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顾玄晖喃喃重复,骤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极为浅淡,几乎瞬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季宁玉道:“你说,你是我未来的徒弟。”
季宁玉也随之停下,重重点头。
“我曾于一百年前立下誓言决不收徒。既然因你打破我的誓言,总得要有理由。”顾玄晖字字句句,说得缓慢而清晰。
“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何可贵之处,能成为我顾玄晖的弟子。”
最后一句,顾玄晖的语气要比之前的更重,傲气便从其中不经意地流露。他斜睨着季宁玉,指了指前方的迷雾。
“前方便是刚刚我封印的魔窟相对应的阇魔阵。魔窟虽已被封印,阵却还在。魔窟消失后,阵眼会本能反噬扩大,进入其中的修士都会被魔气侵蚀,失去神智,渐渐堕落为腐尸,成为阵眼的食物,无可逆转,这才是阇魔阵最棘手的地方。只要不斩草除根,总会不断再生。”
季宁玉顺着顾玄晖指着的方向看去,那里雾蒙蒙的隐隐散着黑气。她感到某种颤栗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我曾在此地探查,大约有十几个修士,实力多是筑基,皆陷落在其中,已丧失神智,沦为行尸走肉。”
顾玄晖转向季宁玉:“杀掉他们,封印阵眼。”
第39章 梦中身
季宁玉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顾玄晖会对自己有怀疑是很正常的事。倘若有人跑到第一世的她身边, 告诉自己,她很快就会意外横死,并且重生两次。季宁玉也只会觉得荒唐至极, 定要将对方打为骗子之类的下九流之辈。
她看出来顾玄晖有心试探自己, 想必顾玄晖也没想遮掩目的, 这本就是件你情我愿之事。
天之骄子顾玄晖虽然不耐俗事,却毕竟不是傻子。莫名跑出来的少女说自己是他未来的徒弟, 即便说得再言之凿凿, 也无法打消他的疑虑。
季宁玉没有撒谎, 并不觉得他这么要求有什么不妥之处。
更何况, 封印魔窟阵眼本也是修士的分内之事。修仙界之人与天争、与命争, 争一线飞升机缘。无论是积攒功德又或是从责任而言, 也会除魔卫道,肩负苍生。
即便顾玄晖不要求,她恐怕也会自请上前协助师尊封印阇魔阵。
进入阇魔阵的人容易被迷雾中的幻象迷惑,陷入其中的修士会互相攻击, 最终侵蚀神智掉入阇魔阵的陷阱,成为下一个供养阵眼的材料。
听到这里季宁玉倒是想到自己在林家镇时遇到的事,她在徐半仙启动镇中的阵法后, 所看见的都是面目狰狞的腐尸,因而才会蓦地出手。但在当时其他人眼中,这些人分明只是无辜的镇民。
可能当时的自己因为右手掌心的图案,受到了阇魔阵的影响才会如此。
针对阇魔阵的诡异之处, 炼器师们绞尽脑汁炼出了可以暂时抑制邪气侵蚀灵智的法器。
“想要出来, 杀掉所有人, 阵眼自会出现,今早封印它。否则, 丧失神智后你们会自相残杀,相互吞噬,成为供给阇魔阵的养料。修为越高,阵法危险越大。”
顾玄晖将法器递到季宁玉的手中,叮嘱道:“法器最多能撑两个时辰,若是在两个时辰内不能出来,你就会永远陷落在其中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进入阵中的弟子有许多也拿着法器,然而他们同样被困在其中。
“定不辱师命。”说完,季宁玉拿着顾玄晖给的法器,转身向阇魔阵所在的迷雾之间走去。
能够抵御迷雾的法器瘫在掌心只是小小的圆形,覆上口鼻后则幻化为薄薄的金箔面具,贴在脸上。似有若无的灵气在口唇鼻周环绕,形成屏障,阻挡雾气的侵蚀。
钻入浓雾中的季宁玉原以为自己会看见薄雾笼罩的森林,四处游荡的腐尸,以及蠢蠢欲动被侵蚀神智的修士。
然而当她踏入迷雾的刹那,周围遽然转变。
影影憧憧的树林在眼前消失,视线内从模糊变为明朗,天光大亮。
季宁发现自己正站在空荡荡的街头。
街道两侧的房屋各式各样的商铺皆有,食肆、客栈、胭脂首饰、布坊,琳琅满目。不仅如此,还摆满了不少小摊,看上去很是热闹。
很像之前在林家镇时的模样,不过与林家镇还是有些许不同。林家镇地处偏僻,镇子委实很小,东西走向,街道比直向前,不管怎么样往前直走就能走出镇子。
眼前的镇子要更大些,商铺也更多。显然这里十分繁华,若是寻常情况之下,只怕此刻应当摩肩擦踵,生机勃勃。
可惜,除季宁玉外没有一个人出现。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连风声都不存在,她只能听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
街边面摊上吃了一半的面碗还放在桌上,筷子滚落在凳子边。旁边的包子蒸了一半,早已变得冰冷。糖葫芦跌落满地,扛着它的人却不知去往何方。布坊的布料无风自动,像是在对季宁玉招手。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夕之间所有人都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季宁玉心下微沉,知晓这里应是阇魔阵阵中。阇魔阵将小镇中生活的百姓都炼为腐尸,没想到阵中还保留着小镇原来的样子,当真是杀人诛心。
因着含光剑身破损还未修补,她只能握紧腰间没有剑鞘的见诸天,四下仔细逡巡。
阵中的百姓肯定已无活口,那群神智已被侵蚀的修士却不知躲在阵中何处。
正思忖着,“嗖”的黑影从街角蓦地略过,刮起小小的旋风。
季宁玉瞳孔骤缩,脚底提气,飞速向街角追去。
就在她追到街角的瞬间,一把长刀从角落砍来,刀锋闪过的冷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亮出莹白的光点。
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暗算,季宁玉双眼微眯,反手拔剑,刀剑在半空相接发出当啷的脆响。
刀剑之气升腾起的剧烈气旋划向四方,两人周身的摊子应声倒下,离季宁玉最近的首饰摊直接断成两截。
季宁玉抬眼望去,从街角袭来的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与季宁玉相同,脸上带着金箔面具,看不清他究竟生得什么样子。只是从面具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凶狠异常,看向季宁玉的眼神活脱脱要杀了对方。
季宁玉握住剑柄,用劲压向对方,心中不住冷笑。
刚好,她也是来杀掉对方的。
见诸天剑身重拙,比之对面男人所用的宽刀而言也有过之而不及。
男人看着凶狠,修为却似乎还不如季宁玉。被她压制地咬紧牙关,即便隔着面具,季宁玉也能感觉到他面部肌肉的颤动。
果真如师尊所言,这些人不过是筑基修为上下。
季宁玉虽然只是筑基中期,但她比旁人多活了两世,加上本身又是个不服输的性格,多的是对战经验。只要对方不是金丹,她都有一战之力。
她剑尖微挑,借着股巧劲刺向持刀的男人。
男人没有避开,直接迎上来,季宁玉剑尖没入他左肩的同时,他挥刀向季宁玉斩来。
真是不要命的打法。
对方应当是被侵蚀所致,一心只有吞噬对手的欲念,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季宁玉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她还要活到最后等着阵眼出现,封印此阵。她眉头紧皱,紧接着连连后退几步,强悍的剑气席卷,将男人狠狠震开。
趁着男人还没爬起的时候,季宁玉飞身踩向旁边的屋檐,堵住男人后撤的道路。男人也压根没想跑,他踩着季宁玉的脚步,追到她的身前。
季宁玉剑犹如流水,嘈嘈切切的急雨般不断进攻。
男人没有那么快的刀法,很快就被打的没有还手之力。就在两人对招的时候,季宁玉从他并不流畅的招式中发现,对方是昆吾刀宗的弟子。
可惜,从前亦是名门子弟,如今陷入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倘若换做自己,季宁玉宁愿有人将她杀掉,也不要浑浑噩噩地丧失自我。
她目露寒芒正要一剑了结对方,谁知男人在躲闪季宁玉剑锋的时候脚下的瓦片突然破裂,对方站立不稳直直向下摔去——
季宁玉用劲一蹬,就要补上一剑。
脚下的屋脊忽而断成两截,天地倒转之时她踩着屋檐指向男人的剑尖却奔向天际。男人却坠落至她看不见的地方,杳无踪迹。
眼前的景象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撕裂,扭曲漫漶。
季宁玉明明在屋檐上却踩着天上的白云,下一刻她又掉入商铺之中,碎石瓦片从头上簌簌落下,砸得她满头满脸。
“咳咳……”她被尘埃呛得不住咳嗽,却不敢有丝毫地放松,连忙从地上爬起看向外面。
明亮的天色黯然无光,不过眨眼的功夫,阵眼中的白天已经变成了深夜。乌沉沉的天幕中连颗星星也没有,漆黑的似要吞噬所有。
阵眼里的时辰流速和外界的完全不同。
季宁玉顿觉不妙,这样一来,她该如何知道自己在其中究竟有没有超过两个时辰?
恐怕阵中的其他人也遇到这样的情况,在时辰混乱的时候渐渐超过法器能够支撑的最长时限,这才导致被阵法吞噬。
不行,一定要快些。
想到这里,季宁玉决定不再守株待兔,等着别人找上自己。她要尽可能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季宁玉性格向来直来直往,想到什么做什么,一句话提剑就是上。说好听点是率直,说不好听是鲁莽,曾经不少次被江星衍嘲弄,说她白长了脑子。
季宁玉自然不服气,若是长脑子的人都如江星衍那样令人讨厌,那她宁愿不要脑子。
她闯入黑暗里,硬是制造出了不少动静。
不少人被动静吸引,从四面八方窜出,向发出动静的地方围堵。
季宁玉才不会那么傻站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打,她还想趁此看看这些人是否会自相残杀。
毕竟师尊之前说了,失去神智的人会相互吞噬,最后活下来的人会成为阵法新的养分。
她在三处制造出很大的动静,无非是拆了墙,踢了摊子,又踩碎瓦片之后,躲入不远处的黑暗里,猫着腰隐藏气息静静观察着。
先是有三个人闻声赶来,与季宁玉和方才那个男人一样,他们脸上也戴着面具,有用剑的、用鞭子的还有用符箓的。三人在彼此撞见之后,很快扭打在一起,前后加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
看来他们会互相残杀,只留一个胜者。
季宁玉心下稍稍有了计较。
三个人的声响越来越大,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往此处赶。她大概数了数,有八个人赶到这里,很快也加入战局,越打越乱。
人数不对,师尊说阵中应当有十几人。
看来有人和她一样,也躲在黑暗中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被阵法侵蚀的神智还能如此机敏?
季宁玉敛住声息,将视野投向其他地方。很快就在西南角发现了那把熟悉的刀。
正是之前和自己打了一架还受伤的男人。
他恐怕知道自己现在出去参与混战没什么胜算,在这里等着当在后的黄雀。
季宁玉无声笑了笑,那这个黄雀还是由她来当比较好。
她提起剑,正准备绕后。
见诸天却发在她神识之间发出声响:“嗯?”
季宁玉下意识停下脚步:“你又怎么了?”
见诸天这把剑不趁手,要是它半途闹了别扭,这几个人只怕够季宁玉喝一壶。
“不对劲。”见诸天道。
“哪里不对劲?”季宁玉压低声音,越发警戒。
就在她发出疑问的时候,昆吾刀宗的弟子竟是脖子一歪,跌落在地。他始终紧紧攥着刀柄的手撒开,血从他颈边蔓延,死得无声无息。
季宁玉:“……”
竟然还有人躲在这里?!而她毫无察觉。
不是说这里的人修为只有筑基?能做到这点的,恐怕要在季宁玉修为之上。
若不是见诸天出言提醒了一句,只怕季宁玉就要和这个人对个正着,保不准要被打得猝不及防。
“看来还不能掉以轻心。”季宁玉没有继续前进,将自己投入危险之中。她默默退回原地,养精蓄锐,等待着另一个高手的现身。
其他八个人已经差不多分出胜负,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只有一个拿着毛笔的符修还活着,只是她浑身是血,显然也疲惫到了极点,看起来触目惊心。
季宁玉没敢贸然动作,她仍在耐心等着。
就她在猜想暗处那人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时,一阵飓风拂过。那位站着的符修突而踉跄了几下,接着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血从她的颈边飞喷而出,她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季宁玉被这一幕惊得呼吸微乱,连忙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
怎么会,那人到底在哪里?她甚至没有看见到对方如何动手,只察觉到诡异的风声。
好快的速度,这么快的速度只怕世间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这个阵眼到底都进了什么人?!
不等季宁玉细想,那阵风刮过她的鬓边。只是微微的气旋升起,季宁玉却本能地提剑回挡。
剑身嗡鸣,发出撕拉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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