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顺着脊背涌上来,季宁玉怔怔望着自己挡住的长剑。只差那么一点,但凡她反应稍微慢一慢,现在倒在地上的便又多了具尸体。
季宁玉被这剑法震撼,不敢置信地看向来者,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戴着金箔面具,季宁玉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泛红的眼睛和清冷的薄唇。
“你……”季宁玉满脸错愕。
仅一眼,她就认出了对方。
梦里梦外,两世重生,无数次撞进的眼睛里。
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
无比熟悉。
第40章 梦中身
即便戴着金箔面具, 季宁玉也只用一眼就认出用剑的人是谁。
细长弯起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看着有些许冷冽, 笑起来时便稍稍弯起, 春风和煦, 与不笑时几乎判若两人。
她对这双眼睛的主人太过熟悉,生生世世的纠葛, 阴魂不散。
叶行舟。
这名字滚在唇边, 又被季宁玉咬碎了狠狠咽下。
才分开没有多长时间, 为什么叶行舟又会出现在这里?
师尊顾玄晖明明言阵眼中有十几个筑基的修士, 应当都是在之前进入的, 再加之他们神识已经被侵蚀, 至少已经在这里超过两个时辰。
叶行舟是同自己一起来到此处,分明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接触阇魔阵。
所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如此凑巧?
而且叶行舟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他向来明如秋水般澄澈的双眼里要比之前混沌许多,泛着淡淡的红色。露出的薄唇紧抿,流泻出似有若无的寒意, 冷峻而危险。
顾玄晖说进入这里的人会被阇魔阵渐渐侵蚀神智,失去意识,最终沦为互相吞噬的行尸走肉。
叶行舟进入的时辰不会比自己早太多, 还远远到不了被侵蚀的地步。
更何况眼前之人是谁?他可是话本男主,即便被捅一剑坠入悬崖,都能大难不死的气运之子。
低估任何人,都不能低估他。
季宁玉绝对不相信他能那么容易就被同化, 毫无知觉, 仅凭欲念行事。
可叶行舟眸光中的杀意无法遮掩, 他就那么直直望着自己,像在看一具早就死去的尸体。
季宁玉满脸讥笑, 终于藏不住了吗?终于不再装了?
她就知道,叶行舟想要杀自己的心绝非一朝一夕。
前两世那些不经意的温柔与照顾,不过通通皆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恨自己还将那些伪装都当做真心,交付信任,又或者用俯首贴小换得一线生机。
可笑至极。
既然对方不再装,那她必然不会手下留情。更别说,阇魔阵本就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要么叶行舟杀了季宁玉,被阇魔阵侵蚀堕落供养阵眼,或者封印阵眼。要么是季宁玉杀掉叶行舟,封印阵眼,断掉两人纠葛三世的恩怨。
季宁玉等这一刻很久了。
无论哪种结局,她都欣然接受。
“上次没能杀掉你,这次一定可以。”她咬牙切齿道。
季宁玉疾步后撤,借用着巧劲挣脱叶行舟的压制。还不待她喘/息,叶行舟汹涌的剑气已经再次袭来。
伴随着锐利的长啸和狂烈的剑风,剑气如幽龙腾空,破开尘埃也破开黑暗,在昏蒙的幽冥间划过犀利的电光。
叶行舟的剑快得像闪电,更像不知名的远方吹来的风。
最初时仅是一点点的微风,令人毫无察觉。等到裹挟着扑面而来,才发觉那风里藏着伤人锋芒,再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季宁玉熟悉叶行舟的剑法,她的剑也同样快,那是堵上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尊严,和自己三世的痛苦而挥出的剑。她浑身灵气被调动到了极致,在全身迅速流转最后凝聚在她的右手间。
或许被季宁玉的决绝断然所震慑,见诸天没有再如第一次那般阻挡她的进攻,也有再出声。它就像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宝剑,默不作声。
曾经很多次,她与叶行舟、江星衍二人对练,又配合两人拿下过不少奇珍异宝,可以说对彼此的打法心知肚明。
季宁玉和叶行舟的剑尖割透清寒,淡蓝色的剑光怦然撞击又蓦地离散,化作碎星飞天。两人的剑锋时而交缠时而远去,如涟漪般泛起,又如雷电绚烂。
漫天剑影之间,黯然的天幕似乎随之吟颂,无数淡去的回忆忽远忽近,所有种种,如法泡影,在这氤氲的幻境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没有重生前的季宁玉恣意妄为,无法无天。她憎恶欺骗背叛,痛恨同情怜悯,将叶行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却也无数次偷偷跑到演武场,看叶行舟练剑。看晨光微熹中挺拔的少年持剑,意气疏朗。
他每天都要花比别人更多的时辰练剑,在风雪里,在晴天下,日日挥剑,从不停歇。因而他练得一手快剑,即便与比自己修为更强的人对战,也能硬是以肉/体凡胎抗下几招。
季宁玉不服气,她想着,叶行舟凭什么能走得顺风顺水,自己定要想办法超过他。最好是能痛打他一顿,让他跪地求饶。
记忆里她的面孔生涩而别扭,蹲在树梢看着叶行舟练剑,恶狠狠道:“迟早有一天会超过你。”
以这种不服输的气势,季宁玉也不论寒暑,辛勤刻苦。但她本能地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努力,便将这些都悄然藏在心里。
可惜她没能有这个机会。
第一次重生后的季宁玉不再和叶行舟作对,她尝试着放开芥蒂和对方接触。做不了多好的朋友没什么关系,反正她就是想活命。在和叶行舟接触的同时,也与江星衍等人关系缓和,三人时常结伴一同练剑。
季宁玉的天赋终究不比两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她还是憋着一口气,不愿认输,越加勤苦,渐渐倒也能有几次打过江星衍。只是叶行舟的实力还是太强。他不仅聪颖,更是比季宁玉更刻苦。
很多次季宁玉被叶行舟打得闹了起来,叶行舟甚至会压住剑意,耐心给她喂招。长此以往,她也学得了不少叶行舟的招式和打法。
“喂,叶行舟,来练剑。”有段时间季宁玉痴迷于此,很是折腾人。
连江星衍都看不下去,自请要当她的陪练人。但那时候季宁玉已经不太将江星衍放在眼里,一心只想和叶行舟对练。
江星衍倒是被气的不轻,叶行舟则一如既往地答应,从不推脱。
季宁玉的道就是绝不服输。
她绝不认输。
无论是对横死的命数,还是叶行舟。
季宁玉有前两世的对战经验,加之对叶行舟的招式比较熟悉,两人对打半晌竟是都没有找到对方的破绽。
只是随着两人的剑越来越急,周围宛如狂风过境。处处是破碎的门板、窗棂,碰撞的剑光嗡鸣迸溅,两道身影犹如流星般在空中交错,剑气如虹。
纠缠的剑气破碎为无数光点,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撕碎,隐隐夹杂着山雨欲来的沉闷,压抑而凝重。
迟迟分不出胜负,叶行舟似乎有些按耐不住,他要比平时显得更急躁。
这不像他,叶行舟向来沉稳持重,少有毛躁的时候。
叶行舟变化剑法,手腕上挑,剑尖迅速刺向季宁玉的命门,竟是想要直接废掉她持剑的右手。
季宁玉反手回档,见诸天宽大的剑身与他手中的长剑重重相撞,完全暴露在叶行舟的眼前。
见诸天发出吃痛的闷哼。
同时,叶行舟凝视着见诸天,目光骤然收缩。
在那一刻,季宁玉猛然感觉到强悍的气息向自己骤然袭来,无形的大手抓住她的颈部令自己无法呼吸。
叶行舟原本只是微微泛着红色的眼睛顿时被血红充斥。
天边清冷的月色化为狰狞的血月,映照人间,犹如地狱修罗。
季宁玉被铺天盖地强悍又霸道的剑气震慑的喉口泛起腥甜之气,她硬是将血咽下,嘴角上扬,似是嘲弄:“怎么,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要杀了我?”
叶行舟看着她,视线又像是穿过她,向无法触及的远方延伸。
隔着面具,季宁玉也感觉到了对方沉默下的可怖。如同平静的海面下酝酿着狂风巨浪,等待着波云诡谲,倾覆天地。
“为什么杀了她?”从相见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叶行舟突然开口。
季宁玉微怔:“什么?”
叶行舟眼中逐渐露出癫狂之色:“为什么要杀她?!”
不知为何,季宁玉的心狠狠抽搐。
她强忍住痛苦,反唇相讥道:“你疯了吗叶行舟?”
季宁玉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她根本没有杀任何人。即便是白沅沅……她都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叶行舟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浑身爆发出可怖的剑意,犹如失控的洪水,对季宁玉疯狂进攻。
与方才的气息完全不同。
刚刚叶行舟的剑快而有杀气,却仍然可控。现在的叶行舟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剑只剩下疯狂的杀戮与毁灭,满心满眼都只想杀掉眼前之人。
季宁玉逐渐招架不住。
叶行舟的剑……太邪了。
那浓重的煞气即便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个金丹,也未必能够压制得住。
“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叶行舟状若癫狂,他眼睛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季宁玉节节后退,不断用见诸天为自己争得短暂生机,却根本无力回档。在叶行舟急如密雨的剑招下,她只能被迫接招,再也无法主动出击,丧命不过是迟早而已。
“你在说什么?你说的‘她’究竟是谁?!”她想知道,叶行舟说的是谁。
季宁玉厉声质问:“谁杀了她?你在和谁说话?!”
“把她还给我!”叶行舟发出惊痛暴怒之声。
季宁玉愣在当场。
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叶行舟,他发出的惊痛之声就像将胸膛剖开硬生生地从胸口扯出心脏。
叶行舟的剑就要当头劈下。
见诸天挡在季宁玉的身前,伴随着“当啷”的刺耳声响,叶行舟手中拿着的长剑在见诸天的绞杀之下竟是直接断成两截。
被封印千年的神剑对普通的剑仍然有不可抵挡的压制。
迸裂的剑锋划开季宁玉的面具,也撞向叶行舟的脸,两人的面具应声而碎。
叶行舟的左脸被见诸天的剑气所伤,割出条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艳的血色喷薄而出,落在季宁玉的脸上,将她所有的目光浸润的只剩红色。
季宁玉惊惧地透过血红望向对方,很快平静下来,皱起眉头:“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她拼尽全力却仍打不过叶行舟。
如果不是叶行舟的剑断了,现在倒在血泊里的就是自己。
季宁玉清楚地知道,以叶行舟方才的攻击而言,即便是用断剑,他杀掉自己也是迟早的事。
无所谓了,他们两人无非是她杀他,又或是他杀她,早已注定。
这是她堵上一切为自己拼得的结局。既然上了命数的赌桌,就有倾尽所有的觉悟。
癫狂之色从叶行舟的眼睛中缓缓退散,他仿佛不经意间清晰了一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着身上的血迹。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视死如归的季宁玉身上,轻轻勾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可那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怎么会伤害你。”叶行舟喃喃,“不管什么情况……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季宁玉骤然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怒道:“叶行舟,你在做什么?!”
叶行舟微笑着将那把握在手中的断剑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血色如同烈火,汹涌烧向晦暗的天际。
阇魔阵只有一人得生。
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出,想要触碰季宁玉的侧脸,却又停在半空,怕血染脏了她的脸。
“活着出去。”
“别怕我,小玉。”
第41章 梦中身
叶行舟会叫白沅沅“沅沅”, 会叫江星衍“江师兄”或者“江兄”,却从来只会直接叫季宁玉的名字。
“季宁玉”,三个字不多不少。
他真正唤出来的时候细算倒也不多, 毕竟每次只要季宁玉想找他时肯定能迎向他的目光。但季宁玉名字里的每个字都像在他口中回环几次, 方才念出口, 咬字格外清晰,有种独特的韵味。
季宁玉却不太喜欢叫他的名字, 总是“喂”来“喂”去。高兴的时候欢欢喜喜地唤叶行舟, 不高兴地时候怒气横生地叫叶行舟, 委实不算太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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