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轻轻颔首,却没答话,只是俯着她端详,半晌又抬手抚着她的脸,轻轻摩挲。
那只手骨瘦嶙峋,上面仿佛生满了茧子,拂过肌肤便是一阵又刺又痒的痛。
萧曼被摸得极不舒服,但为了保全性命,又不敢触怒了她,只得强忍着不吭声。渐渐就觉那手在脸上磨蹭的地方越来越大,不像是随意抚摸,倒像是在替自己抹拭着什麽,心头愈发疑惑不解。
过了好一会子,那老妪才不再搓蹭,收了手,望她一笑:“啧,这小脸盘生的,还真像你娘年轻的时候。”
萧曼怔然望着她,当即忍不住反问:“前辈认识家母?那……”
“怎麽,你娘从没跟你提过川南鲜家的事麽?”那老妪同样听着她,似也微感诧异。
川南鲜家?
萧曼从没听说过,但母亲却是姓鲜的,难道这之间有什麽关联?
这话已十分明显,任谁都能听出端倪来,她摇了摇头,索性据实道:“我确是半点也不知道,还请前辈赐示。”
她此时已不是专为了拖延解困,而是诚意相询,一心想问出实情来。
那老妪却嗤笑起来:“这麽说来,你娘也自认不是鲜家的人了,连她都不愿说,我一个外人又怎能越俎代庖?反正大家都已不在师门,也不必讲什麽同门之谊,你这声师伯也可以免了。”
她明着什麽也没回答,却有意无意又透了些许内情出来。
原来她和母亲竟是同门师姐妹,那为什麽母亲一心钻研医术,她却只下蛊害人上做功夫?
想来或许正因为是这样,两人才生出龃龉来,後来不知什麽因由又都各自离开了鲜家。
按说各不相见,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况且隔了那麽多年,母亲早已亡故,这人又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把自己捉来,该不会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出什麽秘密吧?
正想到骇异处,猛然就觉丹田间生起一股热力,疾速上窜,顷刻间传遍四肢百骸,浑身热烫无比,脑中也酒意上涌般昏沉起来。
“嗬嗬,这药的力道还过得去吧?稍时欲仙欲死,包保没半点痛楚,你那些话就留着到下头问你娘好了。”
第121章 直入正题
近午时分,天上的云也快散尽了,日光直头照下来,一切都无所遁形。
群峰环伺间,那片红墙绿瓦,雄殿高阁的院落被周遭褐色的“潮水”团团围住,竟显得有些羸弱难禁。
几股“浪头”气势汹汹地扑过去,可还没挨到近处,前锋就像被什麽东西阻住,动势戛然而止,反而着了魔似的往回缩。
乱象一叠叠地传延向後,很快便分崩离析,丢下一片狼藉,四处奔散。
秦恪站在一处土丘上,头顶张了伞遮阳,却挡不住日头的暴晒,双眸微微狭起,遥望着逃命般溃散下来的东厂番役,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张怀矫捷地从慌乱无主的人群中蹿出,一路疾奔到他面前,平素淡定自若的脸上兀自带着惊愕,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恕罪,小的们已换了几遍地方了,还是进不去。”
“都瞧见了,还用说?”曹成福乜着他有些不耐烦,又啧声问,“秦奉御那些药当真一点用都顶不上?”
张怀一躬身:“回曹少监,也不是无用,先前在外围都没出什麽意外,可到了离墙五十步之内的地方,那些毒虫便七窝八代地出来,也不怕药了。人一沾便倒,咬死一个便传向後面,再好的身手也躲不过,小的们实在抵挡不住,只能先退下来,再请督主吩咐。”
曹成福抽脸吸着凉气,暗中搓了搓手臂,回身转向秦恪,嘬牙道:“督主,这麽下去不是个法儿,就算把人都交代在这里,只怕也喂不饱那些虫子,不如先叫人都撤了,另想别的招进去吧。”
“你想到什麽好法子了?”秦恪冷着脸问。
那两道目光蓦然斜瞥过来,寒浸浸的,只把曹成福吓得一哆嗦。
他原本就是顺口一说,哪里来得及去想,况且连那丫头的药都制不住,他能有什麽好法子?这可不是难为人麽……
不过,他究竟也算是在宫里混出名堂的人,情急之下,脑筋也转得顺溜,眼珠子一转,便急中生智,当即凑过去咧嘴一笑。
“督主,咱们东厂牢里各处押的那些人,少说也有上千口子了,依奴婢看,反正到头来都是见阎王的命,不如全拉到这里来,赶着他们走在前头,咱们的人跟在後头,就算喂不够虫子,好歹也能铺条路出来,咱们的人兴许便能闯进几个去。只要手脚干净,回头收拾利索了,谅也不会留下把柄。”
他话音刚落,背後蓦地里疾风袭近,一个冷沉的声音森然哼道:“原来只要不落下把柄,便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你们东厂平日里都是这样办差的麽?”
“晋王殿下……”
那身团龙锦袍从面前闪过,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曹成福登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自家督主身後缩了缩身子。
不声不响,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也不知是怎麽得的信儿。
秦恪暗地里冷哼了一声,转向他躬身行礼:“臣没接着旨意,不知殿下驾临,未曾迎候,还请殿下恕罪。”
他面上恭恭敬敬,一开口便暗指对方又是未奉诏便私自行事,同样的不守规矩,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只不过仗着是皇子,无人敢管罢了。
澜建瑧果然面色一变,凛眼瞪着他,可被这话头一噎,也不好揪着先前那事儿了,鼻中轻哼,当下把手一挥:“眼下以大事为重,秦厂臣不必告罪,平身吧。”
秦恪见把他气焰压了下去,面色也缓和了些,直起身来,却没走近,仍旧站在原地故意道:“殿下突然来此,可是有什麽吩咐麽?”
自己这边已松了口,他那边却还咬着不放,居然敢这麽没遮没拦地问。
澜建瑧脸色愈来愈不好看,可又不能当面发作,牙关磨蹭了两下,冷然道:“兹事体大,秦厂臣可有空闲借一步说话麽?”
“谨遵殿下吩咐。”
他接口便应了,却仍没有半点要随他去的意思,不着形迹地冲旁边丢了个眼色。
曹成福立时会意,快步走到坡前打了几下手势。兀自跪在下面的张怀埋头一紮,随即起身,带着其余几个档头召集地下的番役解了包围,自行引去远处。
直等到曹成福也躬身退下去,秦恪才重新转过身,微挑着唇做样恭敬道:“殿下有话只管吩咐,臣在此恭聆。”
“既然已经没有人了,秦厂臣也用不着如此遮掩着说话了吧?”澜建瑧斜着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眼中尽是不豫。
明明是自己惹出来的祸,居然还叫别人直言不讳。
秦恪忍不住好笑,面上却一派平和,冲他微倾了下身子:“殿下这话可就叫臣惶恐了,要说起来,臣委实不知秦祯为何会被川南鲜氏余孽盯上,莫非殿下知道因由?若是如此,还请殿下赐示,兴许臣这趟差也好办些。”
澜建瑧不过是想直入正题,略去那些云遮雾绕的话,没想到他竟敢这般戳人的心窝子,几乎已是不分尊卑,那口气憋不住,恨不得当场上去将他撕成两截。
双拳在袖筒里狠攥了两下,终究还是忍下了那口气。
“秦恪,你用不着拿话来激本王,本王也不会与你一般见识。不过麽,凭东厂的本事,什麽事儿翻不出根底来,若是非要在本王面前充这个能耐,只怕以後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吧。”
他一半替自己解围,一半还拿言语威胁。
秦恪自是坦然不惧,可这会子还不是时候,面子上总还得过得去。
他没起身,颔首一点:“殿下这麽说,臣便更该请罪了,臣兼着东厂的差事,为的是替陛下分忧,有名无实的,谁也不敢妄加揣测,况且东厂耳目再广,也不会面面俱到,就像这会子,臣便没个主意了,不知殿下可有什麽打算麽?”
他缓下口风,留了个台阶,却又把事儿推了回去,还是让对方坐蜡。
澜建瑧忽然仰天一笑,理也没理,径直下了土丘,直走出老远,才蓦然停步,回头冷冷道:“秦厂臣可有胆子跟着来麽?”
第122章 请君入瓮
到底是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先前言语上失了锐气,这会子变着法要找回场子来。
依着他的性子也算平常,只是这话听着着实刺耳的紧。
瞧那副睥睨不屑的神色,倒像十成十地认定他不敢应承似的。
跟那下蛊的人纠扯不清,自己连性命都差点赔进去,如今却堂而皇之拿来做挡箭牌,还有恃无恐似的。
秦恪向来不受激刺,可也没有任人揶挑的好性子,暗锁了下眉,仍旧站在土丘上,挑唇低眸,反像是在俯瞰对方。
“殿下说笑了,臣又不是钢筋铁骨,身上也没个倚仗,哪有胆子往死路上闯?不过,虽说对头的手段殿下比臣清楚,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殿下的身子也不大稳便。老话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臣劝殿下还是三思而後行,万一有个闪失,臣可是万死莫赎。”
他话里没半点僭越不恭,却又轻描淡写地反揶回去。
澜建瑧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像又失了一成,怒气又顶上来,寒着眼嘁声冷哼:“本王没这麽多揪细,那丫头可是就在陵里,秦厂臣若是觉得她已然无用,那便只管在这里瞧着好了。”
终於没法子,开始抬出那丫头来了,暗地里无非就是想让自己跟着一起去。
其实这话打一开始,引君入瓮的意思就昭然若揭,如今便更加清楚无比,秦恪又怎会听不出来?
“臣是奉旨办差,岂敢有私念,自然也得有始有终。既是殿下有十成十的把握,臣再怎麽着,也不敢畏缩在後,叫殿下孤身犯险,定然要在旁随侍着,以附骥尾。”
他颔首轻点,答得坦然磊落,这才慢悠悠地挪步下了坡。
澜建瑧似也无意再与他做口舌之争,袍袖一拂,转身便走。
秦恪不紧不慢,当真像随行似的跟着,两人一前一後,径直向前,不片刻间,离陵地便只有里许,神道两旁的俑人石像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下荒草间横七竖八伏满了倒毙的东厂番役,仿佛血战过後的沙场场景,每个人脸上都是五官扭曲,皮色怪异,依稀带着死前的惊恐和痛苦。
再往前走,屍首越来越多,甚至堆叠在一起。
飞蛾般大小的虫子聚在上面,爬蹿咬噬,有些屍首已被啃去了大半,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单只是瞧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然而却还有更多的虫子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在半空里成片成片乌云似的盘旋,寻觅着抢食人肉的机会。
“这要是一涌上来,还真是防不胜防,秦厂臣可千万跟紧本王了。”
澜建瑧回眼望着秦恪嗬声一笑,像有意要等他似的,脚下稍稍放慢了些,面上毫无惧色,闲庭信步一般朝铺天盖地的虫群走过去。
那脚才刚跨出两步,便听背後那貌似恭敬的声音道:“那可使不得,臣是奴婢,哪有让主子在前护着的道理?殿下稍待,先让臣试一试,且瞧能不能清条路出来。”
澜建瑧听得一愣,正如刚才所说,他身上没有倚仗,和自己全然不同,居然却敢大言不惭,要在前面开路。
可听那话又底气十足,不像是另存着什麽念头,诧异之余,倒也想看看他究竟能耍出什麽花样来,於是便停在那里斜望着他,算是默许了。
秦恪原就没想过靠他进陵,之前在土丘上观阵时,心下便在思虑,这时早已有了计较。
暗觑着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雁翎刀,走过去轻巧地用足尖挑起两把,握在手中,目不斜视地从澜建瑧身旁走过。
此时,虫群也已嗅到了生人的味道,不光那些盘旋在空中的,就连正在啃噬血肉的也弃了屍体,重重集在一处,黑云压顶一般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秦恪面色如常,竟连瞧也不瞧,双手一交,将刀柄反握,足尖忽然一点,跃在半空里,身子扭成疾速旋转的白影,流光般横掠而过,迎向飞扑而来的虫群。
他手中的雁翎刀擎在身前,双刃轮转如飞,恍若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虫群被劲气所逼,登时向旁退散,有些卷进去的当即被刀锋剖割得粉身碎骨,四处飞溅,根本近不得身。
澜建瑧见他这番匪夷所思的身手,本来含笑静观的眼中也不由露出骇服的惊色,怔望着他穿破黑云般的虫群,几个起落,便跃入朱墙之内。
几乎就在翻入墙中的一霎,虫群的追击之势也随之而止,仿佛这陵寝中有什麽东西是它们忌惮的,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恪落下脚来,四下里张了一眼,似乎没什麽异样之处,稍稍吁了口气。
方才那一下其实也是兵行险招,所幸没出什麽岔子。
他眸光移转,望向正门处,那里大开着并没锁闭,却也没见有虫子敢飞进来,远远就看澜建瑧正朝这里走过来。
半空里“黑云”已然消散,虫群仿佛失去了目标,重又去抢食屍体,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在他所经之处,反而飞窜起来,躲之犹恐不及。
原来这般与众不同,怪不得能如此淡定。
秦恪索性也不先走,就站在那里等着他。
澜建瑧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跨过正门之後,仍旧轻缓着步子慢慢走到他这里来。
“秦厂臣这手功夫当真了得,本王甘拜下风,若是个热血男儿,在边关一刀一枪定也能拜将封侯,在宫里当差……嗬,实在是可惜了。”
明着是赞人,暗地里却揪着身份损人,这嘴上的功夫可也了得得很。
秦恪抱拳一躬身:“殿下谬赞,臣这点拳脚功夫不值一提,能在宫里当差已是福分。要说起来,殿下身上这蛊虫才当真厉害,外头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都得退避三舍,要是早知如此,一早请殿下来便成了,臣不用枉费这麽大周折,手下那些儿郎们死得也太过冤枉。”
澜建瑧听他直言点破,双眉一轩,正要说话,蓦然就听陵内深远处嗡响回荡,一个娇细的声音叫着:“瑧郎,是你来了麽?”
第123章 蝶意莺情
燕语莺声,娇柔婉转,如低吟,似呢喃。
羞喜中带着几分嗔怪,仿佛还牵着一丝积郁难消的怅怅……
秦恪的瞳陡然一扩,拱在身前尚未放下的双手也紧攥了下。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萧曼那丫头的。
只不过为了不叫人识穿身份,平素在宫中她都照吩咐刻意逼着假嗓说话,唯有无人之时,在焦芳和自己面前才会换回原本的真声。
可现下这是怎麽回事?
正纳罕着,她忽然又叫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唤着“瑧郎”,当真是说不出的柔肠百结,如泣如诉,渐渐竟透出些媚荡撩人之意来。
他唇角抽挑了两下,眉间紧蹙起来,虽然已听出不对劲,眼底的戾色却愈加浓烈。
澜建瑧起初也有些诧愣,眇着眼听了几声之後,心里似也猜到了些,瞥眼看了看秦恪的神色,唇角却勾起笑来,於是屏息存中,朗声应道:“是我到了,你可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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