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他至今记忆尤深,只怕整个四方镇没有几个人不记得的。
白沅沅心中咯噔回响,却听季宁玉笑道:“多谢您提醒,我是要趁着夜色出城去。”
说罢,她没有再理会老人,不顾对方的摇头叹息,接着向四方镇的南角走去。
白沅沅走在季宁玉身边,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衣角。
季宁玉斜睨了眼她:“怎么,害怕了?”
白沅沅摇摇头,害怕是不害怕的,她只是不知道季宁玉为何忽然要去……那个地方。
季宁玉没有解释,她沿着河边走得很快,穿过簌簌作响的竹林,不过顷刻间,一座荒废的宅邸便出现在两人眼前。
银辉铺洒的月色下,老宅灰败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顶梁歪斜,屋脊沉陷,瓦棱间荒草经年,处处散发出颓败的气息。
季宁玉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在宅邸前划了道弧线。但觉得周身灵气如水似的波动,结界被慢慢打开,宅邸门头上挂着的“季宅”两字渐渐浮现,即便过去很多年,鲜红的漆色仍为未褪去。
白沅沅心下震动,果真是季宅。
当季宁玉提到四方镇时,她很快就猜到四方镇是何处——当年的季家就落在东洲四方镇。只是白沅沅尚不确定,季宁玉从未在外人眼前提过季家的一分一毫,她对季家的回忆在季家被灭之后就随之消失了一般,再没有被提起。
季宁玉没注意白沅沅眼神中的波澜,兀自推开季宅的大门。门轴许久未动发出“吱呀”的喘息,老旧沉沉。
空荡荡的院落出现在两人眼前,墙头、墙根和甬道的石缝中间杂草蓬生,杂乱又荒芜。
一切恰如当年,除了比之前要更老旧些。
有关季宅的回忆都蒙上些许尘埃,季宁玉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像隔了两辈子那么久。
比之南洲第一仙门天心宗,修仙世家江家而言,季家从未显赫过,看季家落在东洲还不是南洲,也可以窥知一二。
就连当年的渡劫老祖,早年天赋不显,资质平平,没能在修仙界发出任何声响。直到后期横空出世,众人知晓她的时候,她已经剑挑四周,名扬四方了。然而她有如流星划过,猝然陨落,从此季家默默无闻了七百年。
不过后世未出什么人才的季家在修仙界地位仍是不可小觑,原因无他,因为季家不仅有老祖当年用的季家剑诀,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镇宅兽。
昔年季家老祖游历四方,与未知名的强大妖兽缔结契约,传闻其骑着它或纵横四海,或遨游八荒,无人知晓妖兽的由来,却知道它不可挑战。
老祖陨落后,妖兽感怀于老祖的恩情,即便季家没有人能驾驭他的情况下,竟是自愿成为季家镇宅兽,守护季家平安整整七百年。所以,即便有人觊觎季家剑诀,却也不敢妄自动手,大家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能继承剑诀的季家后人出生。
原以为季宁玉能顺利继承老祖传承,谁知道一场大祸席卷季宅。
没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保护季家七百年的镇宅兽突然发狂,曾经的守卫,后来的屠夫。睁着猩红的眼睛追逐着庭院里的仆人,包括季父和季母。
庭院里高挂着的红色灯笼遽然落地,点燃窗棂与碎草,熊熊烈火中只有凄厉的哭嚎与求救。
那是留在季宁玉回忆里的最后光景。
其实,人怎么会不想回家呢?更何况季家到季宁玉这代,人丁单薄,仅剩季父这一支,她又是季父季母唯一的孩子。自幼千娇万宠,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比江星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季宁玉被道衡仙君顾玄晖救下后,还没有安顿好又被歹人掳走。他们将季宁玉带回了千疮百孔的季家,逼问她季家剑诀的下落。
没有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庭院,没有对她笑脸相迎的玩伴,没有父亲母亲。可假山还是那样的假山,槐树依旧在风中摇摆,房间的大门洞开,她常用的小剑就挂在床头,厅堂内的桌椅板凳摔得横七竖八。
往日历历在目,又尽不相同。
地板上暗红色的痕迹又是什么?她记得,是从谁的脖子里流淌而出。她认识的人都不见了,周围只剩下陌生的面孔。
还不到六岁的季宁玉实在想不明白,有太多太多事情她想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爹爹会忽而倒地不起,眼睛还睁着很大,不明白为什么娘亲把自己推到井中,不管她是不是摔得很狼狈。
但她觉得很痛,也觉得很害怕。
被死死逼问季家剑诀下落时,她咬着牙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那些人需要自己说出什么呢?
被救回去的季宁玉也没有哭,她只是不断呕吐,将肚子里所有能吐出来的东西通通吐了个干净,直到无声干呕,快要将心肝脾胃肾都吐出来才好。最后浑身脱力,眼睛一闭,高烧昏迷不醒。
醒来后的季宁玉再也没有提到过季家,也没有回过季宅。
第一次重生时光顾着活命了,从未想过要回来看看。
应当在到了天心宗后,回家的念头就从未闪现过。
说不清究竟是不想,还是压根儿不敢。
推开宅门的瞬间,流动的时节缓慢凝滞,门轴腐朽的声音如丝竹般拉长,仿佛云雾缭绕的画卷在眼前虚虚展开,风从耳边烈烈而过。泛黄的回忆荡漾着陈旧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打翻了心中五味杂陈的声色,她又重回喧闹的尘世。
季宁玉双手背在身后,灵巧转身,笑意盈盈地望着白沅沅。
“谢谢你,陪我回家。”
第29章 季家宅
季宁玉觉得, 能有人在身边陪着自己一起回到季宅,好让她觉得不是那么孤独,其实倒也不错。
第一次重生后, 她与叶行舟、江星衍、白沅沅四人很多次都离四方镇很近, 季宁玉却从来没有提到这里, 也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眼,更别提跟着其他三人一起推来季宅的门。
撑着点可笑的自尊, 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伤口, 不愿在他人的眼里发现廉价的同情, 不愿被那样看轻与怜悯, 像一根牢牢刺, 扎进前心, 很难拔出也很难治愈。
比起同情与怜悯,她宁愿被厌恶。
至于眼前的白沅沅,季宁玉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对方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烈火中她浑身是血拉着自己的手, 让季宁玉觉得心中一角被慢慢软化。更也许是,自从救下这个白沅沅后,她从未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怜悯, 也未看到厌恶。
她总是很认真地望着自己,听自己的一言一语,看自己的一言一行。
像极了曾经的某个人,她们俩都熟悉认识的那个人。
在白沅沅的眼里, 季宁玉认为自己真实的活着。不是作为被灭门季家的唯一后人, 不是江星衍的未婚妻, 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顾玄晖弟子,仅仅是作为自己——一个坏脾气、不好惹的季宁玉。
鬼使神差间她就将对方带回了季家。
白沅沅愣在原地, 目光怔然,她的眼神透过季宁玉看向很远很远的曾经,又穿过千万时光流转于季宁玉的身上。
她张口,无声而静默,“回家了”。
季宁玉微笑着走进庭院,推开厅堂的红木门,房内许久没有人居住,弥散着腐朽之气。
她挥舞着右手,将烟尘从鼻翼扇开,絮絮叨叨道:“此处被师尊设下禁制,除了我之外旁人都走不进来,只会在外墙内打转。”
方才老者说此地不干净的原因也与顾玄晖的禁制有关。
“我许久没有回来了,今晚就在卧房里稍作歇息。”季宁玉带着白沅沅绕向后院,她对季宅的一切如数家珍,轻车驾熟。
比起前庭的空荡荒芜,后院要更错落有致,亭台小阁,假山巨石,稍不留神就要迷路。砖石木瓦已经布满青苔,但在那些渐渐腐朽的草地苔藓里,悄然盛着一些算不得如锦如绣,却留有月影花影的回忆和过往。
季宁玉有时脚步微顿,但很快又收回,七拐八拐的走到自己曾经的卧房。
“季宅不算小吧,要是没有我,只怕你定是要迷路的。”季宁玉说到这里,眉毛扬起似有几分小得意。
这话说得不假,季宅从门外看不算特别大,但内院占地很广。即便是她,小时候也时常在院子里迷路。
白沅沅不置可否地笑着,她对来路记得很认真,专注打量着季宁玉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当季宁玉将她送到房门口时,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对方,似是在询问为什么不进去。
“你睡这里,”季宁玉颔首,指了指旁边,“我在隔壁。”
季宅多的就是空房间,季宁玉和白沅沅没有必要挤在一处。
听见季宁玉的安排,白沅沅略微迟疑,飞速扫了眼季宁玉的表情,却被季宁玉抓了个正着。
“你那是什么眼神。”季宁玉好笑道,伸出后推搡了下她毛茸茸的脑袋。白沅沅被她推的左摇右摆,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收回眼神。
季宁玉说完也不再多留,天色已经不早,两人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透,尚需要好好休息。她转身离开白沅沅的房间,推开隔壁的木门,不顾房内溢满腐朽之气,钻了进去。
白沅沅在原地稍稍站了会,直到没有听见半分动静,方才将门轻轻阖上。
然而,就在她关上房门后不久,隔壁紧闭的屋子被缓缓打开。不一会,季宁玉从房内慢慢走出,清冷的月色下衬得她单薄的身形忽明忽暗,逐渐没入深沉的夜色。
果然还是……心绪难平。
季宁玉苦笑着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偌大的庭院内杂草丛生,荒芜凄然。冷冰冰的月色笼罩天地,空荡荡的安静极了。她下意识抱紧怀中略显破烂的布娃娃,似乎这样便能挡住从四面八方卷来的风。
布娃娃看上去陈旧呆滞,衣物色泽黯然,边角磨损的厉害。不过头颈部和左胳膊的线头被整整齐齐地塞回去缝好,显得很是完整干净——正是刚重生白沅沅藏在她房间中,“好心”替她缝的布娃娃。
白沅沅不知道,也许除了自己也没人会关注到,这是季宁玉从季家一路带到天心宗唯一的东西,即便在被歹人掳走也始终牢牢抱在手中,揣在怀里的娃娃。赤帝钟则是在她遇险之后,顾玄晖才让她随身装着。
布娃娃是季宁玉幼时的最爱,是季母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它甚至还有名字叫“小玉”,和季宁玉一样有着一头黑亮色的长发,大大的眼睛,也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
也许白沅沅猜到了一些,所以她替季宁玉缝好,将布娃娃递到她的手上,希望能让季宁玉开心点。
但对于季宁玉而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将伤疤揭开,被自己讨厌的人同情与怜悯,好比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不能哭啊,季宁玉想,至少不能在别人眼前哭。
就算很痛也要挺直腰杆,别低头,别被人看轻。
中元节的月亮圆而皎洁,如水般的澄净清朗,星子很淡很疏,点点散落于天幕。天地间被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季宅庭院内的一草一木骤然变得迷离朦胧,似梦境,似幻境。
先是只有绰绰约约的影子,之后眼前如同被迷雾一点点遮住。荒芜僻静的院子在月色中融化,渐渐消解在空气的波纹里。有点点火光自眼角蔓延,很快席卷季宁玉的所有视线。
她抱着小玉犹疑着迈向庭院,在穿过狭长的幽径时,和小时候走在这条路上的身影渐渐重叠,恍如昨日。
原本刻意忘却的回忆又一次如潮水般涌来,无论过去多久,当日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包括每一个细节。
夜深人静之时,最开始只是细小的动静,年幼的季宁玉被外面的躁动声吵醒,守夜的家仆并不在。她抱着布娃娃,揉着眼睛打开房门。
内院不知道什么时候着起了火,灯笼从连廊处掉落点燃了草地,夜风很大卷着枯草四处乱窜,很快将四周接连点燃。
然而却没有人在救火,季宁玉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奔跑,慌乱、嘈杂、惶遽。
六岁的季宁玉,从未在人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多恐惧。甚至,她对恐惧的感受都尚且模糊。
要逃跑的家仆发现了她,仓皇道:“小小姐,快跑吧,快跑吧!镇宅兽发狂了,那、那妖兽正在杀人、在杀人……老爷已经过去了……小小姐,快跑吧……”
他说得语无伦次,惊慌失措。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向季宁玉的身后,离得很远很远,头也不回。
季宁玉不太明白所谓的“镇宅兽发狂”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季家一直供奉镇宅兽,在祠堂里还有张非常模糊的画像。平日里檀香茶果供奉,逢年过节还要去敬香磕头,季父季母领着,季宁玉跟着。
在季宁玉心里,不,在整个季家人心里,那是如神祇的存在,是守护、安心与信赖、感恩。
可是他们的神祇在杀人。
季宁玉茫然地向前走,她还不能理解家仆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她听到对方说老爷过去了。
爹在前面。
所有人都在往后跑的时候,他冲在了前面。
季父并不是很有实力的修行人。老实说,季家人的天赋都非常普通,即便是当年将要飞升的老祖也很一般。在她之后更没有能够撑得起来的季家人,季父连筑基也不到,不过堪堪炼气,也只比普通人强那么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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