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这时早已直起了腰身,朝那只绣墩望了一眼,鼻中几不可闻地轻哼着,心中却也没有要客气的意思,当下拱手道了声谢,便撩开绯袍的下摆,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了。
这刻意分着尊卑仪伦的样子让她有些尴尬,讷着眼收回手去,目光再抬起时便对上他淡沉清透,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双眸。
她眼中闪过一丝惶然,心虚地错开脚微侧过身子,那手从大袖里滑出来,做样抚着额鬓。
“殿下身边如今连个会伺候的人都没了麽,髻子梳成这个样儿,是个长眼的恐怕都瞧出来了。”
他隐晦着没直说,却比点明了更叫人难堪。
太子妃垂下眼来,咬唇觑着地:“那有什麽法子,反正已不是一次两次,难道让我把脸都遮了?”
她虽然刻意压制,可声音还是渐高起来,抬手一撩,便露出额角那道血痂犹新的疤痕。
他别开眼,摇着头悯然:“这样子臣都瞧不过去,真不知太子殿下……唉,这不是法儿,别到时真留了什麽印子不好看相,请太医院那帮人又太招摇。要不,臣暗着叫秦祯来瞧瞧?”
这事情藏掖还来不及,叫谁知道不是难受?
“我这也没事,不用麻烦了。”她蹙眉看了他一眼,语声已淡缓下来。
秦恪似乎也无意跟她纠扯这个,低眼捋着袖子问:“那殿下有话便请吩咐,这两日宫里的乱子不少,臣可不敢耽搁了差事。”
他忽然把话扯上正道,还微带着些不耐,仔细品品,却又有几分猜度不透的意味。
太子妃抿了抿唇,起身端起那盏茶走过去,盈笑搁在他手边:“再多再大的乱子,在你秦厂臣手里也不过是针头线脑的小事,我不过是想问几句话而已,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她不再转回去,慢慢向旁踱了几步,并没走远。夕阳初斜下,那一袭宫装袄裙的身子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灰影,横在他脚边。
“煜儿在那边怎麽样?”
说是几句话,酝酿来酝酿去,最後还是落在这上头。
秦恪拂挑了下眉,端起那盏茶呷了一口:“殿下这是悬的什麽心呢,这世上哪有当老家不疼孩子的道理?世子爷是陛下的皇孙,又是嫡出,身系我大夏国朝统系,自然与众不同。”
稍顿了下又道:“您是没瞧见,先头我刚到养心殿时,陛下连坐都没打,下半晌都陪着世子爷画画呢,那一张接一张也没个厌,当初太子殿下年幼时也未见得有这麽大的圣眷吧。”
“当真麽?”
太子妃霍地转过身,满脸都是喜色,眼中却又有些迟迟。
“臣扯这个谎做什麽,殿下若是不信,尽可以差人去打听。”他拿盖子撇着茶沫,“所以麽,小不忍则乱大谋,臣劝殿下还是平心静气的好,就算不虑着别的,也得好生替世子爷着想才是。”
她默然点头,最後那一点疑虑也沉在眼底,脸上早已眉宇尽舒。
最大的心事似乎已放下了,气氛却反而显得有些僵,不知该从哪里接话了。
此时夕阳融融,为他那张俊美的脸染上了一层暖融的颜色,仿佛不再那麽冷倨难近,拈着茶盖子的纤长五指来回律动着,不觉竟有些晃眼。
“殿下还有吩咐麽?”
太子妃正怔然出神,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脸上不禁有一刹的失措,但旋即又恢复如常,轻缓着步子走到一旁的妆台前。
“别的倒没有……我近日新调了一盒胭脂,也不知好是不好,厂臣见多识广,难得又在这里,正好帮我品评一下。”
这像是没话找话,可心思又昭然若揭。
秦恪暗“嘁”了一声,耳畔却听环佩叮咚,那股阴郁的浓香已扑鼻而来。
她果真拿着那盒胭脂走近,托在细白的手掌上,递到他面前。
“殿下说笑了,臣调香倒还算在行,对这东西着实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秦恪微搭了一眼,便别了过去,全没半点兴致,“臣倒觉得,殿下这份儿心思该多多用在太子殿下身上,兴许还能……”
“不要提他!”
他话还没说完,太子妃已勃然变色,恨恨将那盒子摔在了地上。
“母妃,你怎麽了,为什麽生气?”庐陵王这时从珠帘里探出头,怯生生地问。
秦恪长身而起,微笑着一拱手:“臣言语不恭,请殿下恕罪,正好世子爷也见着了,臣便就此告退。”
第69章 未雨绸缪
日头坠下宫墙後,天黑得很快,才出东华门时,四下里还是亮的,等上了轿子,还没绕过紧邻护城河边的那溜值房,夜幕便已重重垂下。
皇城内各监各局都掌了灯,夹道铺展过去,一直延到司礼监正门前。
曹成福照旧候在那里,揭开帘子将人从里面迎出来,便恭敬笑道:“奴婢已叫下头预备好了,请督主先沐浴。”
这也是他的老习惯,莫管再烦再累,只要是从宫里出来,就得好好泡一泡,洗一洗。解乏也好,洁癖也罢,总之是万万少不得的。
秦恪迈过轿杠,连个“嗯”声也没应,就往里走。
这股子阴沉劲儿登时叫旁边一票人都忐忑起来,纷纷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曹成福早前便暗觑过他脸色,见眼中没多少不悦,眉间也没有红印子,猜度着该没什麽大事,没曾想一上来便是这个样子,赶忙示意左右都退下,只留自己一个人,怕触了霉头,只在旁边随着,也没敢再言声。
进正堂,一路到了往常的小间,就看里面放了架双面雕纹座屏,背後白雾嫋嫋,蒸氲腾腾。
他没停步,径直走进去,绕到那座屏後。
到了这儿,曹成福自然不会再跟着,就侧身恭立在门外,很快里面便传来衣衫开解的窸窣声。
别管在外面多大的排场威风,对下头如何颐指气使,着袍宽衣这种事秦恪也从来不假人手。
他解得略有些急,松开肩头的暗扣,将那身绯红的蟒袍脱去,随手朝衣轩上一搭,探手又去扯中衣腰间的系带。
从上至下,由外到内,一件件都除去了,片刻间已不着寸缕,抬脚跨进沐桶坐下去。
温热的水浸过肩头,沾染在身上的微尘异味仿佛都漂净了。
他缓吁了口气,向後半仰半靠着,拿浴巾横遮在腰脐下。
“什麽事儿,说吧。”
这淡缓的语气便是已经舒心惬意了,想想之前那样子,一紧一松的,若不是在身边服侍惯了,还真不好拿捏。
曹成福闻声转进来,没敢走得太近,就躬身站在门口:“回督主,方才宵禁前,咱们拿了个点子,身上还是带‘货’的。”
“送去建兴的?”
座屏後哗声轻响,模糊的人影微动着,像在撩着水。
曹成福一点头,嗬腰笑道:“督主英明,那厮自以为聪明,居然扮成个流丐,想趁着天黑前混出城去,可惜一搭眼便被咱们的人瞧出来了,先故意放他过关,走了一段才下手,人赃并获,没漏半点风声。”
他说着,便从怀中取出半截手指粗细的竹筒,双手搁在书案上:“这便是截获的物证,请督主稍时过目。”
“还八字没一撇呢,就这麽着急忙慌的。”秦恪嗬然冷笑,鼻中忽又轻嗤了一声,“这麽要紧的东西,本督就不看了,搁在咱们手里也不好,还是接着送吧。”
曹成福转了下眼珠,会意道:“不错,咱们便来个偷梁换柱,仍叫人送去建兴,神不知鬼不觉……”
“换什麽?”
他话没说完,便被屏後的冷声打断:“人家费了这麽大的心思,咱们就算不出手相助,好歹也得成人之美。再说,锣鼓场面都备下了,若到时偏偏人来得不齐,这台戏还怎麽看?”
这话明面上倒是不难懂,暗里头的心思却叫人揣摩不透。
曹成福抽着脸,满面迟疑:“督主的意思是……放人过去原样传信?可是……”
“没什麽可是,现下不是显德年间,你当还有谁敢效法成祖爷天承靖难麽?况且北境还有沙戎人时刻勾着,一时半会儿且不会有什麽动静。”
水汽蒸熏,秦恪微眇着双眼,徐徐低垂,烛火摇曳下,那原本清澈的沐汤蓦然间显得迷离惝恍。
他凛狭的目光凝着那摇曳轻潺的水粼:“东厂和锦衣卫加在一块儿,可用的也不过就是那些人,真有个什麽风吹草动,全屯在宫里也不济事,咱们须得未雨绸缪。青阳城那边有英国公镇着,倒是不必担心,现下最要紧的便是京畿十二卫。”
曹成福在外面慢慢品出点味儿来,顺着他的话头道:“督主思虑的是,京畿十二卫除了各地轮流调防的外,龙骧四卫是太祖皇帝当年起势时传下来的亲军,还有些却是先帝爷经略西北的老底子,咱们摸不着根,反倒是平远侯那里……”
“飞不了他。”
屏风後水声一响,那冷沉的嗓音嗬道:“光宗耀祖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这碗茶就算没凉,还能烫嘴不成?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就敢系着脑袋豁出去干,到时别说皇亲国戚,没的把现下这点家当都赔进去。他平远侯是聪明人,自己掂量得出轻重。”
曹成福听得也双眼一亮,连连点头:“督主英明,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御马监领着龙骧四卫,告诉管事的,弦儿要绷紧些,只要陛下有旨意,咱们便是师出有名。还有方才那事儿,也得小心在意,可别出了岔子,线撒出去了,却捯不回来,反而缠了咱们自己的手。”
“嘿,督主尽管放心,奴婢们要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那便不用当差了,奴婢这便去安排。”
话到这里似乎已说完了。
秦恪长吁了口气,双手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阖目仰面,任由那温热漫过每一寸肌肤。
“先头叫你帮那丫头做的事怎样了?”
曹成福这时已退到了门外,猛然听他问起这个,赶忙转回来应道:“回督主,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这两天该就能齐活。”
听里面“嗯”了一声,忍不住又问:“恕奴婢多嘴,督主虽然宅心仁厚,可那丫头要是念想多了,兴许就有别的心思,要是哪天……”
“有点念想怕什麽,咱们不能光让马儿跑,还要马儿不吃草,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了,去吧。”
他这样一说,别人哪还有置喙的余地。
曹成福嘬着牙花子撇了下嘴,应声退了出去,绕过转角处,还没到门口,就看萧曼踏上台阶,朝这边走来。
第70章 秦郎如玉
刚还在嘴上提着,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真像心有灵犀似的。
曹成福翻了个眼皮,索性停步站在那里,眼望着她从廊下走进门来。
萧曼跨进正堂,刚一抬眼也瞧见了他,倒也没觉如何诧异,当下便上前依着规矩拜见。
“秦奉御来得还真是巧呢。”
曹成福也还了一礼,没像从前那样大喇喇的拿眼角看人,脸上却仍是惯常的戏谑,那话听着更有些怪。见她愕然不明所以,也不明言解说,嗬声朝侧後撇颌:“督主就在里头,自个儿进去吧。”言罢,绕过身旁便出了门。
这奇奇怪怪又故作神秘的样子着实让人生疑。
萧曼不知里头究竟藏着什麽名堂,念着有要紧事,也没往细了想。
一路转进去,才刚到小间门口,迎面就觉白飘飘的一晃,等定眼时,入目却是一副寸缕不着,精干匀称的上身。
她目光在那白皙的身子上打了个旋,才陡然醒觉过来,惊声低呼,慌不迭地退回到门外,脸上像簇着火,一下子就把双颊燎得透红。
怨不得说来得巧,原来竟是这般巧法。
她顿足忿忿,心说那曹成福明明知道自己的底细,却故意不加提点,就让她这样贸贸然的闯进来,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似的,真不知暗地里存的什麽龌蹉心思。
“避什麽,进来。”
正暗骂着,就听秦恪在里面叫了一声。
萧曼此刻脸上红潮未退,耳根上也热烫的厉害,这副模样别说回禀正事了,就是对面叫他瞧着都觉尴尬无比。
她站在那里没应声,寻思着反正旁边也没耳目,要不便在门外把话回了,蓦地里却又听他叫:“没听到麽,进来说话。”
没来由的叫人难堪,居然连躲滑头也不成了。
萧曼木着脸有些无措,纵然改换了宫奴的身份,女儿家的矜持羞涩却是改不了的。她没想过里面那人会顾着自己,谨持守礼,可也不能仪仗着是太监就这般连个顾忌都没了,全不想想别人该如何自处。
可就算再不情愿,这时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萧曼没法子,只好低着头拖着步子往里挪。
屋内颇有些潮闷,四下里还充斥着一股微带薄荷气的水嗅味儿,旁边那架半透的座屏风後沐桶隐约可见,仿佛在存心引人遐想似的。
目光微抬之际,看到的还是他的背影,这时已将那件霜白的中衣披在了肩头上,正扬着手在那里抻袖子。
这样子虽然仍不算整齐,但好歹穿了衣裳,总比刚才强得多了。她心下略定,刚想开口,秦恪却已回过身来。
他没有结腰间的系带,也没有掩前襟,润白细腻,肌理分明的胸腹间全都袒露在眼前,上面朦朦的笼着水汽,在烛火映衬下泛起莹莹的光亮,似是出浴时没有擦净,又像新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半遮半露的样子,比方才更叫人耳热心跳。
萧曼气息为之一窒,双眸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着,竟移转不开,只是愣愣地发怔。
就看一颗晓露般的水珠从他润挺的下颌滑落,顺着胸腹间如雕似刻的肌理缓缓而下,恍若美玉上迤然拂过的流光。
虽然已经入了秋,晚间却仍旧闷热得厉害,沐浴之後也没觉有多爽利,擦了那薄荷味的药膏後,才觉头脑间通透起来。
秦恪随手搁下罐子,瞥眼见她讷然不语,目光迟愣愣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喜欢被人这样看,从前也不是没人拿这副眼神看他,结果自然是得不着好去。按说这丫头该也不例外,可又总觉得她与其他人不同,那双眸干净清澈,一望见底,瞧不出丝毫欲壑难填的渴望,全然只是羞涩难掩的惊诧,还带着几分措乱失神的傻气。
这副模样倒不惹人生厌,看在眼里反而颇堪玩味。
他唇角浅浅地向上勾,也凝着那张精巧的小脸,从前不觉如何出众,如今瞧得多了,反而越来越顺眼。无论是假作宫奴,谨饬干练的样子,还是偶尔藏匿不住的女儿情态,渐渐都让他有些惊艳之感,数着宫里那些人,还真没几个比得上的。
但人终究靠得是命数,无论皮囊生得如何,这辈子的际遇早就由天定下了,根本由不得自己把控。
他暗“嗬”了一声,心头忽然生出些悲悯来,拂身绕过书案,淡着眼坐到那张黄花梨木的圈椅上,掸了掸袖子,端起桌上的茶盏:“干爹叫你带话来?”
萧曼当他转身时才回过神来,察觉之前自己那般失态地看他,脸上不禁又红了几分,低着头不敢看他仍旧敞着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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