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暗舒了口气,颔首谢道:“多承阁老关怀,些许小恙而已,已好得多了,不碍什麽事。”
“那便好……其实,小秦公公的年岁也不大,原也该有个劳逸结合,不该弄得这般心力交瘁,宫里的事情虽然搁不下,但最要紧的还是自个儿的身子。”
他侃侃而言,就像寻常长者在孩子面前絮叨,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从身上摸出一只白瓷小瓶,含笑递过去:“我这里有些药,理气静心很是有效,小秦公公瞧瞧看,合不合用?”
他言辞恳切,目光也是说不出的慈和,叫人着实难却。
萧曼有些讷讷地接在手中,只稍稍拿近,便嗅到那股浅淡熟悉的药香味儿。
她心头一震,手上打了个颤,差点拿捏不住,赶忙稳了稳,几乎不假思索便将塞子拔去,将瓶口凑在鼻前嗅了嗅,脸上的惊色再也抑制不住。
这正是母亲从前时常调制的丸药,尽管不是什麽稀罕的上等佳品,但也是医家之秘,轻易是不会传授给人的,眼前这瓶药虽不完美,形味都已有了八九分意思,显然是得过悉心指导的。
非亲非故,却甘愿将家传之秘真心相授,为的是什麽,似乎已不必再去猜测。
她原还存着一两分指望,现下已无话可说,当年这位徐大人在浙地识得的姑娘便是母亲,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远比自己设想的亲近。
而他拿出这药来,也是在存心做这等暗示。
萧曼不敢再往下想,那颗心像洪水冲刷的堤坝,基底已然摇颤不堪,上面也千疮百孔,随时都会垮坍崩毁,再被巨浪淹没。
“这药是我自己制的,手法粗劣得很,不过这些年来伤神不济时,全靠它才撑得过来。小秦公公妙手仁心,其实原不用我献这个丑,嗬嗬……”
徐侑霖自嘲似的笑了笑,眸中闪盈,目光却木然黯淡。
他居然没接着将话点透,倒有些出乎意料。
萧曼抿唇紧攥着那只瓷瓶,知道他自己该也觉得尴尬,或许还暗含愧疚,终究还是不敢迈过那个坎,只求心意相通也就是了。
正默然间,徐侑霖忽然又道:“其实不管怎麽操劳,心里难过才最伤身,别人不设身处地,原也劝不得,何去何从只有靠自己思量,好歹不去钻那个牛角尖就是了。”
轻叹了一声,目光重又转向她:“烦请小秦公公转奏陛下,浙地大案後府县官员缺额甚多,内阁议将吴修撰调任六品通判,吏部已下了批文。不过,他却说尚有件要事未完,我瞧确实出於真心,便容他十日工夫。”
第271章 婉谢春红
无缘无故,何以突然要将吴鸿轩放去外任?
这似乎并不难想见,而他又因为什麽事非要留下来做完才肯离去?
萧曼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她只是惊诧,徐侑霖竟会当面把这件事说出来,几乎是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人就要走了,以後不必再为此扰心乱神。
可她并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愈发有种郁郁的沉重感。
吴鸿轩也是好的。
不远千里从西南到京城,又嚐遍艰辛,费尽周折地寻到她,却没有得到希冀中的两心相悦,你侬我侬,甚至没有得到哪怕一点点回应,仅凭那份初衷不改的情义,便甘愿这般信守承诺,想想还真是有点书呆子的傻气。
萧曼说不清是歉还是愧,亦或只是徒然感叹。
其实就像她自己,无论秦恪如何,她也抛却不下,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同样像个傻子。
然而,又怎麽知道他那份漠然之下就是坦然安生的呢?
“好了,时辰不早,老夫也该回去了。”
徐侑霖毫不着意地打止了话头,含笑作辞,转身走出两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回头道:“若有疑难之事,老夫这里义不容辞,小秦公公只管明言就是了。”
那目光和暖明媚,恍然慈和如山,叫人心生宽慰。
萧曼也不自禁地展颜微抬了一下唇角,颔首轻点:“阁老……慢走。”
对面那双眸随即一阔,像扫清了隐沉在下面的暗晦,蓦然莹亮起来,连着点了几下头,负手阔步去了。
萧曼随在後面送了一段才停下,默然看那绯红的身影转出殿门,胸中忽然像被填实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无一物。
从前的事,真的那麽要紧麽?
似乎也不尽然,放下猜疑,谁也不说破,谁也不去想,就像现下这样,反而各自轻松,可以适然相处,又有什麽不好呢?
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趋近。
萧曼回过神,见是带班的内侍正朝这里走过来,似是已在左近等了许久的样子,唇角还斜噙着一丝阴浅的笑。
那笑意几不可辨,却凭空叫人不畅。
这时候会是什麽事?她刚缓下来的心不由又紧绷起来。
带班内侍越走越近,嗬下腰愈发恭敬,眼中幸灾乐祸似的得意已掩藏不住。
“秦少监……”
“只顾笑什麽,没个体统。”她有点看不惯那样子,颦眉作势轻叱,挪步转向侧後。
那内侍一脸谄相,却吃了个钉子,赶忙敛气收声,紧随着她到了殿柱後的僻静处。
“是……督主那边传话麽?”
“回秦少监,不是二祖宗,是晋王妃殿下薨啦!”
萧曼浑身剧震,脑中一片嗡响:“什麽?殿下薨了……怎麽会?”
“千真万确。”那内侍眼角左右斜撇,压着嗓音道,“内苑里面刚传出来的消息,就昨儿晚上的事。嘿嘿,坤宁宫内边都乱了营了,太皇太後娘娘这会子还在哭天抹泪呢。”
真的就这麽去了?
一条鲜活的性命,没享过多少身为王妃的尊荣,也没得到过夫婿一时半日的关爱,摆设似的幽禁在宫中,现下更像个被随手打碎的物件。
萧曼木着脸,心头那股凄凉漫溢出来,恣意游蹿,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
虽然身份有别,相处的时日也不算多,但许是因为遭际相似,她早将慕婉婷当做可以随心相谈的友伴。
可自从上次在液池边的水榭相送,便再没有见过她,此後也没有半点消息,想着八成是真的回平远侯府去了,原来还在宫中,竟横遭劫难。
现下香消玉殒,再也见不到那个素手抚琴,如泣如诉的人了。
她没有唏嘘,心头麻木的茫然:“殿下……是怎麽去的?”
那内侍像没瞧出她眼中的异样,仍旧嗬声道:“这个奴婢倒不晓得,只听说人抬回来的时候,脖颈子前後带着条淤青,跟故太子妃殿下当初自尽那会儿一模一样,兴许也是因为什麽事看不开,便自个儿寻了短了。”
他语含戏谑,全然像在说一件趣闻轶事。
萧曼却如被冰水激面似的,猛地打了个寒噤。
同太子妃一模一样,难道又是秦恪做的?
她不愿相信,况且对这样一个在宫中几近闲废的人下手,似乎也毫无必要。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坤宁宫,太皇太後……
一个让人浑身悚然起栗的念头在心中生涌而出,莫非生死大限真的要到了?
“督主可在宫中麽?”萧曼冲口问道,语声已有些颤。
那内侍被她唬得一怔,谄媚的笑僵在脸上,坤宁宫里死了人,又没什麽了不得,反而还是好事,何至於这般着急得要找二祖宗。
“秦少监怎麽忘了,二祖宗好几日没在宫里了,司礼监和东厂那头都没有信儿,奴婢要是去问,那不是抢着挨板子麽?”
可不是麽,自那日来了之後,人就又不见了,可如今事情已洞若观火,他居然还暗躲在外头,究竟是运筹帷幄,还是懵然不知。
萧曼无从猜度,也不愿去揣摩他的心思,但宫中的“营盘”好歹要紮稳了,为他,也为了自己。
她略一思忖,正色低声吩咐:“你到司礼监,把这件事原样告知曹秉笔,请他禀明督主,即刻就去。另外,徐阁老该还没走多远,马上命人去请回来,就说陛下有事召见。”
那内侍不明所以,仍是一脸诧然不解,但看她神色严峻,也知道吩咐的事定然不会错的,当即也肃然起来,应声匆匆去了。
萧曼伫立在原地,目光迤迤地瞥向窗外,天依旧晴好,碧空如洗,云却似静了,再也兴不起波澜,更挡不住那炽烈如火的日头。
慢慢往回走,心跳和着步子颤动,找不到一寸平静的地方,将将到寝阁外时,就听到里面童声滞涩的呼唤。
她赶忙换做欢颜,撩帘进去应了声,到里间一瞧,澜煜已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正惺忪着眼嘟嘴不乐,像是怨她不在身边陪着。
“你去哪里了,怎麽脸这麽白。”
“没什麽,方才洗手时浸了凉水而已,待奴婢搓一搓,再替陛下更衣。”萧曼说着便走上去。
那孩子全不在意,转颜笑着伸出手:“我不怕凉,来,我帮你暖暖。”
“那可使不得。”萧曼也笑,做样搓了几下,把略带微温的手掌包拢在他的小拳头上,“身边这些人,陛下最喜欢的便是秦厂督和奴婢,对不对?”
“当然了,你们两个最好了。”
“若是有人不想叫秦厂督在陛下身边呢?”
“谁这麽坏?朕绝不答应!”
第272章 残阳澹澹
今年的夏似乎来得比往年都早。
四月末的天气,才刚近午,郁树檐头便有些挡不住那股渐浓的炎炎之意了。
不大的风裹涌着烘烘的热浪,在中庭的长廊里冲挤绞缠,陡然加疾,啸声和衬着哀泣绕梁盘旋,莫名有种浅吟低吼的凄厉。
长廊中截处架着九翅扇屏的凤床,薄纱垂帘扭乱如蛇,招摇的向外鼓扬着。
内中身影朦胧,正斜散地倚在软囊上,丝帕掩面,啜声不止。
旁边虽有宫人搀扶着,仍是一副虚瘫难支的颓态。
凤床对面是一众肃然而立,默声不语的人,一身身绯袍蟒衣却是鲜亮刺目。
不知是不是热得厉害,人人额间都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却没有哪个敢扇凉抹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暗中转着心思,再私下里以眼互递。
徐侑霖深蕴不露的目光扫过众人,回眼斜瞥向身边唯一设座的首辅张言,不着痕迹地低唤了声“阁老”。
张言木然沉滞的眼中略起微漾,像是从游思中惊醒过来,却没恢复那种平日里稳如泰山般的平和,眉宇间犹带怔忪,也不回望,只若有若无地颔首轻点。
这便是默许了。
徐侑霖暗着清了下嗓子,先冲凤床纱幔内打了一躬:“太皇太後娘娘节哀,晋王妃殿下於京师九门内薨卒,实乃亘古未有之事,若不查明因由,明正国法纲纪,则内阁有司皆难辞其咎。”
话音未落,当即便有人在背後冷嗬:“如此大事,内阁有司当然难辞其咎,晋王妃殿下猝然薨卒的因由,刑部、大理寺已和宫中验过了,确系缢杀无疑,还有什麽好查?依下官所见,徐大人还是该同张阁老先拿个章程出来,究竟怎麽会同三法司查明真凶,也好让太皇太後娘娘宽心。”
对方没以阁臣相称,单叫了声“大人”,显然是心存轻蔑,夹枪带棒的话更是毫不客气。
徐侑霖并不回望,侧身环视:“谁该领责,谁该定罪,一切都由太皇太後娘娘和陛下定夺,岂是内阁随便立个章程就行的?何况今日召见定有昭示,我等还是恭聆慈训吧。”
“徐大人这是正论,咱们说得再热闹,也没经过见过,多半都是妄议。”站在对面上首的寿昌侯接过话来,又喟然叹道,“出了这样的事,太皇太後娘娘已流了一天一宿的泪,却还要忍痛召见咱们,皆因我等做臣子的怠贻上忧,实是罪无可恕。但晋王妃殿下毕竟常年伴在慈躬左右,再亲近不过,有些事咱们自然要先听慈躬训示。”
作为太皇太後亲弟,不但对这个凭阉竖拔擢上来的人和声静气,还在脸面上明着帮腔,这是什麽意思?
下头那些都是在朝堂官场上滚滑了,混精了的人,立时便都瞧出端倪来了,各自互望了一眼,再没有人接茬吭声。
纱幔内啜泣渐止,朦胧的身影颤巍巍地坐直了些,显得有气无力,仍捏着帕子在腮边拭泪。
“哀家这媳妇着实不容易,自打入宫那天起,瑧儿便去了北疆就藩御敌,好好的夫妻却要天涯两隔,整日价的只能陪着我这老婆子吃斋念佛。唉……也真是个命苦的……”
谢氏泣声絮叨,仿佛对慕婉婷的故去真是痛彻肺腑的惋伤,说到半截又情难自已地哽咽起来。
寿昌侯不禁在旁唏嘘劝慰,众人见状,也赶忙跟着附和。
谢氏摇摇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续道:“哀家也是看她在宫里太过寂寞,闷得人也憔悴了,索性便准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可没曾想,昨日人刚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奴婢赶回来报说半路出了岔子,同来的还有瑧儿手底下的人,拿了件十分要紧的东西交给哀家。”
明明是京师里的事儿,怎麽突然间扯到晋王身上,还牵连出这麽大场祸来?
众人都是一惊,却仍默声不语,只等她下面的话。
谢氏顿了顿,又唉声叹气:“当时哀家一心只念着婉儿的安危,囫囵听着,多半都没个头绪。罢了,罢了,那人还在宫里,哀家也不藏私,就叫他出来同你们说好了。”
言罢,朝身旁挑颌示意,当即便有宫人下去传令,没多时就看内侍领着一名劲装结束的人走入廊内。
那人面色苍白,肩头和胸腹间都有棉纱缠裹的痕迹,显然之前外伤失血不少,到凤床前跪倒叩见便没再起身。
谢氏一摆手:“这里都是朝中的股肱老臣,你不用顾忌,只管照实说。”
那人应了一声,转向众人道:“不瞒诸位大人,卑职是晋王府护卫司佥事,因日前殿下接到京中张阁老的密信,说有一件关系江山社稷的要物须得交托给殿下保管,卑职这才奉命从建兴秘密入京……”
这一开口果然是石破天惊,众人固然瞠目结舌,就连张言也脸色大变,盯着说话的人,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之色,哪里还顾得上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
“昨日张阁老交托了那件要物之後,卑职知道不可久留,却不料出府不久就遇上东厂暗布的眼线,一路追杀。卑职寡不敌众,眼看无处可逃,竟在此时遇上了王妃殿下的车驾。”
那佥事脸上抽搐了几下,阴沉着脸像极是自责:“卑职本无意表露身份,但想身上这件要物若被东厂截去,就算保得性命,也无颜再见晋王殿下,只得恳请王妃即刻返回宫中,代为转交太皇太後娘娘,可王妃却执意叫人引卑职先走,说凭着自己的身份在那里遮掩,东厂必然不敢造次,万没料到卑职逃过此劫,王妃殿下却……”
他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浑身颤抖,转向凤床拜了四拜:“一切罪责皆因卑职而起,已无面目再见晋王殿下,万幸要物已交托太皇太後娘娘,卑职也可瞑目了。”
最後那个字刚吐出,他猛地俯身一沉,前额硬生生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闷响声中,血浆四溅,身子只打了两个抽颤,便伏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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