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给柏安安的茶杯里续了茶水,道:“这是客栈里的招牌花茶,用的就是桃花源深处、溪流上游的桃树上尖尖儿的那点桃花花苞,那几棵桃树生在深林中,少有人踏足,却是吸收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这花苞是在清晨摘下,取下时其上还沾着露水。茶香四溢,又最为养颜滋补,姑娘天生丽质,本就该好茶好水养着,这花茶,最适合姑娘不过了。”
柏安安却不接茬,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原随云送到唇边的茶杯,又看向伙计,问:“这么说来,上次我来桃源客栈,也的确未见到过你。你是何时来的这里?”
伙计面露难色,生怕说错话惹来柏安安的不快,便缓缓道:“大概 也有几年了吧。”
原随云忽然插话:“师父上次来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就算见过也该忘了,何必要为难这位伙计。”
柏安安嘿然一笑,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她又看向伙计,一脸和气:“我上次来已有十年了,我都不记得住的是哪家客栈,有没有见过你了,不过你年纪轻轻,十年前也只是稚童,应该还未来这客栈吧?”
伙计愣了愣,一脸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柏安安,似乎不信她的年纪已经老到足够给别人做师父了,见柏安安脸色不错,他又大着胆子道:“十年前我当然在这里了,小的生于此处长于此处,一落地就在这桃源客栈扎了根,我见姑娘一面,绝不会忘记,定然是那日错过了,真是又该死、又可惜。”
他捶胸顿足,情感充沛,看着好似真的懊恼不已一般。
就连什么都看不见的原随云也不禁撇了撇嘴,对其的 戏多 表示佩服。
套话套到这一步,鱼已上钩,柏安安自然要开工了,便问:“你十多年前就在这里,这枯木鬼城却是十年前才出现的,枯木鬼城就在你们客栈门口,你定然对这座城,很了解咯?”
伙计一愣,神色颇有些不好看:“这这这,这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知道的事,这鬼城在这十年来,小的可一次都没进去过嘞。”
第25章
每逢落英时节,枯木鬼城的城门口一向很热闹,总有一群忠仆或义士堵在城门口,要拦住欲进城探险的壮士。
然而探险的人通常选择在白天进城。
真选择在夜晚入城的人,就真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去探险,还是要遇险的了。
偏偏原随云,是要去救一个遇了险的人。
他那除了有趣就什么也没有的好师父了。
夜色很深,枯木鬼城漆黑的城门和城砖已完全没入夜色,十余个黑衣人站成一排,拦在他面前。黑衣人全身都是黑的,但那双眼睛却是亮的,在一片漆黑中,旁人只瞧得见十余双明亮的眼睛悬在空中,像是黑夜长了眼睛,也像是这座鬼城在注视着谁。
原随云神色并不好看,好在大家都各自瞧不见对方的脸色,他声音冷硬:“你们都看见了,柏安安是被人掳进了鬼城里?”
柏安安被掳走时,原随云非常巧合地在洗澡。
他虽听见了声音,却又不能让自己 地从浴桶里冲出去,无论如何,他都得慢了一步,可只是差了一步,他竟就无法辨认出柏安安被掳走的方向。
好在原东园派来的人一直守在客栈之外,将柏安安离开的踪迹看的一清二楚。只是他们见着的,又与原随云所料想的,略有出入。
为首的黑衣人恭敬地答:“属下未见到有人掳走柏师父,是柏师父自愿进的鬼城。此地素有蹊跷,少主人还有要事在身,切勿在此处耽搁了,属下请少主人回屋休息。”
黑暗是沉默的。
黑衣人心道不好,试探地问:“少主人?”
他点亮火折子,哪里还有原随云的踪影。
原随云就这样,在十余个活人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枯木鬼城。
枯木鬼城的城门紧闭,原随云是掠上了城楼才可进城,单单这一步,天下已少有人能做得到。他的轻功已化臻境,可在柏安安被掳走时却并未能及时追上,他自问双目失明后,听力也要远好于常人,可在柏安安被掳走的前后,他却并没有听见柏安安之外的人发出的声响。
就连柏安安被掳走时,衣袂在风中发出的细碎摩擦声,也只有一人的。天下就当真还有这样,轻功绝妙又能隐匿行踪之人吗?
他能确认柏安安不是自愿走的,可柏安安也不像是被 人 掳走的。
难道说,枯木鬼城,真的有鬼神存在?
长街的两边是垂着破得不成样子的旗帜,无论是商铺还是民居都被烧成了焦炭,枯木鬼城内没有半点生气,常年无人居住,甚至连飞禽走兽也不会来到此地,虫蚁不至,却连半分尘埃也不见。
这座城着实像个游乐场,像是有人常常精心打理的玩物,又将其高置于博古架的高处,引人注目,又不欲让人沾手。
城里没有任何的声响,但只要想到这座城的由来,就已够让人毛骨悚然。
在长街的尽头有一座高楼,月光从大开的窗户洒进屋里,浮于空中,形成了一层薄且泛着微光的屏障,将屋内与屋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鬼使黑斜靠在窗边,拇指朝外一比划,一脸邪气又得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被红绳捆得结结实实的柏安安惊恐地摇了摇头。
“这方圆百里的鬼魂,去地府,都要从这走。”
柏安安回想起在万福万寿园里见到的那群残疾鬼,更觉惊悚,瞪大了眼睛,提高音调:“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鬼使黑古怪地看她一眼,指着头上的帽子:“来,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黑色的长帽上绣着四块白色的圆布,上边整整齐齐地写着四个大字:正在捉你。
捉 字上边的 口 ,还是桃心形的。
柏安安颤抖着声音问:“捉捉捉捉 捉我干什么 ”
她不可能这么早死!她才穿越到这里一个多月,无病无灾,也没做出穿越女该做的大事,连男朋友都还没找到,她怎么能死呢!
鬼使黑对柏安安的没出息甚是鄙夷,不禁翻了个白眼,摇摇头:“我也很不想来捉你,谁让你的死期将至,反正这条路你总是要走的,不如先排练排练,省的真正勾魂的时候,你又要闹情绪。”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又不自然地缓和了语气,道:“上次老白引魂回地府,把你吓成那副模样,他于心不安了许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带你先习惯习惯。”
“谁要习惯这种事啊!”柏安安的害怕已经转变成了愤怒,她用力一挣,绑住她的红绳竟也知难而退,立刻缩回鬼使黑的身后,她将桌上的茶壶一扔,道:“你们觉得对不起我,不是应该不让我死吗!而且,我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现在什么事也没做,你们又要让我死,神仙都是王八蛋吗!”
鬼使黑动也未动,被抛至半空的茶壶便停住了,又悠悠回到了桌上,他道:“神仙都是王八蛋,但你不要冤枉我,你来这里也不是我害的,就是因为你什么也不做才要让你死,我只是奉命勾魂而已。”
第26章
她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寂静的月光相伴。
路面整洁到她连石子都找不到,柏安安胸口闷着一股气,无处发散,又恼急了,看见了一家破落的小酒馆门口的旗帜,气冲冲地冲上去踹了一脚。
她真心觉得,鬼使黑还不如不来提醒她,说了半天没一句有用的话,中心思想不过是告诉她她的死期将至。
他说的鬼市或许真有些作用,但真等到三天后,等鬼市开门,柏安安的尸体也要凉了。
唯一可安慰柏安安的是,鬼使黑根本不知道桃花妖的技能是 复活 ,他不相信世上有能使死人还阳之术,这证明了这世上也有鬼使黑不知道的事,所以鬼使黑的话,不能全信。
本就摇摇欲坠的旗杆,在柏安安的摧残下,轰然倒塌。木质的旗杆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又被柏安安无意补踢了一脚,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又像是山中野兽的嘶鸣,在黑夜里生出几分惊悚之意,也惊扰了一街的安宁。
柏安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这条长街是鬼市,也是鬼差勾魂时的必经之路,所以枯木鬼城,是真的有鬼路过、交易,甚至可能藏身于其中。
所以鬼城有去无回这一传闻,可能是真的,而且并不一定是她和原随云所想的是有心之人故弄玄虚,而可能是真的小鬼。
鬼使黑不怕鬼,在鬼城来去自如,可她柏安安做不到啊!
这样想着,柏安安不由夹紧双臂,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心里将鬼使黑骂了个遍,警惕地看着四周,缓缓前进。
她走了未有几步,却又听见旁近的一家紧闭着门的铺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响。
柏安安僵在原地,那声音也消失了。
她复又大着胆子向前走,可没走几步,又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她的脚步声,似乎,有回音?
她停下脚步,朝后看,却又什么也没见到。
如此反复几次,再脆弱的神经都要被折磨得麻木了,柏安安抓紧自己的衣服,抱着双臂,小步向前走着。这条路像是走不到尽头一样,无论她如何走都看不见城门。
她开始冷静,开始怀疑鬼使黑给她指的路,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方向感,直到她再一次看见那间眼熟的小酒馆和写着 酒 字的旗帜,所有的冷静和思考都被她抛之脑后,她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惊恐地看着这条她走过的路。
两声呼喊同时在长街响起:
“有鬼啊 ”
“师父!”
原随云就是在这个时候,犹如天神降临,在柏安安最恐慌的时候,披着月色,站在她面前。
柏安安哭丧着脸,熊抱着原随云,抽噎着嚎叫:“有鬼啊,见鬼了啊,我见鬼了,我要死了 ”
原少庄主尚且年轻,幼时丧母,也未有过多与姑娘家亲密接触的机会。此时被柏安安紧紧抱着,顿觉手足无措,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柏安安的后背,轻声安慰:“师父,没事了,随云在这里。”
柏安安这才放开了他。她仔细打量着原随云的脸,确定这是真的原随云,复又蹲下来,干嚎了两声,发泄出心中的恐惧,才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又强硬地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道:“好有缘,居然在这里也能遇见你。”
为人师表,她要给徒弟做个好榜样,就算武功不行,人也不能怂!
“ ”原随云脸色诡异,仿佛被人逼着咽下了一只苍蝇一样,道:“方才在客栈之中,我听见师父在呼救,特意赶来营救。师父 已经将贼人赶走了?”
柏安安无法否认自己在客栈的呼喊声,又不想在这种阴森恐怖的环境下和原随云慢悠悠地解释,她站到原随云身边,与原随云并肩站着,又抓住他的袖子,道:“这,这都是后话,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撤,撤完再聊。”
原随云认同地点了点头,又迟疑了一下,问:“师父可找到了出去的路线?”
如果柏安安找到了出去的路线,她绝对不会站在这里干嚎。
如果原随云找到了出去的路线,他绝对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柏安安只觉自己的喉咙也不是自己的了,她的声音像是飘在半空,透着诡异,道:“我一直在走直线,可是却又是在原地打转,怎么也走不出去。”
原随云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看来,天亮前,我们是走不出去了。”
鬼打墙通常是发生在黑夜,但以枯木鬼城这些年的古怪传闻来看,就算天亮了,二人也未必能走出去。
但这样让人沮丧的话,是不可轻易说出口的。
自柏安安从客栈失踪之后,原随云就进了这座鬼城,四处寻找柏安安,但直到柏安安与鬼使黑谈话结束、在长街迷路后,二人相遇,原随云才有了歇口气的功夫。为了保存体力,也为了预防可能会突然出现的攻击,他都不可再继续走下去了。二人在长街之中,寻到一处视野开阔又正好能被月光晒到的地方,席地而坐。
就算天亮也未必能走出去,但白天总要比黑夜来得让人有安全感。
柏安安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下巴靠着膝盖,道:“虽然喝酒伤身,但我现在特别希望你身上能带着壶酒。”
第27章
那一瞬间,柏安安竟有种撞破大佬埋尸现场的错觉。
她生怕原随云突然就在她面前黑化了。
她咽了口唾沫,极力压住心中的不安,问:“知道什么?”
不等原随云回答,她又飞快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想知道,啊,我们赏月,不要谈这些不美好的话题了。”
原随云不知是认定了她已知道,还是打定主意要在她面前倾诉,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着师父。”
柏安安的眉毛都皱成了一个 八 字,她无比痛恨原随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但凡他看得见,但凡她面前坐着的是个有良知而且看得见的人,就绝对不会继续将这个她不愿听的秘密说下去。
原随云道:“是的,父亲寻访了天下名医,得知逍遥派内的医术,可以治好我的双眼。但条件便是,要有人自愿将眼睛献给我。也就是将别人的眼睛移到我的眼中,若是真用了此法,我就算复明,也不是用我的眼睛去看这世间。”
柏安安忍不住伸手捂住了眼睛,她将原随云的这几句话仔细捋了一遍,心想:逍遥派?这个逍遥派,难道是《天龙八部》里面那个逍遥派?
这治眼睛的方法,也和阿紫治眼睛的方法一模一样。
柏安安又不由想起了天龙结尾里阿紫抠自己眼珠子那一幕。
她只觉身上寒毛直竖,忍不住抖了抖,却又对这个法子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手段残忍,但如果有人愿意的话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倒也很合理。
不过,她听着原随云的意思,似乎又不是很接受这个法子。
她仍捂着眼睛,闷声问:“既然庄主有了万无一失的办法,少庄主双眼复明也是早晚的事了,倒是可喜可贺。”
原随云只以为柏安安在生气,道:“我并非存心隐瞒师父,只是这个方法太过残忍,若非逼不得已,我实在不愿采用这个法子。”
柏安安露出半边眼睛瞧他脸色:“怎么说?”
原随云苦笑:“若是有人愿意献出眼睛,无非是为了名或利,亦或是从无争山庄讨来利益。他们未尝过久在黑暗里的苦楚,便觉一双眼睛与名利相比微不足道,可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们瞎了眼,就会知道,再多的名与利,也比不上一双能看见世间光彩的眼睛。”
柏安安又从另一只手旁露出了半边眼睛,不解地问:“你是怕他们反悔?”
原随云摇摇头,道:“师父教我心存仁义,何以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什么都忘了呢?”
柏安安放下手,心中忐忑地看着他,问:“你是觉得,这对自愿献出眼睛的人来说,太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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