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
杜菀姝柔声道:“中贵人始终服侍在殿下左右,亦是一种缘分。”
吕梁认了吕仁义作干儿子,他才得了服侍平康的机会。那会平康才两岁,虽因不开口说话而不得官家喜欢,但到底是唯一的嫡女,身份贵不可言。
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杜菀姝本以为吕仁义是名投机者,但看刚刚他眉眼之间对平康的担忧……
再投机,人心也是肉长的,跟随左右六年,还是有感情在。
“我与云夫人结实,也是缘分,”吕仁义读懂了杜菀姝的意思,“夫人若有话,可直言。”
“人之所以言语,是因为要有交流,”杜菀姝平静开口,“若没有交流的必要,自然也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她话说的没头没尾,吕仁义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当中。
杜菀姝说的不是他,而是平康公主。
八年未出深宫,怕是连自己的居所都甚少离开。每日见的,不是圣人,就是身旁的内侍宫女。
换做是杜菀姝,她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接触到新鲜事物和新鲜人,有话题,有想法,才能有交流,才会出言。
当然了,这些话杜菀姝也只能说给吕仁义听。
平康公主的未来如何,还得看圣人安排。杜菀姝不忍心见她回京城后,又被关在那巴掌大的地界。
如此越矩,也是希望吕仁义能……多拐着弯劝劝圣人。
而马场之上,刘朝尔牵着马,一面教导平康一面与她散步,如杜菀姝保证的那般,没有出现任何岔子。
向来不喜欢宫人跟随、不喜欢与人扎堆的平康,也是破天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聚精会神地完成了一上午的骑术课程。
不得不说,平康公主学得很快。
尽管还不能独自骑行,可她与初雪相处的很好,到了晌午,已全然不是清晨那般不在乎的姿态。
到了午时,气温上来,刘朝尔决定先带殿下回去休息,免得中暑。
她将初雪牵回马厩,众人从马场回别苑。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别苑的花园之间,站着几名衣着靓丽的贵女。
杜菀姝一眼就瞥到了当中的熟人。
程乐儿不在,倒是程喜儿位列其中。真是冤家,她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而站在几名贵女中央的,是一名着玫红衣衫的娘子,年岁看着与杜菀姝相仿。
她听到来人,转过头来,一张略显方正的端庄面庞浮现出诧异之色。
是王幼春。
杜菀姝还没说话,刘朝尔就率先低声出言:“程喜儿怎与王幼春交到一处去了?真是晦气。”
要说偌大的京城,有谁能与杜菀姝闹得不愉快,也就只有王幼春了。
倒也不是二人有龃龉,而是因为王幼春的姑父是当今丞相高承贵。
昔年高承贵中了状元,没过多久,老家的发妻病死,他又刚好入了王家娘子的眼。
王家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出了三代丞相,可到了上一代,不知怎的,在高承贵娶了王家娘子后,偌大的家族,因内外斗争、因各种不幸,竟是一名嫡子也没留下。
最终王家不得已选择对外招婿。
王幼春正是高丞相的小姨子招婿之后,生下的大女儿。
因高承贵与杜守甫素来政见不合,连带着王幼春也不喜欢杜菀姝。往日二人碰面,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而现在——
几名京中贵女见到吕仁义,登时明白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红衣娘子就是从未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王幼春拎着裙摆,第一个上前,向平康见礼问候。
但八岁的公主完全没把几名娘子放在眼中。她手里还拿着刘朝尔赠予的马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鞋尖处左右甩着,好似那鞭子和鞋尖要比世间万物有吸引力的多。
还是吕仁义含着笑意开口:“几位娘子,也别见外,免礼吧。”
如此反应,刚好映证了京中关于公主性格乖僻的传闻。几名娘子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干脆选择忽视了平康公主,向吕仁义道谢。
末了,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转到了杜菀姝身上。
她换上关切的语气开口:“原来三娘子也在别苑,这几日怎不见你来与我们交际?”
杜菀姝还没反应,刘朝尔就一个大白眼恨不得翻到脚后跟去。
“程喜儿,你是没事可做了么?”她向来对程喜儿不客气。
“不懂刘家娘子是什么意思,”程喜儿笑道,“喜儿怎招惹到你了?”
“程四娘子。”
杜菀姝淡淡提醒道:“你再不走,就跟不上同伴了。”
程喜儿一惊,转过头,发现王幼春已经带着其他娘子走出去了四五步远。
她顿时也顾不得找杜菀姝麻烦了,赶忙追上:“你们,你们等等我呀。”
王幼春这才看向程喜儿。
她侧了侧头,语气分外平静:“早知道你为她来,我就不过来了。人都已嫁给了七品官吏,与你我不再一路人,何苦如此?”
杜菀姝闻言,默不作声地看向王幼春。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阻程喜儿不要找她的麻烦,实际上是在嫌弃杜菀姝低嫁,已然被排斥在京中贵女圈子外了。
对此,杜菀姝早有心理准备。
她都不打算与之产生冲突,可杜菀姝不开口,不代表刘朝尔不开口。
“王幼春,你还有脸说,”刘朝尔抬高了声音,“要不是你姑父——”
杜菀姝抓紧拉住了刘朝尔。
这平康公主和吕仁义还在呢,说出去还了得!
王幼春这才横了刘朝尔一眼,凉凉道:“说呀,让殿下也听听,我姑父怎么了?”
直至此时,拿着马鞭甩鞋尖的平康才侧了侧头,好似终于把几人的争执听了进去。
着红衣的公主不做声抬眼,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王幼春,最终视线落在杜菀姝身上。
杜菀姝才是争执的中心点。
“我说的可是实话,”王幼春继续说,“杜家娘子心中也有数,低嫁之后觉得丢人吧,否则怎来了田猎,也不肯露面?”
“你——”
刘朝尔属炮仗的,一点就着。要不是杜菀姝拉着,她估计早就健步上前,要和王幼春脸对脸对峙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
她明白了,一切的源头在于杜菀姝嫁的那个人。
八岁的孩童,又不善交际,白日刚听到刘朝尔说云万里欺负杜菀姝,现在又听王幼春说什么低嫁——她也不懂什么是低嫁,却能从对方的神态语气看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杜菀姝嫁给的那个男人?
平康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烦,又见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更是焦躁了起来。
她干脆伸手抓住了杜菀姝的衣襟。
感应到平康的拉扯,杜菀姝低头,对上公主带着几分冷意的双眼。
“殿下何事?”杜菀姝问。
竟然没看懂,平康内心烦上加烦:有些想法,就是没法直接传递给对方的。
众目睽睽之下,平康紧绷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无比肃穆地下令:“你换一个。”
杜菀姝:“……”
刘朝尔:“…………”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说过一句话,都有人传她是哑巴、传她天生痴傻的平康公主,说话了?!
第28章
半个时辰后, 别苑正殿。
官家、圣人,难得齐齐露面,站在平康公主后方, 杜菀姝低着头, 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皇后听完吕仁义的话, 一个控制不住, 当即起身:“你说什么, 平康会说话了?”
吕仁义赶忙低头。
谁能想到, 几名小娘子在花园争吵, 能让从未开过口的平康公主突然出言!此事非同小可, 杜菀姝和刘朝尔也顾不得和王幼春等人争执, 赶忙带着平康面见官家与圣人。
“回圣人,在场人都听见了, ”吕仁义说,“事情本也与殿下无关, 谁知道殿下就,就突然说了句话。”
许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平康公主。
着红衣的小姑娘, 还是往日那副姿态:明明自己是讨论中心,却还是超然物外的模样,手里拿着刘朝尔送的马鞭宝贝的不行,完全没在乎旁人在说哦什么。
“平康。”许皇后开口。
平康公主这才放下马鞭,抬起凤眼。
皇后走到平康面前, 俯下()身,想去抚摸自己女儿的脸:“你怎么就, 你明明……”
陆晖见状拧起眉头。
他一直不喜皇后对平康的过分保护, 只是平日平康公主对他也不亲近,陆晖瞧着厌烦, 亦不愿多管。
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好消息,皇后反倒是失魂落魄,犹如丢了魂般。
这更让陆晖心生几分嫌恶。
“平康是什么时候开口的,”陆晖问吕仁义,“又说了什么?”
“这……”
别说是吕仁义,连杜菀姝和刘朝尔的冷汗都跟着下来了!
总不能照实说平康要,要她杜菀姝换名夫君吧!她与云万里的婚事,可是官家亲自下旨赐婚的。
况且就算不是圣旨赐婚,拿几名小娘子之间的争吵嫌隙去叨扰官家……这是嫌自己活得长吗。
吕仁义支支吾吾,换来了陆晖狐疑的神情。
“你犹犹豫豫,又何不敢说?”陆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质问。
“内臣不敢!”吕仁义当即跪了下来,“只是,只是——”
那边的平康,在陆晖质问之后,终于把视线从马鞭处挪开。
她嫌弃皇后老摸自己的脸蛋和脑袋,干脆撇头躲开。视线往陆晖的方向一瞥,发现他在为难吕仁义,一双凌厉眉眼又是微微拧了起来。
“别问。”平康冷淡开口。
八岁的孩童,声线稚嫩天真,又因长时间不说话,平康公主的发音含混不清。但简单的两个字,也是让帝后二人浑身一震。
这下,倒是不用继续追问平康出言是真是假了。
八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公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开了口。陆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般,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才勉强憋出一句命令:“去喊太医。”
杜菀姝等人均是长舒口气。
没过多久,太医就来了。
号脉、面诊,太医还战战兢兢地问了平康几个问题。年幼的公主本不打算回答,但这么多目光看着她,那名老太医满脸紧张,汗水顺着褶子不住下落,搞得平康分外不耐烦。
往日憋着不说话,僵持一会儿,太医就会放过自己。但现在,他好像不肯让步了。
而且平康开了金口,也立刻发现了出言的好处:只要她张嘴说出需求,旁人就不会不依不饶,倒是非常便利。
知晓了言辞的用处后,平康也不再抗拒说话,一个字儿两个字儿,捡着最少的方式回应太医的问题。
太医也是喜不自胜。
“回官家,”他斟酌好语句,委婉出言,“殿下的嗓子一直无恙,恐就是近两日交际多了,见旁人开口,有样学样,愿意说话了。”
这话与杜菀姝之前劝诫吕仁义时说的一样。
本就是如此:深宫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人,而八岁的孩童,也不会有太多需求。
平康鲜少会踏出自己的宫殿,身边的内侍宫女深谙她的脾性,自然是不用平康开口,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如今到延岁山别苑来,没这么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她,新鲜的人与事应接不暇。
迫不得已,平康才选择开口讲话。
许皇后听了,犹如丢了魂一般,她站在原地讷讷道::“原来,原来是我一直耽误了平康。”
“……圣人切勿责怪自己!”太医赶忙出言,“殿下才八岁,若非田猎,也没多少出宫社交的机会。今日开口,完全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对。”
许皇后听了,转头看向杜菀姝。
要不是平康又甩下宫人自行跑出去,她也不会碰见杜家娘子,今日也不就不会说话。
这完全是平康自己的机缘。
“二位娘子,”皇后问杜菀姝与刘朝尔,“平康学了一日骑术,可有进步?”
“回圣人,殿下很有天赋。”
刘朝尔诚实回答:“要做到一日精通骑术,那不可能,但年仅八岁就能做到与马驹心意相通,也算是天才。卑职教了她几个控马的技巧,不用多言,她一学就会。”
她是个实在人,直接就把当天上马的事情说了。
许皇后听了先是心惊,随后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
往日里她只觉得平康在学堂里坐不住、谁也不亲近,成日就爱蹲在树下抓虫逗鸟,实在是没有个公主的样子。时间久了,皇后甚至觉得这很丢人,由此她才不愿叫平康离开自己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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