都要被逐出师门的。”
世间功法千千万,每个人都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若是没有师尊指导,随意修习很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丢失性命,因而在天心宗万万不能偷学功法,外门弟子不可以,内门弟子同样如此。
白沅沅没敢反驳季宁玉的话,只是缩缩脖子,似是有些害怕。她低头复又在地上写到,“防身”。
白沅沅实力并不强,不然也不会只能成为天心宗的外门弟子,能不能经过层层筛选进入内门都未可知。
她平日性格软糯可欺,剑是半点也不会,基础功法也修得十分吃力。叶行舟不能时时看护对方,会教她剑术以防身,于情于理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季宁玉禁不住的要冷笑出声。
这俩人口风当真是紧,上一世那么多危急时刻,从未见过白沅沅出剑招,季宁玉便一直认为白沅沅根本不会用剑。
如若不是这次被自己偶然所见,还不知道要被他们瞒多久。
叶行舟。
季宁玉又在心中默念起这个名字。
他确实待人周到,不仅是白沅沅,她曾一度认为叶行舟待自己也很好。那些恰巧递过来的帮助,恰到好处的搭手,总是时不时就撞到一起的视线,经常会让季宁玉产生被关注的错觉。
现在想来,倒真是关注没错,只是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好意。
怕是叶行舟满心满眼琢磨的都是怎么除掉自己罢,偏她还以为这是真心。
白沅沅仍未从地上站起,握着右手的手腕呆坐在原地。中指指尖的血迹已经凝固,因着在地上摩擦,整只手都灰扑扑的,人也灰扑扑的,唯独眼睛泛着亮光,像吹皱的一池春水,专注而温情。
凝固的血液已经无法支撑她在地面上写字,白沅沅望着季宁玉,张开嘴唇。她还是发不出声音,唇齿一开一阖说得极慢,就像她写字的模样,有种执拗地认真。
季宁玉看懂了。
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她不会伤害自己……吗?
季宁玉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
如果白沅沅要害自己,这一路上确实有不少机会。就像刚刚在与徐半仙战斗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出手。这样既不会暴露叶行舟偷教她的剑法,招致自己怀疑,更没必要救下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可以直接乘渡船回天心宗,又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到林家镇,她究竟要做什么?
对方……真的值得信任吗?
季宁玉剑指白沅沅,剑尖轻微颤动。
两人僵持间,蓦地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说话声。
“好奇怪,邪祟之气到这里就断了,一点痕迹也没有,怎么会消失的那么彻底……师兄,诶师兄你走的慢些!”
还不等季宁玉回过神,两个身影飞快地从旁边略过。
前面走着的是位男子,大概弱冠之年,身材高大,面容俊秀。身后背着把玄铁黑刀,刀身板正,正如他给人的感觉。
他身后跟着个女孩子,至多比季宁玉大一两岁,比男人要矮上不少,身后的刀要比男人的更短。圆圆的脸蛋喜气洋洋,很是活泼灵巧,一路上宛如黄鹂般话多个不停。
“师兄、师兄,你等等我呀!”
经过季宁玉和白沅沅身边时,女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瞳孔微微颤动,张大嘴巴,很是震惊的模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走在前面的男人却突然开口:“别青,别多管闲事。”
被唤作“别青”的女孩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跟上前去。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眼季宁玉和白沅沅,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但最后还是听话的跟着师兄从季宁玉与白沅沅身旁路过。
路过的两人打了个岔,季宁玉也从混乱中缓缓回过神。
她慢慢放下剑,声音颇为疲惫:“起来吧。”
白沅沅乖巧地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自己裙角的灰尘。季宁玉盯着她手指的伤痕,犹豫半晌,朱唇轻启,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白沅沅听,字字句句说得缓慢而清晰。
“如果你欺骗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彼时季宁玉并不能完全清楚自己说出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她想,也许白沅沅也说不明白。
可是白沅沅愣了愣,像是回过神来,仓皇地收起伤手,压低自己慌张的视线。良久,抬起头坚定地看向季宁玉,目光灼灼,流转出惊心动魄的光华。
她好像比季宁玉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季宁玉不再关注白沅沅,而是抬起头环顾四周。方才惊异发现,徐半仙启动阵法竟然将她与白沅沅送回了林家镇。
只是此地离林家镇的中心尚有一段距离,地势空旷,人烟稀少。若不是方才两人恰巧路过打断了季宁玉与白沅沅的对峙,只怕半天也不会有人经过此地。
不过刚才那两人说的是什么?
……邪祟之气到这里就消失了。
看那师兄妹二人的装扮恐怕也是修仙之人,极有可能是其他宗门下山做任务的弟子。
也许他们会知道一些事情。
这么想着,季宁玉便颇觉心动,想要抬脚追上前面二人的脚步。还没等她与白沅沅商量,突而听得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仙长、仙长……两位仙长快快留步。”
季宁玉和白沅沅同时回头,只见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从小径处急匆匆赶来。来者满头大汗,头发斑白,发现季宁玉和白沅沅后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激动之情,正是林府的老管家。
“两位仙长真是让我们好找啊,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季宁玉疑惑:“林管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给二位仙长送好消息的!”林管家喜不自胜,远处的夕阳衬得他两颊都激动地泛起淡淡的红色。
“怎么?”季宁玉怔愣,“林宝儿找到了?”
根据寻踪符的线索来看,林宝儿便是找到了恐怕也只是具尸体,能让林管家如此高兴?
林管家直起腰:“还没。但是半仙给传话了,说是感怀于林老爷们的爱子之情,他会提前在今天举办祭典,将失踪孩子们带回来。”
宛如被暗处的毒蛇盘旋脚踝,阴冷之气顺着脊背爬上季宁玉的后颈,她不敢置信道:“什么?”
“没错,就是这样。半仙说了,今晚祭典开始后,失踪的五个人就会归来。”
林管家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离奇诡异的事情,掏出随身的手帕擦着额际的汗水,喋喋不休道:“老爷和夫人听说后都高兴得不得了,只要小少爷能回来他们什么事都愿意做,夫人更是哭出声来……对了,老爷和夫人赶紧让我出来找二人仙人。”
“季仙长、白仙长,快随我来吧,祭典就要开始了。”
季宁玉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柄,语速极慢地重复道:“祭典就要开始了?”
林管家喜笑颜开,显得很期待:“是这样,半仙已经到祭坛处了,现下全镇的人都在往祭坛处赶!”
白沅沅按住季宁玉握着剑柄的手,面色冷峻。
她们刚刚才与徐半仙打了一架,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抱有善意的模样。没想到,徐半仙不仅将季宁玉和白沅沅传送至此,在启动阵法的瞬间自己也来到林家镇,并突兀地开始今晚的祭典。
白沅沅指尖冰冷,掌心却很热,包裹着季宁玉的手背,带来蒸腾的潮湿感,显得紧张又局促。
白沅沅心中的顾虑是什么,季宁玉很清楚。
不过她来此处就是为了弄清楚林家镇的事情,没有到关键时刻还临阵脱逃的道理。不管这个祭典究竟如何,她们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不仅是为了林家镇的事。
更是刚才徐半仙所言,自己是个“已死之人”和“被选中的人”。
季宁玉想知道答案。
林管家做出“请”的手势:“二位仙长请跟我来吧。”
季宁玉和白沅沅对视一眼,跟着林管家走向镇中。
果然如同林管家所言,镇上的人几乎倾巢而动,自来到林家镇后季宁玉从未见过那么多人。
有老有少,男人女人,不约而同地走到街上,沿着林家镇最繁华的道路走向祭坛。他们脸上都溢满了喜悦,虽然也有人感到困惑,但很快就被身边人的情绪感染,没入人潮。
“林管家,林老爷和夫人怎么样?听说今晚林少爷就要回来了啊。”路上有人对林管家招呼。
林管家拱拱手回答:“老爷和夫人已经去祭坛处了,一会就可以见到他们。”
夜幕降临,今夜无风无月,乌沉沉的天上连星星也没有,如同被浓雾遮蔽,压抑暗沉。
不远处黑漆漆的夜空迸发出灿烂炫丽的橘色,宛如骤然绽放的烟花,映得天光大亮,汹涌地燃向天际。
祭典开启。
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偶有落叶掉入火中,便猝然粉碎,化为灰烬焚烧殆尽。
小小的火花在季宁玉眼中爆裂又熄灭,她和白沅沅慢慢停下脚步,眼中流露出些许错愕。
祭坛处燃起熊熊烈火,不久前才刚刚见到的徐半仙盘腿坐在祭坛中央,悬在火焰上方,双手结印,凭空打坐。
全镇上的人都汇聚于此,原本该是人声鼎沸的时候,然而周围却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季宁玉甚至能从风中听到烈火燃烧树枝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响动。
镇子上的所有人在接近祭坛后都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痴痴望着祭坛中心的徐半仙,双手自然垂落,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季宁玉发现林老爷和林夫人就站在离祭坛最近的地方,其他失踪者的亲属则依次站在林老爷和林夫人身边。
火焰离他们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卷起他们的衣角,将他们拖入熊熊烈火。
只一眼便看的季宁玉头皮发麻,心口不住地跳动。
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与季宁玉第一次见到祭坛时看见的成群腐尸缓缓交叠,鼻翼煽动间又嗅到了熟悉的腐烂恶臭之气。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究竟是真实如此,又或是虚幻如此。
“这是什么祭典……”
每月一次的祭典竟然是这样举行的吗?林家镇的人分明像被摄取魂魄一般,完全失去神智。
祭坛外圈的人像是察觉到不同寻常,齐齐转头直勾勾地盯住季宁玉和白沅沅。他们目光全黑,身体没有半点动作,仅凭头部翻转就将脸转向二人。
与白天正常的人形完全不同,他们脸部竟然都只剩下腐烂的皮肉,混合着黄浊黏液向下滑落。如同噩梦中的场景再现,季宁玉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死死拽住白沅沅。
第一次见到祭坛时产生的幻想,她的心魔与梦魇竟是变为现实,明晃晃地在自己眼前重现。
其中一个“人”——季宁玉甚至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称之为人,毕竟没有人可以将脖颈扭转到那种角度,四肢蠕动着向她们扑来。
在上一世曾与腐尸对战过的季宁玉很轻易的就找到他们的弱点,她抽出长剑,剑光冷冽,重伤对方的喉口。乌青色的淡烟从腐尸脖子处冒出,又疏忽四散。
那人仰倒在地,面目狰狞的腐尸消失,只剩下完整的人形,不满死气的面庞泛着乌青与尸斑,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季宁玉腹中不适。
这与上一世他们遇到的腐尸完全不同,那些尸体全身腐烂只剩下腐肉与枯骨,很难对付。然而林家镇的这些明明爬过来时没有半点人的样子,却在死去后又恢复人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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