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败露,再掰扯这些也毫无用处了,太子妃的死因真相一旦被揪出来,其它那些事儿也会一件件都牵连着见了光,到时候想遮也遮不过去了。
莫非这麽快便要见真章了麽?
秦恪心中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没起,该来的总归要来,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或许对他而言,这二十二年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略显游散的眸光重又凝聚起来,瞥向曹成福,瞧着他一副天塌下来无人填堵的模样,嗬声冷笑:“怕了?死不了你,就算天真的塌了,也是落在本督的脑袋上,且轮不到你来顶缸。”
曹成福呆望着他,只觉那笑中的寒意仿佛能透进人骨髓里,恨不得浑身打起摆子来,当即连连打躬道:“督主恕罪,奴婢……奴婢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起这个心思……奴婢这般急着来报,也是想叫督主早一刻知道,好先有个防范。”
“防什麽?陛下若真动了怪罪的心思,怎麽防顶用,难道你还能飞出宫里这片天去麽?”
秦恪继续嗤着鼻子,忽然笑容一止:“行了,听本督的吩咐,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扯不到你头上。预备好车马,先把这丫头送去水月坊,换身衣裳再回宫,你亲自去,别让任何人掌眼,这边让张怀留下拾掇就行了。吩咐下去,别管谁问起,都说是受了些皮外伤,也不要提见过晋王殿下。”
他说完,目光一垂,落在萧曼脸上。
那双眼仍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眉间也轻蹙起一道浅浅的梁来,像是有些装不下去了,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只怕连自己也不知道。
秦恪忍不住又想笑,但只翘了翘唇角,却怎麽也挑不高,看着这张略显憨态的脸,越瞧越觉有趣,这一刻竟有些不想放手。
“别装了,本督这便要走了,回头到了干爹那里,好自为之吧。”
他淡声说着,手上一翻将她身子直起来,半扶半架着推过去,曹成福怔愣不已,赶忙接手搀住。
萧曼满面发窘,垂着头不敢抬起,一离了他的怀抱,心中莫名地发起虚来,更隐隐觉得他最後那句话不像表面那麽简单。
忍不住蓦然回望,那挺拔的背影昂然阔步,已然跨过了正门去。
第131章 束手就擒
秦恪刚过三头桥时,西天的赤霞终於烧完了最後那片光。
城墙上余下的一缕白像燃烬的残灰,风一拂就散了。
先前还是漫天火红的盛状,眨眼间便归於冷寂,什麽也没留下。
他默然凝视,像若有所思,又像留恋不舍。
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地转回眼,和然轻笑,翻鞍下马,仰望着对面耸峙如塔的城楼。
那上面箭阁森森,壁垒重重,最顶层的檐脊下,匾额当间儿竖写着“正阳门”三个大字。
这是内城的正门,由此而入便是承天门,再往内便是皇城禁宫。地居险峻,一向都是头等要紧的地方,管制也极其严格,若非国朝大事,节庆典仪,更鼓之前便会关闭。
然而今日却不同,那正门两旁的劵门正大开着,似乎摆明了正等待着什麽。
他没再多看,牵着马下了引桥,径直穿过河沿外街,来到城楼下。
背後的街市灯火如煌,纵横交散,曲折盘桓,汇聚成璀璨的天河,而前面却是横亘的冰冷城墙,犹如沉重的铁幕,永远遮挡着里面的一切,从来不肯挑开来示人。
而他,正要走进那片铁幕中。
越走越近了,这条街上已经看不见人,一阵风掠过去,更像净空了一切,连一丝尘灰的味道都闻不见。
城楼的檐角下挂着一串灯,此刻正飘忽忽地在风中摇曳,许是在高处离得太远,从下头看像是萤虫的微光,几乎连墙上的半块青砖都照不清楚。
然而,秦恪却借着那几点光寻到了入口,牵着马径自走过去。
刚一到里头,身遭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外面的光亮和声息都被隔绝了,只剩前面出口处那一片朦胧,说不清是灰还是蓝,杳冥间像怪物张开的巨口,只等人自己送上门去。
他没缓下步子,也没有一丝的迟疑,甚至唇角依旧噙着笑,淡然风轻,落落坦然。
堪堪不过是几十步的样子,出口已近在眼前,遥遥能望见半残的月斜挂在对面正楼的檐角上,凄冷的光入眼煞白,却是说不出的明亮。
他牵着马走出去,来到场间,宽大的瓮城四壁合围,牢笼般将闯入的人困在其中,箭阁垛口环伺间,更是没有半分闪躲的余地。
突然间,四周漆黑的城墙上骤然亮起,数不清的火把掩映下是甲胄重重的身影,弓弩勒紧的扭响搅散了所有的寂静。
随着又几声重响,正楼下的偏门轰然而开,数百名精盔利刃的金吾卫刀斧手蜂拥而出,从左右两翼包抄,将秦恪重重围在场间方圆不足几丈的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动手,人决计逃不出去,事後也是干干净净,谁都不会知道。
秦恪站在那里没动,慢慢放脱了马缰绳,仰起头,目光徐徐上望。
那正楼二层的廊下也布满了弓弩手,层层挡着後面那个红缨罩甲的人。
“末将是金吾卫指挥使,在此专等秦厂督,陛下有旨意,末将只有得罪,请秦厂督自行解了兵刃,由末将绑缚了,入养心殿见驾。”
见驾?
不是一切都清楚明了了麽,还劳什子的见什麽见?
莫非这麽多年跟过来,一时还不能断得干干净净?
他不由好笑,暗“嘁”了一下,却也生出几分好奇来,反问道:“这话是陛下的旨意,还是焦掌印代传的话?”
他这一声暗聚了内劲,朗然送气,在瓮城四处激荡回旋,恍如雷鸣过耳,只震得众人心头发颤,围在旁边的刀斧手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开了几步,心中惊惧暗生。
往常都听说秦厂公武功卓绝,见的人却极少,此刻他虽没动手,但只这一嗓子显出的浑厚内力,便让人瞠目结舌,倘若他不束手就擒,先打倒些人,再趁机跑了,只怕也没什麽不能。
那正楼上的金吾卫指挥使倒还算镇定,只待他这一声的余震消散,便也朗声道:“秦厂督不必见疑,末将有幸,是在养心殿听陛下金口玉言传下的旨意,焦公公也在旁边,秦厂督若是不信,回头自可以去问。”
原来如此,那倒有意思了,既然是这样,那不妨便去瞧瞧,且看还有什麽话好说。
秦恪嗬然轻笑了两声,拂手掸了掸袖子,攥起两拳平平地伸向前:“那好,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本督也不会为难你们,绑结实点吧。”
火把重重攒聚,终於将身遭照亮。
两名刀斧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仿佛瞧着鬼怪般打量他,随即将圈好的绳子兜头套上去,一道道地缠绕在他身上,再从左右勒紧,兜结时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大略拴好,便退了回去,随着众人一起拥着他走进正楼下的大门。
循着狭长的皇街一路到五凤楼前,金吾卫便没再进去,换由两队金盔金甲的禁宫大汉将军押着人继续往前走。
过了奉天门,从侧面穿过几处宫巷,前面遥遥的远处便是养心殿。
那里正灯火通明,终於有了些亮堂的感觉,只是比着四下里毫无生气的沉寂,总是那麽格格不入。
离那里还有老长一段,便有一名卫士先奔过去,到门前通禀,里面随声接传,殿门前值守的内侍略应了一下,便转身快步朝西首的暖阁走去。
通廊左右的宫灯许是刚点亮未久,还没燃得稳当,此刻并没什麽风,却一盏盏鼓动跳荡,此起彼伏,森森怪影在雕梁楹柱间扭动,愈发显得诡异。
那内侍没抬头,越走越快,一路奔到暖阁外,隔着纱幔在外面报道:“禀陛下,秦厂督带到了。”
里面良久无声,过了好一会子,才听到一声铜磬的铮响,激越难言,恍如碎玉之声。
那内侍吓得浑身一颤,“噗通”便跪倒在地上,蓦然却听帐幔内那慈蔼的声音带着无奈道:“下去吧。”
焦芳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木沉着脸走回御案旁,垂望着那只兀自握着半截玉杵的手。
“如何,是你去动手,还是让朕亲自来!”
第132章 青天霹雳
恰在这时,风势陡然一劲。
从对面大开的窗外斜灌进来,激蹭出凄厉的尖啸。
方才那句怒意满盈的喝问也像被一股脑儿被抛上了半空,余音震耳,嗡然不尽。
焦芳有些吃力地跪了下去。
帐幔纷扬四起,有两幅如横猎的经幡,正从他头顶扫略而过。
“主子千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这事儿……还求主子再听老奴一言。”
“什麽,居然还有话说?嗬……好,好,只管说就是了。不过,别怪朕没提醒你,不管你再怎麽替那狗奴婢开脱,也休想让朕宽恩放过他!”
臻平帝冷笑间,语声又促然高起,那半截玉杵在手里愈攥愈紧,搦得涩擦窣响。
御案旁跪着的人却伏在地上不抬头,避开他眼中浓沉的寒色。
“回主子,老奴不是替他开脱……老奴是自己请罪。”
焦芳苍老的声音比平素里还要淡缓,竟显得有点拖曳,像思虑良久之後,明知无可奈何,却仍踌躇不甘。
数十年朝夕相对,脾性早已知根知底,即使是细发般的小变,也能体闻。
但臻平帝这时却没听出那丝异样来,反而嗤声道:“说来说去,变着花样还不是要开脱?你不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扛,朕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由着你几句话便蒙混过去了。”
焦芳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回主子,老奴自己请罪,没有袒护任何人的意思,是老奴的确犯了欺君大罪,秦恪做的那些事儿,老奴先前全都知道。”
“什麽!你全知道?”
臻平帝脸色陡变,俯睨着他,双目被骤起的怒意暴撑得圆瞪起来:“你是说……他暗中布下七夕两桩命案,撺激太子中元谋反,前日又勒杀太子妃灭口,这些事你全都心知肚明,却帮着他瞒天过海,独独不叫朕知道?”
焦芳徐徐直起身来,仍垂眸避着对方眼中的锋芒,木着脸点了下头:“是,老奴确是瞒着主子,一样也没明白回奏……”
“为什麽!”
臻平帝目呲欲裂,猛地将手中的玉杵砸在金砖上,登时崩得粉碎。
“四十多年了,朕何时真将你当做奴婢看待,假的,全是假的,口口声声叫什麽主子,到头来还不及你一个干儿,朕到底何负於你?你说,说啊!”
窗外狂风大作,浪头似的从外面涌进来,直棂窗被鼓得呼扇摇动,哐哐作响。
焦芳正迎面当着风,伛偻的身子像顶不住那股力道,趔趄地晃着,双眼被吹得几乎睁不开,只能浅狭成一条线,迷蒙地望着狂蛇乱舞的帐幔中那浑身颤抖的人。
老天爷要下雨了,该来的总归会来,谁也挡不住。
焦芳只觉自己真的老了,才跪了这片刻,手脚便都是麻的,头脑也木沉沉的发僵,往常那些伴君侍主,回旋调协的法子,这会子居然一样也想不起来,就像当年那个初入宫的少年,被人诘问得茫然失措。
那就这样吧,抛开一切挂碍,全都交由命数。
他勉强稳住身子,慢慢启开干瘪的唇,风立时便刺了进去,舌齿间一片冰凉。
“主子可还记得当年在慈庆宫的事儿麽?”
臻平帝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尚为储君之时,却猜不透是什麽用意,凛眼道:“怎麽,莫非朕做太子时,你便心存不忿,却隐忍到这时再来还报?”
他口气像顺势反讽,实则也觉不大可能,并没真作如是想,只为引他的话而已。
焦芳阖眼摇了下头:“主子如天之恩,老奴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从前如此,现下更是如此。但请恕老奴斗胆说一句,当年在慈庆宫曾有一个人,主子确是有亏负之处。”
臻平帝闻言面色一窒,凝聚的眸光忽然变得散乱无神,缓缓飘移,似已神驰在外,陷入悠远的回思中。
“你……说的是她?”
见他眼中现出凄伤来,焦芳面色依旧平淡,把哀泣藏在眼底:“主子是重情念旧的人,自然还记得陆选侍。”
他没再说下去,臻平也默然无语,四下里一片沉寂,唯有风声呜咽,仿佛是悲鸣一般的倾诉。
“不错,确实是朕负了她,当年若不是朕一时糊涂,错怪了她,她也不至受了委屈冷落,投了液池自尽,可怜她肚子里还有朕的皇儿,也跟着一起去了……”
隔了好半晌,臻平帝才幽幽叙道,微红的眼眶中已泛起莹亮。
焦芳苍老的脸上抽了两下,喉间蠕动,终於按耐不住这般抽丝剥茧的细磨,当即接口道:“主子,陆选侍是否是自尽而亡,老奴不敢妄言,但陛下的龙子却没有随着一同去,如今也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声音有意无意地拔高了几分,听在臻平帝耳中如同洪锺大吕,只震得浑身一颤,苍白着脸,惊诧莫名地望着他。
“你说孩子还活着……不可能,这怎麽会……”
“主子忘了麽?那日是七夕大典,燃放河灯之际,谁也没在意……後来是老奴带人抬上来的,当时孩子已近足月了,装殓的时候是老奴亲自动的手,仰赖上天庇佑,主子圣德,天幸那孩子竟然平安无事,可老奴不敢向陛下禀告,也不敢把这孩子留在宫里,起初那几年便偷偷养在外头,只等到五岁时才借机带回宫来,斗胆叫小皇子隐姓埋名,假做名奴婢伴在主子身边……”
“你说……你说的是……秦恪?”
臻平帝瞪着眼,神情犹如痴傻一般,脸白得已不见半点血色,忽然又面色泛青,抬手捂着左胸揪紧,腰间一松,仰面歪倒下去。
“主子!”焦芳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抢过去扶住,帮他抚着胸口顺气,“主子别急,都是老奴自作主张,欺君罔上,陛下要治罪,就治老奴的罪,小皇子自幼便孤苦无依,求主子念着陆选侍和血脉亲情……”
他还未说完,臻平帝便抬手摇了摇,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整个人软软地靠在那里,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只是茫然望着眼前被风拂乱的帷帐。
第133章 虹销雨霁
暴雨搅缠了一夜,晨起时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远方泛起失色的淡灰,天地间却还是朦胧的,但檐下倒悬的水帘总算显得透亮了。
尽管气虚得要命,萧曼却几乎整夜未睡,大半宿都靠在榻上,怔怔瞧着窗外。
那里是皇城的方向,依稀似还能望见些重楼高阁的影子。
明明事不关己,为什麽却会生出牵肠挂肚的心来?
她有点儿不明白,甚至都不知道担心的究竟是什麽,可一回想起昨日秦恪离去时的背影,就像那晚在黄瓦门外瞧见的一样,孤单单的孑然一身,偏生又是那般倔强傲然,总是萦绕在脑际中,怎麽也无法抛开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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