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中,忽然有人朗声道:“诸位都且住,我等身为臣子,只可议不可决,大行皇帝宾天,晋王殿下又在北境与沙戎血战,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贻误战事,招至国祸,如何处置,当请皇後娘娘决断。”
说了半天,架梯帮忙的人终於开口了。
谢皇後哭声略止,哽咽着摇手:“陛下去得如此匆忙,也没个遗诏留下……何况祖宗有成法,後宫不可言政。张阁老是两朝辅臣,也是内阁首揆,究竟该怎麽着……总是社稷为重,就由内阁同你们下去议个法子吧。”
这一开口每句都是端厚明德的贤後风范,明着什麽也没“敢”定,却已把差事丢给了内阁,至於怎麽处置,谁心里都有杆秤。
张言站在群臣之前,离得最近,这时能瞧出双目红肿,神情迟怔,展脚襆头下几缕银发散碎的飘在耳後,似是比先前苍老了许多。
纵然有心再瞒一瞒,可这时已经不能不说话了。
他长叹了一声,像伤痛到极处的幽咽,蹒跚着上前走了一步,拱手做礼,刚要开口,蓦然就见那一身素袍的挺拔身影从殿廊下缓步绕了出来。
张言不由诧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见他目光斜斜地也正望过来,眼底里的笑像洞悉一切,又像成竹在胸。
但那神色也只是匆匆一瞥,随即便消失不见,人也做出一副恭谨的样子,眼蕴悲戚,到月台前向谢皇後见了礼,又对着谨身殿内五拜四叩。
下面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此时都有些发愣。
早前听说这东厂奸贼已被软禁在内官监,终於恶有恶报,只等发落了,没曾想皇帝才刚一去,人竟然便出来了,还大摇大摆,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莫非之前传闻的只是虚言,这秦恪依旧还没倒?
正惴惴纳罕之际,秦恪已起了身,走前两步,站在月台上俯着对面那上百名官员。
“大行皇帝刚刚晏驾,诸位大人就这般吵法,不光於礼不合,也惊扰了大行皇帝羽化升霞,我瞧实在不成个体统,还是请诸位大人先回去,於本衙设案遥祭,等第四日成服了,再上大殿哭拜。”
不光敢来,还依旧大模大样地发号施令来了。
这架势还有什麽不明白?百官交递着眼神,大多都闷声垂下头去,没了刚才群情激昂的模样,只是没人走,一个个仍旧戳在那里,目光在谢皇後和张言身上来回逡巡着。
谢皇後没吱声,更没去看秦恪,这时又对着殿内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张言也默然无语,又变成了那副泥塑尘封似的样儿。
终於有人耐不住了,张口质问:“陛下明旨,让秦公公到内书堂读书去,不得擅离半步,如今未得新旨竟私自开脱,不知是何道理,还要请教。”
这话已是挑明了说,但顾忌身份尚算客气,接下来便有人不耐烦了,戟指怒喝:“莫不是违旨谋逆,该当何罪?”
似乎是看有人起了头,紧跟着又有十几个叫起来,跳着脚脸红脖子粗,引得众人一起朝他怒目而视。
秦恪负手淡然,并没说话,眼角游游地向旁瞥转。
几乎就在同时,谢皇後也回过头来,拈着半湿的锦帕冲下面压了压:“都不要吵了……秦公公,听说昨晚陛下召见了你,到底留下什麽话,现下张阁老和诸位臣工都在,你正好说一说……唉,圣躬抱恙已非一两日,可这去得这般急,真不知……”
她说到这里已掩面悲不自胜,可话里却字字如刀,一柄柄都招呼在秦恪身上。
下面的百官更是惊诧莫名,原来大行皇帝昨晚还召见过这阉贼,在这之後便即晏驾而去,其中的关联任谁都想得明白。
众人心头那股无明业火腾的都燎了起来,一双双眼睛恶狠狠地瞪过去,群狼般恨不得将他撕碎咬烂了。
第161章 付之东流
才只几句话的工夫,杀人的刀就亮出来了。
不说皇帝崩卒是他亲手而为,也定然是间接所致。
这可真是旷古罕有的大罪,拉去西市淩迟十遍只怕也抵不过。
果然,别管平常在後宫里装得如何貌和德嘉,母仪贞顺,本身的性子总是改不了的,咬住了机会便要发难,半点都不会迟疑。
只可惜眼前这群禄蠹不光没有佐政之才,连点血泪性也少见,心里更是各人存着各人的算盘,否则早就群起而攻,效法先代朝臣於五凤楼前槌杀皇帝近侍的壮举了。
不过,若单瞧那一副副强贼悍匪似的凶相,着实也有几分气势,若是没个定力的,说不准还真就被吓住了。
秦恪暗自好笑,双眸毫不闪躲地迎上去,从百官脸上逐一扫过,连眼底的光都透着和淡。
可在众人看来,这却比东厂提督的名头还寒人,登时又都屏着声气,偃旗息鼓下去,只有几个胆壮的兀自在那里硬绷着。
他也不去着意,眼头收近,转向谢皇後躬身一礼。
“皇後娘娘垂询,张阁老和诸位大人也都在这里,臣原也不敢隐瞒。大行皇帝昨日深夜命人去内官监传旨,召臣面见,却只说有些往昔旧事怕就此湮没无闻,须得有人记着,臣听了也惶恐难安,若在此处说出来,亏污了大行皇帝圣德,臣便当真万死莫赎了,伏请娘娘垂鉴。”
他说着眼角瞥转,暗中斜睨向张言,就看他满是皱褶的额间渗出一层冷汗,面上肌肉抽跳,显然是已从皇帝那里得知了真相,所以对自己这番装腔作势的话深信不疑,忍不住紧张起来。
只是在朝为官数十年,表面的涵养工夫着实到家,神色依旧淡淡的,此刻还是默首不语,仿佛对眼下的情状毫无所觉似的。
这老先生也真沉得住气,到这会子还不肯吭声,也不知暗地里在疑虑什麽,不过,稍时等正主来了,便由不得他再藏掖下去了。
谢皇後拿帕子掩着脸,仍是声气含悲:“这便叫人不懂了,陛下圣明德昭,处事向来有典有方,能有什麽事定要瞒着哀家和满朝文武?况且如此紧要关头,陛下怎会只说些无关江山社稷的事,却连半句旨意也没传下来?依哀家看,你不如还是说了,大家夥听来议一议,兴许便能悟出圣意来。”
她话不响亮,却仍旧一语切中要害,直戳人的心窝子。
阶下当即就有人像得了旨似的叫道:“皇後娘娘圣明,臣等也有此疑问。倘若陛下那时当真自觉大限将至,依着历朝历代的规矩,当即刻召见内阁辅臣,传谕遗诏,以定国是。如今秦公公却说没有旨意,只是几句不得外传的话,嗬,这等说辞只怕不能叫人信服吧?”
到底是见天在朝堂上打嘴仗的人,一张口便是诛心之论,只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秦恪这时已瞥见殿廊拐角那里绕出两大一小的人影,鼻中轻哼,仍是不紧不慢地恭敬道:“娘娘所言极是,只不过……这话可就不是臣一个人能回清楚的了。”
这说话间,在场的人也都瞧见了来人,竟是太子世子,还有大行皇帝身边那个近来十分得宠的内侍秦祯,不由都是一愣。
陛下驾崩,宗室诸王服丧哭灵是礼法规制,但也要在大殓之後方可上殿,庐陵王这时便来了,显然不是皇後的懿旨,那会是什麽用意?
有些心思活络的回过神来,脸色登时就变了。
谢皇後敛着眼中的惊色,沉脸道:“是谁这麽大胆现下便叫世子来的,懂不懂规矩?”
蓦然眉眼一横,转向萧曼:“秦祯,你来得正好,哀家这便要问你,陛下前些天还是好好的,病势怎麽就会急转直下,这几日工夫便去了?你们底下这些奴婢是怎生服侍的?你那妙手回春的本事呢!”
这连讽带刺的话几乎不留半点余地。
萧曼只觉庐陵王的身子一颤,小手撤撤地就要往後缩,像是被吓到了,赶快暗中在他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面上却做正色,照着早已备好的说辞恭敬应道:“回皇後娘娘,圣躬染恙,自上月宫中变故之後便已十分虚弱,後来又自服了炼制的丹药,引至肝肺气燥,逆郁吐血,龙体因而大损,情势每况愈下,却谕旨不得外传,中间情形有每日详尽的脉案可查,张阁老亦可为证。至於引世子到此,奴婢也是奉旨而行。”
谢皇後面色铁青,冷寒得朝阶下的张言斜瞪了一眼,回头怒喝:“好个大胆奴婢,奉旨?陛下已然龙驭上宾,哪里来的旨意?谁人指使你这麽做的,说!”
她少见的声色俱厉,竟已有些失了方寸的样子,秦恪却在旁边接口道:“娘娘息怒,秦奉御说奉旨,自然是陛下此前的旨意。”
说着,拂身一转,望下方朗声道:“陛下的遗诏,请张阁老当众宣了吧,也免得皇後娘娘和各位大人再诸多猜疑。”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张言身上。
诧异、惊愕、鄙夷、愤怒、不解……各色各类的眼神似乎要将他淹没,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
张言眼中的神光稍稍聚敛,对四下的注目依旧漠然,颤颤地从衣襟中摸出一张折起的纸笺,慢慢展开。
旁边的同僚立刻探眼围拢,就见那淡青的纸张果然是御笺,上面的飞白体也是皇帝亲笔无疑,不由更惊,却也再无怀疑,当即都伏地跪了下去。
张言目不斜视,拖着沉重的步子拾级而上,到月台上站定,吁了口气,端起手中的纸笺。
“字谕,内阁张言,司礼监焦芳及六部诸卿。我大夏立国百年,传之今日已历七世,国祚煌煌,万民归心,朕承祖宗基业,本应光大社稷,继位二十年来,独居西苑,久不视政,国势倾颓,天下骚然,更招至百年未有之宫变,而欲革面自新,重整朝纲,怎奈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去日不远,痛之悔之,然宗庙社稷,亿兆子民仍赖苍穹眷佑,明君延祚。太子世子澜煜,冲龄秀世,仁孝恭谨,着立为储;内阁张言加封太子太傅,兼领内阁首辅;司礼监焦芳、秦恪仍领本职,掌管内廷……”
第162章 庭院深深
晚霞散尽,天黑得比往常都快。
谨身殿前的旌幡接连成片,搭衬着漫天值钱,纷扬如雪,夜色里看比白天显得瘮人。
檐头下的风灯早换成了应景的白色,杳杳的光悬在半空间。
离远了瞧,像无常手里勾缠成串的魂魄,不知还要摄了多少去。
蓦然手臂上一压,沉沉地往下坠。
萧曼正瞥回眼,就见澜煜歪头靠着自己,身子散在蒲团上已不成个样子。
守灵是不间断地钉在这儿,朝夕还要哭拜三次,不如此不足以尽忠孝道。有气有力的大人尚且觉得难捱,又何况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天一擦黑便熬不住了。
她刚拿手揽住,右手边就有人讶然“哟”了一下。
萧曼抬眼看过去,出声的是从前大行皇帝的徐贵妃,上回在七夕大典上见过一次,也没如何留意,这会子该叫太皇太妃了。
而谢皇後已晋了太皇太後,此刻却“哀伤过度”,正在坤宁宫静养,所以殿上这里便以她为尊。
“都两天了,难为陛下这小小年纪,唉……”
太皇太妃红着眼圈,腮间泪痕尤新,探头看了看那小小的睡脸,摇了摇头,复又转向萧曼。
“陛下瞧着实是累了,这儿一入夜阳气浅,阴气重,陛下尚幼,这麽睡着可不是法儿,干脆这麽着吧,秦奉御抱了先去外间歇一歇,进点饮食,等天明大殓了之後再来。”
萧曼有一霎的诧愣,自那日张言当众宣旨之後,这孩子便於灵前受了百官朝拜,继位为帝,连年号都由内阁议定了,只等次年改元。
可她还是有些不大习惯。
原先做太子世子时,还能将他当成孩童看待,如今猛然成了皇帝,怎麽都觉得像个陌生人的称谓,极是别扭,尤其当别人开口叫时,更莫名生出一种疏离不安的错觉。
只有这孩子全无所感,跪在这里时懵懵懂懂,现下阖着眼,小巧的唇微微翘着,不知兀自在做什麽好梦呢。
她回了神,依旧望着对面。
太皇太妃的年岁并不太大,左不过也就三十许间,陡然高出两辈去,脸上长者的慈霭倒也真像那麽回事了,可眼底深处却能瞧见些异样的光。
以她的身份,其实也算得上尊贵,原不必对自己一个小小的宫奴如此和颜悦色,暗地里必然是存着心思的。
先帝在时,後宫以谢皇後为尊,她始终被压着一头,处处都得小心谨慎,倘若後来是晋王继位的话,谢氏成了太後,更是母凭子贵,在宫内依旧如日方中。
现下却不同,继统的是小世子,先帝的後宫一下子全变成了闲废人,有没有儿子似乎也差不离,谁都不比谁高出太多去了,日後哪个过得舒坦,还得看各人的手段和造化。
而作为新帝的贴身近侍,谁都知道这小秦公公今後不可限量,瞅着机会自然要示好,又怎会吝惜一副好脸色和几句半真不诚的话。
这不过是不明底细罢了。
萧曼做不到坦然受之,却也无谓推辞,正好自己也想歇口气,当即依礼谢了恩,小心翼翼地抱了澜煜站起来,刚一转身就觉有人似往这里瞧。
怀里抱着人,原不能左顾右盼,可不知怎麽的,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瞥了过去。
殿内灯烛通明,映着哭灵的人身上的丧服,白花花的一片。
似乎没有人抬过头,一顶顶宽大的孝巾都遮了脸,佝身塌背的,愈发辨不清彼此。
萧曼的目光落在下手隔几位的地方,依序跪在那里的人身姿柔婉,侧脸苍白,正是晋王妃慕婉婷。
方才那一眼像是她瞧过来的,但也说不准。
萧曼没敢多瞧,抱着澜煜从侧门出去,由偏殿到外头。
此时夜色宁谧,当空一道勾浅的亮弯,无数星光缀点。
这天时像是被先前那场几近成灾的暴雨泄空了劲儿,这两日都是和风霁月,一派清朗朗的。
对面配殿的廊庑下有两间还亮着灯,晕白中透出淡淡的黄。
治丧期间事无巨细都得司礼监牵头,原本的差事也不能搁下,所以便将值房临时迁到了这里。
萧曼循着斜廊一路轻慢地走过去,刚到近处,就瞧见曹成福领着几名内侍站在门口,面上并无急色,不像是有事要报的样子。
她暗自纳罕,走上前,曹成福也迎了过来。
“督主正在见客,这会子先别急着进。”他眼中透着神秘莫测,目光朝她手上一垂,挑唇嗬笑,“要不这麽着,我服侍陛下到那屋歇息,你在这瞧着,估摸着督主八成还有话吩咐。”
明明看得那麽严实,转头却又轻描淡写地假手於人,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麽药?
萧曼暗地里好奇秦恪这时候在见谁,但没开口问,也没将澜煜交给曹成福,自己抱着去了隔壁,一切安顿好交给他才出来。
这边才刚走到门口,就听里头隐隐传出脚步声。
她赶忙站定了步子,立在廊下,须臾间房门呀声而开,出来的人身材高大,皓首白须,赫然竟是首辅张言。
莫非见的就是他?
内阁的票拟要呈递司礼监批红照准,张言又是顾命辅臣,这两日时常出入,算不得什麽稀奇事,刚才何以要弄得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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