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五凤楼下的券门已经打开,抬舆徐行而过,刚到外面,就看对面的奉天门紧闭着,五龙桥前後空无一人,城楼旁的梯道上却有数十名衣袍染血的锦衣校尉疾步奔下来。
为首的两个到抬舆前扑地跪倒:“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臻平帝微微睁开眼,语声缓淡问:“宫里情形究竟如何?”
近处着麒麟补罩甲的军将当即应道:“回陛下,臣是今日当值的侍卫官,方才正午时才巡查过各处,谁知刚回值房不久,便有人来报说禁中四门失守,臣当即出去查看,果然见有服色不明的乱军攻进来,约有上千人,已将前三殿占据,臣抵挡不住,又担心陛下安危,只得召集余下的人手退到这里,天幸赶得及,剿灭了五凤楼上那夥叛贼。”
群臣面面相觑,心中都是一片寒凉。
原来光宫内的叛军就有上千,而这里却只有区区几十名败兵,皇帝若还是一意孤行,要去奉天殿与太子对峙,会是个什麽结果,压根就用不着思量。
臻平帝默然无言,半晌转向旁边另一人:“你不是锦衣卫属下吧?”
张怀俯身一拜,故意垂下的双眼瞥向抬舆旁。那霜白曳撒的袍摆下皂靴开立,左脚鞋尖稍稍翘起,轻点了两下。
这便是允准的意思。
他双眸微聚,伏地道:“回陛下,小的是东厂属下,只因先前探知京郊几处卫所驻军忽然撤防开拔,特意进宫传报,哪知东华门已被占据,小的一路冲杀进来,正好遇上侍卫官大人,便一同到了这里,天幸陛下无恙。”
臻平帝嗬声点了点头,脸上却没半点笑意。
群臣这时已有些耐不住了,当即又有人再提前话,纷纷上前劝谏,让皇帝暂避锋芒,趁此时机赶紧出城为妙。
“诸位大人是官做得太久,只想着守好自己眼前那片地方,还是书读得太多,脑袋全被圣贤之言塞住了?叛军里应外合,显然是早有预备,陛下此刻就算能出得了京城,就凭这些人,难道真能平安抵达青阳麽?”
蓦然响起的怒斥如巨石从天而降,当即将那片嘈杂的乱声压了下去。
群臣怔愣间都觉这话甚是刺耳,不约而同地皱起眉来,可又不敢反驳。
秦恪寒着眼扫过全场,或许是受伤失血的缘故,那张脸愈发的白,比平日里更显得阴沉。
等所有暗含忿忿的目光都被逼得暗缩下去,他才挑唇哼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叛贼背天逆德,正应用彰天讨,如今该怎麽着,都该由陛下定夺。诸位大人不念君忧,一股脑地只是劝退,难道还想着留惜性命,两朝为臣麽?”
他这番诛心之论说得慷慨激昂,直戳人的心窝子,场间更是鸦雀无声,臻平帝眉间却反倒舒开了几分。
“无论如何,奴婢都会在旁护主子周全,是进是退,主子只管吩咐。”
秦恪一副躬身听令的样子,眼角却瞥向斜侧边的归极门,双眸狭狭地凛起。
臻平帝还未开口,就听墙外的人声陡然高涨,随着几声撞击的爆响,归极门轰然而开,一群玄盔锁甲的兵士涌了进来。
群臣起先只道是叛军的援兵到了,都吓得魂不附体,待看清来人的服色竟是龙骧卫,不由都有些诧愣,再等瞧见那刀枪甲胄簇拥下进来的幼小身影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皇爷爷,皇爷爷!”
庐陵王的小脸上略带惊色,径直朝抬舆奔了过来。
秦恪的唇角不自禁地勾挑起来,瞥望着他後面那个纤细盈盈的人,直起身站到抬舆旁。
臻平帝身子发颤,喃喃叫着“煜儿”,不等那幼小的身影爬上抬舆,便伸过手去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萧曼的目光早从庐陵王身上移开,只望在秦恪身上,远远就瞧见他胸口殷红的一大片,长箭兀自还插在上面,这时便径直奔到他身旁,惊异地凝视着那伤处。
“看什麽,还不快动手?”他嘴上不客气,眼里却蕴着笑。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赶紧放下药箱,从里面先取了剪刀出来,近前说了声“奴婢放肆了”,便小心翼翼地扯着他衣襟,剪刀从箭杆边上绞破一道口子,再将曳撒连同里面的中衣一并向左右撕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那箭刺得极深,前头已完全没入皮肉中,周围肌肤浮肿。或许是中箭後仍在拚斗,创口还向旁斜斜地撕裂了寸许长,鲜血仍在不停地往外渗,单只是瞧着便叫人心悸。
萧曼暗吁了一口气,微颤着手伸向箭杆。
第94章 桃李不言
不经意间,他胸口促然起伏,连着伤处周围微泛青紫的皮肉也牵扯得痉挛一下,那支箭像是凭空刺得更深了些,明明触手可及,却不禁犹豫起来。
“怎麽,不敢拔?”
冷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听得出其中促狭的讽意。
萧曼看着他眼中轻谑的笑,眉间一颦,当即有些赌气地伸手握住箭杆。
可她病瞧得多,外伤却看得极少,更从没做过这种事,那口气也就只是一瞬的工夫,等要蓄势待发时,手上不知怎的又开始发虚了。
蓦地里腕上一紧,已被那只手攥住,纤长的五指覆上她同样白皙的手背。
“抓牢了。”
他幽声低语,腕间略沉了沉,猛地向前疾抽。
萧曼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被牵带地一颤,几点温热飞溅在唇颊间,微涩中是淡淡的咸。
她迟怔了一下,才撒手将那支前头染血犹滴的箭丢在地上。再去看那伤处,只见肌理外翻,深可见骨,这时没了外物阻滞,加之方才那下用力不清,箭头的勾刺又挑开了创口,鲜血一下子成了迸流之势。
“督主放松些,莫要使力。”她赶忙拿手指按住他肩锁下的筋络,立时觉出他身上几不可察地抖颤。
目光微抬,见他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是伤处疼得厉害,但脸上却不见半点苦痛状,唇角犹挑着那抹讽中带谑的浅笑。
这份武圣刮骨疗毒似的淡定洒脱本来叫人暗生惊叹,可偏偏那副神气样儿瞧着实在不舒服。
萧曼不知他心里在想什麽,低下头不再说话,拿银针刺他神门、孔最两穴,待止血之後,便取生肌消肿的药膏,细细涂在伤处。
那膏有股子浓烈的苦腥味,秦恪闻得眉间蹙起,随即又觉伤处一片清凉,灼裂的剧痛登时大为减轻,不再那麽难忍了。
他垂眸低睨,就看那乌纱下的腻白颈子微微泛红,也不知是躁的还是怯的。
舒开眉,噙着笑,目光略移,落在她左边臂膀上。那青色袍袖的中截处丝线开裂,破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露出里面的内衫来。
虽然没有亲见,也能想见先前的惊惶和匆忙。不过,如此纷乱中,这丫头处事倒还谨细,不但寸步不离世子,该用得着的东西也一样没落下,倒也算是叫人放心了。
这时见她收了药膏,又撕棉纱来给自己裹伤,便将手一抬:“行了,这个用不着你,那边还有人等着救命呢,过去瞧瞧吧。”
萧曼一愣,随声望向抬舆後面的朝臣们,最前面那名老者被几个同僚搀扶着,垮身垂首,显是昏迷不醒,後面还有些人腿脚上也受了箭伤。
其实她之前早就瞧见了,只是没有秦恪伤得这般触目惊心,也就先分了个轻重。这时看他不像是在说笑,便点点头,提着药箱过去了。
人才刚走,曹成福便立时躬身上前,接过棉纱帮他包紮。
秦恪这次却没多言,微抬着手臂叉在腰间,由着他缠裹。
“安排得如何?”
曹成福手上不停,压沉着声音应道:“回督主,先前备好的人手都已调进宫,加上原先守在外围的神枢营红盔子,总共有四千多,奴婢都已照督主吩咐分派好了,一时半会儿应该能抵挡得住,就怕……”
“陛下和世子都在这里,你怕什麽?”
秦恪瞥着抬舆中兀自抱在一处不肯撒手的祖孙俩,低哼了一声:“再加上那份伪诏,还有诸位大人,人证物证都齐了,咱们没什麽顾忌,该着急的是那头,一时半会儿若还收拾不下,那不是白忙活了麽?”
略顿了下,跟着又问:“老祖宗人在西苑麽?”
曹成福不着形迹地一点头:“是,若不是老祖宗提前安排人守住慈宁宫、仁智殿,又打通了西华门留着接应,奴婢说不准还真就误了督主的吩咐。”
他“嗯”声略作沉吟,随即道:“西苑那边地方大,咱们这里留几百人就成,其余的全部回去,外围各门守卫也都移到西边,告诉他们指挥使,老祖宗那边要是出一丁点儿差池,他可该知道东厂的手段。”
曹成福眸光微狭,深解其意地应了声“是”,却又试探问:“那东头一片便空了,奴婢是不是即刻传令东厂……”
“不用,那边的戏自有人来替咱们唱,你只要守好世子爷,前头的事儿,本督来支应。”
“奴婢明白。”
秦恪撇颌示意他退下,理了理衣袍,走近两步到抬舆旁,躬身道:“禀主子,龙骧卫已入宫候旨,干爹正领人在西苑全力阻击叛军,事不宜迟,如何平叛,请主子尽速定夺。”
臻平帝抬望了一眼,并没开口,仍旧看着靠在胸口前仰望的小脸,眼眶已经泛红,脸上却满是慈蔼。
“孩子,你怕不怕?”
“有皇爷爷在,孙儿不怕,孙儿要跟着皇爷爷一起去平叛,把那些坏人都捉了。”
庐陵王攥着小拳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全然不知现在起兵谋反的就是当今太子,自己的父王。无论对他,还是正拥着他的皇爷爷,这都是世间最惨痛的人伦逆变,骨肉相残。
秦恪躬身没动,眼底闪过一丝快意的笑。
臻平帝却已情难自已,勉强克制,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皇爷爷,皇爷爷?你怎麽哭了,是孙儿说错了麽?”庐陵王诧异地看着他,怯怯地抬起小手帮他擦着眼泪。
“没有错,你说得很对……煜儿长大了,也懂事了,朕这是看着欢喜……”
臻平帝双手故意紧了紧,把那幼小的身躯拥在怀里,不让他看自己苦痛难抑的样子,悄悄抹干了泪,再看他时,已换做了欢颜,温声道:“煜儿还小,去不得,你就留在这里,等宫里各处都平顺了,再来见朕。”
说完便向前一送,把他放下抬舆。
秦恪当即接手抱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爷莫急,先叫秦祯陪着玩一会儿,臣随陛下去抓那些坏人,稍时便没事了。”
第95章 威风凛凛
臻平帝目送庐陵王由内侍领着走远,鼻中幽幽一叹,转向秦恪时,面色已坚沉似铁。
“去奉天殿。”
“主子稍候,等奴婢带人先去清个道,再请主子起驾。”
秦恪却步退开,反身走向五龙桥,眼角瞥向左右示意。
张怀和几名禁卫统领赶忙随在身後跟上去。
“前殿那边现在什麽情形?”
那侍卫官接口应道:“回厂督大人,叛军大部都守在前三殿,几道侧门都有人把着,弓弩手占了文昭阁和武成阁,居高临下,只要有人进了内场,立时便会知觉,况且御道上无遮无拦,就算大队人马冲进去,也是活靶子。这个……末将斗胆进言,若不然……从後苑那边悄悄进去,怕只怕墙高巷窄,人马施展不开,恐怕要费些工夫。”
“後苑?嗬,要是奴婢的话,本来也没什麽,你们可是也想净身入宫当差了麽?”
一声嗤笑,吓得那侍卫官满面窘惧,唯唯连声。
秦恪淡下唇,抬眼望着高墙外那左右耸立的两幢楼阁:“放着好好的正路不走,费那个劲儿做什麽?陛下是堂堂天子,岂有不走奉天门的道理。”
这便是要硬闯的意思了,可听着似乎又没那麽简单,身旁几人互望了一眼,都没吱声,肃立在旁等他发号施令。
“龙骧卫严守奉天门,原地待命,锦衣卫护侍陛下,监视前三殿的动向,一切都等本督发令。”
号令言简意赅,等那侍卫官和龙骧卫指挥使领命退去後,便只有张怀仍立在那里静候。
秦恪没瞧他,仍望着那两处楼阁:“本督今日撞彩了,讨个吉利,上文昭阁走一趟,这次你没得选,就去武成阁吧。”
“谨遵督主之命。”张怀躬身一应,朝他肩头层层缠裹的白纱望了望,低声道,“督主有伤在身,还是全交由属下去吧。”
秦恪狭着眼一撇唇:“不妨,这回用不着真动手,把人都按住就成了。五凤楼外头那慈庆宫仪卫司佥事的屍首还在,你也去拿件亮眼的东西,回头好说话。”
张怀眼中陡然亮起,也没再多言,朝他拱手一拜,转身疾步回奔,到五凤楼下,也不走旁边的梯道,原地上跃,踏着城墙壁虎游墙般顷刻间就翻了过去。
秦恪这时已走到了西首的廊庑边,纵身跃上,一阵风似的从朱墙上掠过,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就到了二层高阁的檐脊上。
向前走近两步,一手负在身後,一手按在牖框上,掌心暗运内力轻吐,里面脆声喀响,栓销已被震断。他伸指挑开窗扇,涌身而入。
他毫不掩避,像往常那般信步前行,转角廊间的守军听到响动已然知觉,登时拥过来查看,却只觉阴风扑面,一道森白的虚影从身旁疾掠而过,眨眼已到了廊深处。
那为首的军校还没瞧清是什麽,就觉身子一沉,蓦然回望,几根纤长的手指已按在了自己肩头上。
“秦……厂督……”
他冲口叫出名字,目光与那寒铁凝霜般的眸子一触,当即面色惨白,浑身筛糠般抖颤起来,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近处的一众弓弩手本来还想拔兵刃,一听这名号,登时也像见了鬼似的,一个个怯怯地向後退。
“认得本督就好。”秦恪随眼扫过众人,眸光淡淡地垂下来,“你们是羽林卫的?”
那军校察觉肩头的五指紧了下,只须对方再用两分力,便能扼断筋脉,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赶忙应声:“回厂督大人,小的是羽林卫左掖营百户。”
“百户?”他嗬声轻笑,忽然却放了手,缓步从那军校身边走过,“羽林卫虽不算天子亲军,可在京畿十二卫中也是倍受荣宠的,你等暗伏在这里,是打算恭迎陛下麽?”
那军校闻言,慌忙单膝跪地,拱手道:“厂督大人恕罪,我等是受兵符奉调入宫,这个……不过是听命行事,还请厂督大人明鉴。”
“从军者当然是听命行事,可也得知道自己的身份,闹清楚究竟听谁的命。”
秦恪忽然袍袖一翻,手上托出那卷细丝黄绢的卷轴:“虽说只是个百户,可这东西,该也认得吧?”
“诏……诏书?”
那军校圆瞪着两只眼,内中的惊惶比方才更甚,却又闪过一丝狡黠。
秦恪噙笑点头,慢慢转过身去,托着那卷轴在众人面前兜了一圈:“太子殿下命人在五凤楼设伏,意图篡逆,陛下圣德在天,如今已解了围,各处勤王平叛的大军已到,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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