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
杜菀姝对程乐儿摇了摇头,却是看向了站在原地的程喜儿。
她神情冷静,说话仍然是细声细气的:“程四娘子,到这关头上,你该提防的可不是我。”
程喜儿愣了愣。
向来杜菀姝是不会给自己回应的,她总是拿捏着一副知书达理的姿态,装模作样的,叫程喜儿恨进了骨子里。
但现在,杜菀姝依然如盛夏的荷般清丽端庄,黑白分明的眼难得直视着程喜儿,里面却没有任何厌恶和敌意。
“你什么意思?”程喜儿开口。
“我不是你的敌人。”杜菀姝说,“今后你该防着的,是这全京城的贵女。”
第19章
别说是程喜儿,连程乐儿也愣住了。
圆脸的程家娘子,生怕友人与妹妹起矛盾,不免有些着急。
程乐儿牵起杜菀姝:“三娘,你,你别和她置气,走,我请你吃莲子——”
“——你什么意思?”
这可不是杜菀姝计较。
程喜儿瞪着那双过分大的眼睛,紧盯着杜菀姝不放:“三娘子这话,我听不懂了。”
“我与乐儿是朋友,看在她的份上,也不会与你交恶。”杜菀姝强调,“若你还亲近乐儿这个姐姐,也该给我留几分面子才是。”
换做以往,看在陆昭哥哥的份上,看在程乐儿的份上,杜菀姝对程喜儿总是回避大于交谈,哪怕对方故意刁难,她也是置之不理的。
但赐婚一事,让杜菀姝想明白了许多。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招惹、刻意回避,就能躲过的。
“官家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娶妻之后,太后又为他纳了四名侧妃。”
杜菀姝神情淡淡:“惠王娶妻,也不会比这少。你是程国公的女儿,若是想,早晚有个位置是你的。”
程喜儿脸色微变。
一句“有个位置”,无疑说她很有可能做不了陆昭的正妃。
“如今我已经成婚了,”她继续道,“与惠王不会再产生瓜葛。惠王娶谁,那也与我没关系,你何苦将我视为肉中钉、眼中刺?
“反倒是京城其他未嫁的贵女,她们才是你的敌人,可也别太撕破脸,在后宅里,不一定能随时见到夫君,可姐妹却是天天见。”
“你——”
程喜儿一张脸气得通红:“杜三娘,你别以为……”
杜菀姝却看也不再看她,只是对着程乐儿笑了笑。
“日后我在单独找你出游,”她说,“夫君还在等我,我就先走啦。”
与程乐儿挥别,杜菀姝拎着衣裙转身。
云万里就在一丈开外的莲子摊前,他个子极高,又穿着深色衣衫,在熙攘街头亦是分外显眼。
杜菀姝赶了过去,还没靠近,云万里就已扭过头来。
“她一直这样?”云万里问。
“……夫君说谁?”杜菀姝没跟上。
“程家那名娘子,”云万里的视线飞快往程喜儿的方向一瞥,“平日也这般出言刁难你?”
他听见了?!
杜菀姝略作讶异,也跟着云万里转头看向远处的程乐儿与程喜儿。
因云万里在,二人估计也不敢上前买莲子了。两名小娘子嘀嘀咕咕了什么,一个无精打采、一个满肚子闷气,拉拉扯扯地离开。
刚刚她们交谈时,云万里一直站在莲子摊边,隔着这么远、还这么多人,他竟然能听见程喜儿说了什么吗。
都说习武的人感官灵敏,但若是听得见……云万里这听力,也太好了。
“平日……没那么明显。”杜菀姝照实回答。
说着,她想了想,嘱咐观星道:“买些腌莲子和冰糖葫芦送过去吧。”
程喜儿如何,杜菀姝才不管,但她不想看到程乐儿夹在中间为难。
观星点了点头:“是。”
待观星走了,杜菀姝才又道:“惠王拒了程家的婚事,她心里不痛快。”
云万里蹙眉:“拒绝了她,关你什么事?”
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深邃面容向来没什么表情。这么一拧眉头,就显露出几分杀气。
喧嚣热闹的街上,引得诸多行人侧目。
换做以往,杜菀姝肯定觉得他是生气了,现在她却是莞尔一笑。
“那我要是受委屈了,”杜菀姝玩笑道,“夫君替我出气么?”
“……”
云万里确实听见了。
因自己的婚事,迁怒于别人——其中还又牵扯到了惠王陆昭。他听了一耳朵,就不免心烦,连带着看着程喜儿也分外不顺眼。
可杜菀姝轻言细语,还用黑白分明的眼期待地望着他,搞得云万里瞬间没了脾气。
他明白杜菀姝的意思——是啊,难道要他去把小姑娘打一顿不成?
光是站在程喜儿面前,云万里都要吓得她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生气的。”见他无言以对,杜菀姝才继续柔声说了下去:“全京城也就只有一个刘朝尔,大部分娘子,都与程喜儿那般一样,一辈子最重要、最惦念的,也就是嫁个好夫家,指着夫家过活。”
尤其是赐婚之后,对程喜儿来说,就是少了个天大的情敌。
“她被惠王拒绝,哪、哪怕是暂时的,传出去了,也跟惠王嫌弃程四娘子一般。被退婚的、遭人嫌恶的娘子,是要被笑话的。”
所以,杜菀姝也不愿意和程喜儿斗气。
程喜儿什么都没啊,她只是喜欢陆昭,就因此丢了大人。
“我都有点可怜她。”杜菀姝说了实话。
“指望夫家过活,”云万里重复了一遍杜菀姝的话,“那你呢。”
“……我?”
杜菀姝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话还能拐回来。
她白皙面庞顿时泛了红,杜菀姝捏紧了衣袖,撇开目光:“我,我也是一样的呀。”
话到最后,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可云万里耳目聪明,他听得分外清楚。
“还得,还得感谢夫君,”杜菀姝呢喃道,“许多道理,父母、兄嫂,从不会告诉我,都是夫君同我讲,我才明白的。”
如果不是云万里,她还是那个觉得日子能舒舒坦坦过一辈子的小娘子。
朝堂纷争,自然灾害,还有西戎边关,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遥远。
所有人都觉得她小,不愿把腌臜事说与杜菀姝听,只有云万里知无不言。
杜菀姝的话发自真心,可云万里却不自觉地绷紧面孔。
“你说程家四娘子会被人笑话。”他说。
“怎、怎么了?”杜菀姝茫然抬头。
只是拒婚——还不是真的拒绝了,按照陆昭的办事方式,云万里觉得充其量只能算作推脱。
如此,程喜儿都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杜菀姝呢?
她本该嫁给惠王,如今却只是个七品正使的妻子,而他还……
云万里又是朝右侧过头,想将脸上的伤疤避开。
那些个闲言碎语,一定也会说到杜菀姝头上,并且会更难听。
“——这水暖水寒鱼自知,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不好,出了家门,旁人也不知道不是?”程喜儿这么说。
云万里听得一清二楚,来京城后,类似的话他听得数不胜数,从不在乎。
可偏偏今日说给杜菀姝听,他就觉得心底冒出一股邪火。
她值得更好的,而不是听旁人这般尖酸刻薄。
京城与肃州不一样。
换做以往,事情烦着冷着,也就过去了。就算是高承贵刁难,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云万里已是七品正使了,怎值得丞相大人放在眼里?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
他已和……杜菀姝绑在一起了。听着程喜儿那番话,云万里第一次意识到:若他按兵不动,杜菀姝的日子也会好过。
决计不行。
自己的事,怎能牵连旁人?何况——
云万里垂眸,迎上杜菀姝那清亮的杏眼。
“我知道了。”他冷淡开口。
…………
……
五天之后。
九日婚假到头,云万里回去值差。
他用过早食就走了,说是一直要到入夜才回来。杜菀姝早早吩咐王婶煲了绿豆粥,又将砂锅放置到冰水里,在晌午最热的时节差李义送过去。
这可是夏天,外头热的很,当差一整日还了得。
就这,杜菀姝还不放心。
太阳一落下地平线,她又喊李义提前备好水——管事说了,云万里当差回来定是要洗沐的,他不愿身上全是汗味。
可杜菀姝千算万算,没算到夏天的天瞬息万变。
刚一入夜,就下雨了。
而云万里出门时可没带伞。
雨下的不急,却是分外的密。换岗的同僚到了,云万里也不客气,借了他们的蓑衣就翻身上马。
他策马归家,弗一拐到宅邸的街头,就叫站在中央的身形惊了一下。
是杜菀姝。
天色已晚,街面安静下来,天空阴沉,只余各家各户的烛光灯火渲染着深色的夜。
杜菀姝打着一把杏色纸伞、怀里还抱着另外一把。余出的手提着质朴的纸灯,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她伞面的花鸟图样,更是照亮了翠绿衣裙之上,那如花似玉的面庞。
不知她等了多久,直至云万里的哒哒马蹄声响起,灯火之间那双分明的眼蓦然亮了起来。
蓑衣与纸伞遥遥相见。
杜菀姝绽开笑颜,她的杏眼弯了弯。
“夫君,”她轻声开口,“三娘来接你回家。”
那一刻,云万里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沉甸甸的东西叫他张不开嘴,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可到了胸膛,又瞬间填满了搏动的心脏。
比灯还亮,比火还暖。
他本想把心里揣着的事放到回家再说的,可在这雨幕之下,他催动马匹上前,近乎迫切地出言,要把一切讲给她听。
“白日押班亲自来了一趟,”云万里说,“田猎之时,要把我调去殿前。”
杜菀姝愣了愣:“这,这意思是——”
调去殿前,那就属宿卫军了,官家田猎,是一准要跟过去的。
云万里翻身下马。
他接过杜菀姝的伞,却没给自己打,只将伞面笼罩在那抹翠绿的头顶。
“去延岁山别苑,刘朝尔肯定在,”他说,“你可要同去?”
第20章
旬日之后,延岁山。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车帘之外,车夫很是为难:“夫人,就只能到这儿,上不去了。”
“那就停在这儿吧。”杜菀姝撩起了帘子。
从京城出发,到延岁山约莫半日的时间。
延岁山乃皇家别苑,山头连绵,气概恢宏,太祖时期修葺了十年方修成。
山林之间,既有园林,又有操练场所,作军事演习之用——当然,到了后面,当朝重文轻武,军事演习已许久不曾开展。
但别苑之后的山林里,飞禽走兽不少,每年田猎都是在此。
头两年山东洪涝,又有民反,官家已两年不曾田猎了。今年终于能从京城出来,他龙心大悦,要随行的群臣官宦都带家眷来一齐避暑。
马车停在了园林一角,四周仅是葱郁竹林。山势向上,碎石铺成的蜿蜒小道竹林深处,安排的宅子就在上头。
“夫人怎能住这儿呀。”
同行的观月顿时不乐意了:“就算屋子不好,也得是个平地才是。”
不怪观月抱怨,儿时杜菀姝是同父亲参加过田猎的。
那会儿先皇在世,与父亲关心甚笃。二人亦是君臣、也是忘年交,恨不得要杜家人就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只是如今云万里官职不过七品,他定然是住不到什么好地方。
这竹林看着僻静优雅,但这又不是京城,周遭全是植被树木,想也知道环境有多差。
更遑论这车上不去,还得人走上去。避暑要两个月呢,还不知道平日得多折腾。
“不打紧,”杜菀姝早有准备,“带着驱散虫蛇的药物与熏香呢,上去看看吧。”
说着,她拎起衣裙,踏上碎石。
小路蜿蜒,倒是远离了嘈杂,步入竹林仿佛入画一般。走出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栋竹楼伫立其间。
巴掌大的小院,带着一汪清泉,竹楼看着就简陋,但眼前场景美不胜收。
夏天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站在院子里的人和这诗情画意格格不入了。
听到动静,云万里转身,迎上杜菀姝讶异的面庞。
“夫君怎在这儿,”她赶忙上前,“不当差么?”
不知高丞相怎么同下人说的,为了让他能来,竟直接将云万里调到了殿前司。
眼下他该在别苑值守才是。
“换值有休息时间,”云万里言简意赅,“来看看你。”
他还背着那六尺长的刀戟,显然是直接过来的。男人一袭银色甲胄,摘下了头盔,随意拎着。沉甸甸的盔甲在他身上竟看着分外轻盈,只衬出云万里英武挺拔,丝毫不显笨重。
武人的冷硬气概,甚至叫这葱郁竹林都染上了几分肃穆杀气。
明明甲胄装备到分外严实,可杜菀姝看他宽阔的肩背,楞是看到了不太好意思。
那、那话本里写的盖世英雄,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是天气炎热,云万里的额头覆着一层薄汗,一瞧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杜菀姝下意识就想抽出帕子,可柔软指尖往袖子一送,就停了下来。
先前递帕子的时候,云万里看也不看,宁可用雨幕泅透的袖子胡乱擦脸。
回想起彼时情景,杜菀姝顿觉不好受。
不过……
他那会嫌弃着她呢,不愿她接近,更把她的物件当什么蛇虫毒()药般躲避提防。
成婚之后,似乎是好些了。
可杜菀姝也不敢再直接送帕子,她想了想,干脆出言:“夫君,你低一些。”
云万里:“什么?”
杜菀姝:“弯腰。”
人高马大的武人回了她一个奇怪的眼神,到底是听从请求,弯下腰际。
他个子极高,而杜菀姝又窈窕娇小,着银胄的昔日大将军恨不得要蜷曲上半身,才拉近了与杜菀姝的距离。
云万里本以为杜菀姝是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要讲,甚至将左侧耳畔凑了过去。
但杜菀姝却不言不语地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越过云万里垂下来的几缕碎发,轻轻往男人的额角蘸了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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