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倘若……倘若长安不安生了,生再多的钱不也是没命花。不如变卖了跑路紧。”
沈夫人本想笑女儿怎么杞人忧天上了。嘴角笑意却略显苦涩。“灵姝怎么会想到变卖?”
沈灵姝顿了片刻。垂下眼睫,紧攥着袖子。“王家欺负人。”
简短一句,却是掀了长安的遮羞布。道了最里核的实情。王家乱臣贼子,狼子野心,若继续蹦跶,长安沦陷,兵荒马乱,似是能料想的结果。
但沈夫人是不能想到这一层的。在她眼里,皇是天,朝臣是民。断不能有民掀开天这等荒唐事。
王家哪怕为虎作仗,也不能真把天掀了。
“王家欺人也不是一两日了。”沈夫人宽慰,“不怕,灵姝。天塌下来,也有你阿耶顶着。”
沈灵姝虽然没能劝服阿娘离开长安。但也是意想之中。
下午便带了春桃,特地去寻看沈家在长安的铺子田宅。既看风水,也看地段。
沈灵姝逛看了圈自家铺子。还选看了其他铺子。和附近的闲聊打听,知道哪些地段生意好,哪些地段的铺子不禁要。甚至还打听到最近有哪户人家贱卖了铺子又有谁排队等着买铺子。
沈灵姝心头核算着早上看的账本流水。又猜想着要如何劝服了阿耶他们离开长安好。
正溜达着,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明越。
人一身青蓝圆领袍,身边没跟着那个小书童。大步流星,踏入了——
沈灵姝抬头看,竟是赌坊。
沈灵姝还记得林君熙提起过江明越,便是在江南嗜赌,被赶出了家门,遣来长安由林祭酒教诲。
春桃在旁嘀咕:“娘子,果然是个纨绔子,跟林小郎君半分比不上。”
“止语。”
沈灵姝略一思忖,抬脚跟了进去。
沈灵姝并不是没来过赌坊。之前男相来玩过几回。以女相进赌坊,还是头一回。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而每个赌坊,都有各自不成文的潜规矩。平民子弟进来,不到一天便能足以输得倾家荡产。
沈灵姝不能坐视不管。
赌坊内空气混杂。
喊“大”喊“小”的声音此起彼伏。喧闹振耳。赌徒们个个面红耳赤,神情激昂。
一身杏色襦裙,翠绿披帛的沈灵姝一踏入。便有打手模样的男子来拦住。
“小娘子走错地了。”
沈灵姝好笑。“怎么?谁说女娘不能来赌坊?”
“今儿小娘子我就是来赌的。”沈灵姝看了眼春桃,春桃从袖中拿起了一个满当当的布袋子,在几人面前晃了晃。“仔细你们的狗眼,把你们的老板喊出来!”
赌坊有钱就是客。
已有打手去请示老板过来。老板笑呵呵,制止了打手挡着人。一眼认出了眼前女娘是何人。低喝,“肥硕的鱼都能放跑?还不赶紧将人迎进来!”
没有一个赌客注意到一个女娘进来。所有人的注意都在赌桌上。
沈灵姝一眼锁定了正中位赌桌前的江明越。人撸着袖子,嘴角勾笑,一双桃花眼闪烁精明。
沈灵姝上前。
江明越正在下注。
忽然一只白玉手放入。押在自己的对立面。“买小。”
“沈娘子?”江明越鼻间嗅到一股芳香。一低头,看见了玉润丰泽的女娘。
“江公子敢不敢与我赌一把?”沈灵姝笑,“赌赢了,江公子今日来赌坊的事我帮你保密。赌输了,江公子便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江明越桃花眼盛笑。“请。”
赌局。
大小离手。
赌坊老板也在二楼木栏上观望。打手们立在两旁。
沈灵姝玩赌没别的,全凭运气。
江明越看着小女娘把把都下在自己对面。笑容更甚。
江明越玩赌也无他,全凭出老千。
在第三把骰子点数揭晓。
江明越看着女娘的神情已从轻视到疑惑。
怪异的很。自己做了手脚,女娘还能次次都赢。
五局定输赢。
江明越耍赖到十局。十局后,又耍赖到十五局。终于在二十局后,江明越心服口服。
毕竟钱都输光了,再赌下去,就连裤衩子都输没了。
两人很快都被赌坊赶了出来。
位于大街上,灰头土脸,相视一眼,皆是一笑。
“没想到沈娘子手气如此好。钦佩钦佩。”
“耳力好罢了。”沈灵姝自然不会说实话。赌场的老板是沈灵姝好友,春桃一开始喊话人出来,便是给人暗号。“江公子聪颖,就是这聪颖劲用在赌场,实属屈才。”
江明越没想到人竟然能看出自己出老千。桃花眼一弯,大笑几声。“看来沈娘子气运乃属上天眷顾啊。”
“江公子可答应过我了,输了三局,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明越输了十八局:“但说。”
“那我要你答应我,从此不踏入长安的任何一个赌坊。”
江明越轻一挑眉。
女娘并未做死结。只说了长安,却未说长安以外的地方。
“愿赌服输。”江明越笑,“只是漫漫求学路,无以聊慰。小娘子不介意某寻小娘子赏诗诵文吧?”
沈灵姝:“公子若是无聊,可寻我一块玩棋跑马。当然公子的重心,还是应在求学问道上。听君熙说,公子聪颖。诗文一点就通。假以时日,春闱进榜,不在话下。”
江明越唇边笑意更深。“于沈娘子这句话,赌坊自此是不会踏入半步。”
*
自赌坊分别后,江明越还真的时时刻刻,下学便同着沈怀安回府,来寻沈灵姝下棋。
把沈怀安惹得大不悦。
沈怀安知江明越的目的是与家姐下棋后,连续好几次,踩着太学下学的时辰点第一个离开冲回府。谁知下学第一个踏出太学门槛的,江明越就没有做过第二个。
沈怀安便改为了最后一个离开太学,缠着博士继续钻研学问。但此时候的江明越因有前几次跟沈怀安一同回来的经历,早已认得沈府的路,甚至跟沈府上下家仆都熟稔了。
不用沈怀安带路,也能被请进沈府来。
沈怀安下学回来,看见没有半分正经的江明越正在跟自家长姐下棋,立马挂相。
同样挂相不悦的,还有卫曜。
卫曜自入宫任职,耽于宫中事,甚少能抽出时间。上元夜也是金吾卫巡监兴庆宫,才得有机会寻出。
“小娘子好雅兴。”卫曜抱臂。
沈灵姝有许些日子没见到卫曜。自从上元夜那晚过去,已有小半月。
但沈灵姝也只以为人在忙碌。
毕竟卫曜现在官任金吾卫,君熙说在太子跟前很是吃香,短短一月已经提拔成了随行金吾卫长。因为太子忌惮其他世家往东宫塞人,总以为身边的侍从都是他人的眼线。所以对于唯独自己一手提拔起来,家世贫寒,甚至还救过自己一命的卫曜很是信任。
虽然卫曜忙,但沈灵姝是期许人多多忙碌。最好别突然冒出,影响了自己的计划。
沈灵姝现在在游说着阿耶叔婶们卖掉长安的产业,离开长安,另寻他处安居。
虽然第一次提起时,被阿耶训了。但沈灵姝相信,阿耶在朝中肯定是比自己更看得清时事。
劝服人,只是时间问题。
*
外室坐着来寻沈灵姝下棋的江明越。
沈灵姝只是到内室寻个暖手炉的功夫。
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卫曜。
人似乎又长高了,抽条一般,少年宽阔的肩和劲瘦的腰,扑面凌厉之气。
懒倚在内室屏风旁的木柱上,抱臂之下,长腿闲散搭着。
沈灵姝差点被人悄然生息的到访吓一跳。
压了声,“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怎么说?”卫曜掀开眼皮,“‘某请见小娘子,还望小娘子一见’是这样说吗……”
“你……”
沈灵姝见人竟然说这么大声。生怕被外头的江明越听见了。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赶紧将人的嘴巴捂住。“我外头有人呢,你小声点……”
“外头有人?”卫曜眸子冷冷眯起。
沈灵姝说完才知歧义,瞪看了人一眼:“你想什么……有客人……”
沈灵姝将捂住了卫曜的嘴,确认了人不再出声。才松了手,悄悄转头,借着屏风遮挡,寻看外头的动静。
卫曜的眸子垂敛下,盯着女娘探看外头时,从领子口露出的修长雪白的脖颈。
小半月过去。
女娘脖颈干干净净,一点红痕印记都没有。
卫曜眸色更加深邃。
沈灵姝见江明越没有注意到内室的动静。才转回了头来,抬眼看面前人。
“你今儿怎么来了?宫中事不忙吗?”
“小娘子是希望宫中事忙,好让我抽不开身来?”卫曜冷冷反问。
沈灵姝被噎了一下。“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只是关切询问你一句……”
沈灵姝看人未穿金吾行装,只是单单一身窄袖墨袍。“你今儿休沐?还是提前散职了?”
卫曜:“小娘子想听什么回答?真话还是假话?才能搭得起小娘子的一句句关切?”
沈灵姝不知人今儿怎么了,问一句回三句,句句话里都带刺。微微噘嘴。“行,我不问了,今儿你不高兴,不恼你了成不……”
沈灵姝转头,卫曜却反而抓住了沈灵姝的手腕。
女娘纤细的手腕,不足一握。
卫曜没用力,只是沉沉盯着沈灵姝。从人齐胸襦裙之上雪白的脖颈,到人丰润启合的红唇。
卫曜握着人手腕的指腹,缓缓摩挲人的袖边。
“两日后,我将奉令出长安。”
沈灵姝讶:“出长安?出长安做什么?你犯事了吗?”
小女娘杏眸盛满盈盈急切。
漂亮,水灵。亮丽堪比晨星。
卫曜眼深:“临时领携旨意,往齐州,平起义。”
“平起义?”沈灵姝一愣。觉得似曾相识。
卫曜嘴角含着冷笑,“吾平起义获功勋,回来便征求皇上赐婚,迎娶小娘子。”
沈灵姝如霹大雷。这不就是上辈子自己的经历吗?赐婚,她才不要被赐婚!
沈灵姝吞咽了声口水。立马想措辞。
卫曜便见到小女娘震惊的双眸逐渐平静下,后舔唇。再一抬眼——
沈灵姝摇头,遂叹了声气。“大丈夫当世,怎能为儿女情长所困。小郎君平起义,镇山河,是有本事之人。灵姝愚昧肤浅,配不上小郎君。小郎君更应把抱负放得长远,以解救天下苍生黎明于责。”
卫曜直直盯着小女娘。
若不是不知道女娘已重生。
卫曜都要信了这番壮志凌云的劝告。
“是吗?”卫曜唇角勾起冷笑,“只不过,某倾心小娘子,辗转难眠。为何不能江山与小娘子俱得?”
沈灵姝心下暗叹:十六岁的皇上竟然如此痴想自己。果然,这长安留不得。
沈灵姝:“有美人在旁,小郎君就有牵挂。有牵挂,就容易不专心,不专心……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小郎君还是专心带兵好。”
卫曜冷眼:“你想让我当和尚?”
沈灵姝被人直白的话一噎:“……”
明明比和尚还清心寡欲。这时候到知道要入俗了。
“怎么会。”沈灵姝继续说,“小郎君一表人才,仕途坦荡,以后功成名就……”
卫曜直接打断人:“小娘子的心里话是?”
沈灵姝:“我不嫁你。”
当着卫曜的面,小女娘翻脸比翻书快。一句决绝的话脱口而出。玉润的脸蛋,水汪汪的眼,“你让我说实话的……你可不能娶我。”
卫曜心肺似在冒火,却是笑了。“为何?”
“一个人不嫁另一个人,还能有其他原因吗?”沈灵姝打眼看人。“小郎君通文守礼,最清楚不过世间相爱最基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小郎君难不成还能强取豪夺吗?”
“是。”卫曜淡笑,眼底笑意不见。“吾就是想强取豪夺。”
沈灵姝听到卫曜的“是”时,扬起的笑容已经凝了。耳尖发红。“你……”
向来清规戒律,时时以规矩压着她的冥顽之人,竟能说出如此孟浪言语来。
卫曜伸了腿,挡住了女娘的去路。
拽着手腕,将要慌措要离的人拉回了木柱。
沈灵姝后背靠在木柱上,手腕还被人紧握着,眸中是人一张冠玉昳丽的脸。
卫曜:“小娘子还欠某一份‘谢礼’应该没忘吧?”
沈灵姝:“……”
沈灵姝质疑人说了孟浪话,怎么还能堂而皇之还要谢礼。
但谁叫是自己承诺过的。微气恼。“说吧,小郎君要什么!”
卫曜:“亲我。”
沈灵姝楞了下,瞬间耳面红通。
不敢置信人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脸,却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
沈灵姝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卫曜却是淡淡:“小娘子想言而无信?也无碍。小娘子不亲,那便由某来。只是某若不小心弄疼了小娘子。莫怪。”
沈灵姝吓坏了,见人真倾身过来。抬手要挡。但才发现另一只手被牵制着,急得眼红了,“我,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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