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酒盏,“诸公,经年未见,恕薄酒一盏,先表心意。”说完,仰头饮尽杯中物。
一盏酒开局后,宴席才算开始。一时舞乐不绝,杯盘觥筹。
萧恕越过永王,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三人,“贺公、周公、卢公,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数数,”他蜷手掐指,“得有二十三四年了吧?”
他这话说得隐晦,听者却有心。
二十多年前,他们都是先帝李巽的心腹,卢辩甚至是李巽的表哥。先帝登基五载退隐,让位给庶兄李盈,也就是今上弘业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臣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幸亏原本就是混迹官场多年的高手,混沌中得以保全,甚至扶摇直上。
而那些不够圆滑的,早已被驱逐出帝国核心,如赫赫百年的清河崔氏。还有已逝的赵后,彼时,她是先帝的密友、女官,今上登基后,强纳入宫。而贺皎、周奭、萧恕三人在新朝的际遇,也有其功。
这些埋没在时光尘埃里的隐晦过往,像一根隐形的线,串起了他们共同的命运,谁也不想轻易剪断那根线,打破朝中的平衡。除非,除非有人先挑断。
卢辩率先清醒过来,他年轻时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如今依旧是个风采出众的中年人,眸子里丝毫不见浊气。他啜了口酒,笑着说:“我至今还记得初见萧公的情景,崇宣二十二年的扬州都督府,萧公是我朝最年轻的都督,独掌淮南军政。”
萧恕叹息道:“光阴似箭,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
卢辩摆手,“你老了,我可没老。”边说边捋着乌黑的长髯。
四下皆笑,贺皎点了点卢辩,唤出他的字,“妙辞啊妙辞,你一点都没变。”
裴俨和他们挨得近,一直不说话,他是先帝李巽的前夫,却从不在她的心腹圈子里。只和卢辩趣味相投,少年时常一起玩乐,便道:“妙辞,二郎还在呢,你有点尊长的样子。”
萧恕貌若无意道:“妙辞,听说你家三郎也已定亲了?”
“是,刚刚定下的,和崔家。”
周奭问:“崔家?崔钰之女?他不是在吉州吗?”
卢辩点点头,“这门婚事是家父临去前再三嘱咐的。”
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都属五姓七宗,自北朝起,常有通婚,关系匪浅。卢辩和崔钰身为两姓嫡子,年纪相仿,曾同为先帝李巽的伴读。他们一个跳脱,一个刚正,同窗之谊深厚。
今上登基不久,崔家父子被贬出京,经年辗转,崔钰如今任吉州刺史。尽管仕途不顺,清河崔氏的地位却未有变化。
山东士族注儒经起家,以文脉传承为根本,以婚娅为阶层屏障,以庄园经济为依托。在学界的声名和影响力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南北朝后,政权反覆运算频仍,一波波的后起新贵夺取权力,他们可以剥夺山东士族的特权和财富,却难以撼动其声望地位。当南渡士族因为一座座城市、一个个政权的覆灭而烟消云散,这些依托庄园和乡绅的北方旧族却顽强地传承至今。
五姓七宗大多内部通婚,卢崔联姻不仅为了旧日情分,也是遗风作祟,在场的谁又不明白这个道理?
贺皎和周奭都是寒族新贵,裴家不过是本朝兴起的关中郡望,萧家好些,南渡侨姓,也是百年士族,但萧恕这一支是迁往武进的旁支,全靠军功上位。于是众人皆默然。
良久,萧恕笑道:“妙辞,你家四郎怎么没来?还在国子学?”
卢辩放下酒盏,“在准备明年的科考,不准他出门。”
周奭问:“四郎才十七吧?这么早就准备科考?不如再等几年。”
进士科难于登天,三十登科已属难得,何况十几岁?
萧恕也不认可,“是啊,依我看,先参加铨选,找份差事干着,科考往后放一放,何必和那些寒门子弟争?”
国法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荫封子女,获得出身,直接参加铨选,若有幸授官,便无需走科考之路。
“卢四郎有此志气,愿意下工夫,做大人的,岂能阻拦?”贺皎以文才入仕,自然认可进士出身。
“左右也考不上,随他吧。”卢辩谦虚道。
萧恕也叹:“妙辞,你有福气啊,有这么个好儿子。”
卢辩看了看那边的萧邗,“我看令郎更好,器宇轩昂,进退有度。”
“中看不中用罢了,性子急躁,没有读书人那份文气,”萧恕端起酒盏,“下次把四郎带来,我好久没看到那孩子了。来,喝。”
“好。”
二人碰盏,话点到为止。
丝竹之声暂歇,西域舞娘退了出去,本地舞伎上场。
乐声将起,队形尚未变换,“噗通”一声响,池中溅起一大片水花,湿了美娇娘们的薄衣衫,惹出阵阵呼叫。
除了李慎,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
萧邗大步走到栏侧,圈圈涟漪中浮着一颗人头大的皮球,由八片皮缝制而成。
蹴鞠是女子专属的游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踢过来的。
他挥挥手让舞伎下去,又看向那堵将池塘一分为二的墙,转身给父亲递了个眼神。
萧恕笑道:“无事,诸位安坐。”
一仆人远远跑到岸边,腰弯成虾子,也不说话。
萧邗走过去低喝:“还不快走!”
仆人不动,“县主还等着蹴鞠,奴不捞回去,县主饶不了奴,求郎君给个活路。”
“没看到这么多客人?去重找一个给她。”萧邗压低声音斥道。
“县主就要这一个。”仆人有些发抖。
萧邗深呼吸,朝池塘甩了下袖子。
“多谢大郎!”小仆脱了鞋袜,蹲下身子,从岸边滑入水中,朝皮球游去。
亭中人听到水声,俱望过去,裴俨微笑道:“萧公府上真热闹啊。”
萧恕嘴角微僵。
众人神色各异。
李慎却悠悠道:“大虞军武立国,龙腾虎跃,男女皆勇毅。萧公乃武将,府上女眷亦矫健,一扫京中靡靡之风,可谓清新。”
萧恕大笑,“大王谬赞。”
周奭看了李慎一眼,面色变幻莫测。平王府斗花会上,他孙女被贵人们看中,太后也把人召进宫看过了,有意选为永王妃。这对周家来说,自然是件好事,但也不全是。既然出了一个越王妃,区区一个永王妃已经满足不了胃口。今上诸子中,赵后所出的雍王和魏王最得圣心,雍王更是内定的储君。相较之下,做永王妃便不算什么了。
他按下心思,随口问:“萧公,怎不见田郎君?”
萧恕笑意松弛,“他不在府里。”
后院书房,田江揉了揉手腕。关在里面抄了三天兵法,写出的字渐渐不成样子。
带妹妹去郑府前,他已经想到后果,但他不在乎。
——
宾客尽散,半醉的萧恕送客到大门。
贺皎挨着永王走在最前面,借着酒意,他小声说道:“大王为社稷栋梁,没少为天子分忧,却只能屈居弘文馆。臣有心上书圣人,让大王到六部历练,奈何……”
李慎微笑道:“多谢贺公美意。在野之人尚能为社稷分忧,何况我已在朝。”
卢辩从他们身后转来,笑道:“贺公醉了,我来扶你上车。”
“岂敢劳动妙辞!”
众人说了几句,便一一告辞。
李慎提起衫摆上马车,眼皮跳了一下,目光逡巡一周,定在萧府马棚旁的角落里。
他酒意尽消,一晃却什么都没了。
上了车,他揉揉山根,想喝饮子去去酒气,却发现壶下压着张纸,翻过来一看,画着个满脸络腮胡的西域人站在火堆旁,不由无声而笑,将纸折好放入袖笼。
方才,一定不是幻觉。
——
乌头门里只剩两辆车。
萧恕拍了拍裴俨的肩膀,“若思,上次的事,多谢你从中说项。”
裴俨摆摆手,“小事而已。我那内弟已经没了,就算把县主攀扯进去,人也活不过来。岳丈一时急怒攻心,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该做么做了。再说,本来就是奴婢杀人,和县主有何关系。”
周奭在旁边笑道:“郑家这页纸揭过去了,萧公这下该放心了吧?”
萧恕捋髯颔首,“待公务办结,我也该回幽州了,犬子年轻,留他在幽州掌事,我放心不下。”
裴俨和周奭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上车离去。
萧邗从大门里走出来。
“父亲,母亲找您。”
“田江呢?”萧恕问。
“还在书房。”
“三天了,放他出来吧,不然夫人该发火了。”
“是。”
“没分寸的东西,我让他进京做大事,他倒先给老子惹事。”
萧邗岔开话,“父亲,周相和裴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父冷笑两声,“我若调任回京,他们的宰相之位还能坐得稳吗?”
节度使调回京,要么任禁军大将军,要么任宰相。
他看向儿子,“大郎,你入京两年了,如今该知道了吧,京都只有利用,没有交情。”
第16章 胡姬
一大清早,萧童打开房门,把婢女吓了一跳,没想到她这么早起。
她拢了拢头发,“愣着做甚?进来啊。”
萧童外向,性子野,常往外跑,出门不喜欢前呼后拥,就算在府里,她也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因此,和其他官宦贵女不同,她与婢女嬷嬷们的相处不算密切,但她对仆婢并不坏,与外界的传闻截然不同。
洗漱后,十来个婢女捧着衫裙,萧童扫了一眼,定格在其中一套上。
领头女使笑道:“这身孔雀罗衫裙,是夫人为县主去平王府斗花宴准备的新衣,还没穿过呢。”
“就它吧。”
女使拍了拍手,捧衣婢女们行云流水般退下,一列捧着首饰匣子的婢女贯入内室。
萧童挑了三支金簪和一朵蚕丝绒花。
“你说戴哪副首饰什么好?”她问。
“县主今日要骑马,首饰从简为宜,这套素金贵气又不掩青春,正适合县主。”女使接过一个匣子,送到萧童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县主特地早起梳妆,不出门,不是可惜了?”
萧童笑,“那就听你的,就戴这副。”
她虽然长居幽州,但从未错过两京和扬益的时新物,吃穿用度,样样不落于人后。
看着镜中人,女使夸赞道:“县主今日出门,路人脖子恐要扭断了。”
她并非恭维,萧童从小漂亮,上妆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萧童扶着脸左看右看,满意地起身。
——
出萧府所在的宣平坊,一直向西到长寿坊,再往北,没多远便是京城最热闹的去处,西市。
京城西北是胡人的混居区,他们不仅靠西市营生,也在附近建造了大量的胡寺。因国法重农抑商,汉人不得参与贸易,而胡商又精于筹算,谙熟多种语言和各地民情,他们在朝廷庇护和宗教掩护下,依托客籍,制霸丝路,赚得盆满钵满,也带动了京师的繁荣。
繁荣还意味着隐患。
与高官显贵云集的东半城相比,西半城混居平民和胡人,人烟稠密,环境复杂。
尼陀牵着缰绳在前引路,萧童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端量四下热闹的街景。
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一妇人坐地破口大骂,水沁湿了她的黑色粗布裙,地上倒着两个木桶。
打翻水桶的始作俑者——一个舞娘打扮的胡姬看了眼身后追来的人群,对着地上的妇人说了句抱歉,便迈开腿狂奔,风一般跑过萧童身侧。不一会儿,几个汉子也跟着她跑了过去。
很快,萧童身后传来扭打喊叫声。
尼陀偷瞥主人,萧童却直视前方。他嘴里叽里咕噜,萧童也不理会,反而道:“走你的路。”
呼救声越来越尖锐,那几个男人拽着胡姬的头发,一路拖行,重返来时方向。经过萧童身边时,胡姬的深眸对上萧童的余光,满是殷殷求救,萧童面不改色,眼神掠过了她,胡姬绝望地闭了眼。
一男人朝路边唾了一口,骂道:“永王府不要你,卖给周府是你的福分,还敢跑,你能跑哪儿去?”
胡姬连声哀求,被另一大汉连甩两鞭,“臭娘们,一身反骨,连窝囊废都容不得你,非逼老子在你脸上烙印?”
说完与旁边男人暧昧地笑起来,压着声音说了什么,语罢相视大笑,笑得揶揄讥讽。
忽听头顶一道清脆女声笑道:“谁是窝囊废?”
大汉扭过头,斜瞪着萧童,见少女姣好天真,不由缓了神色。
她又道:“问你话呢。”
大汉歪着头抬起下巴,“小娘子问谁呢?”
其实他刚刚就注意到对方锦衣宝马,虽只跟着一个仆人,却是昆仑奴,还是昆仑奴中最昂贵的婆利国人。他们做牙行生意的,深谙奴隶买卖的价位。
萧童高高地俯视着他,仍甜甜笑着,“你且说说,窝囊废是谁?”
大汉回过头,继续拖着胡姬,“小娘子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萧童看了眼昆仑奴,“尼陀。”
后者终于得了指示,捏着拳头,气势汹汹上前,一把抓住大汉的后脖,将人摔了出去。同伙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怒道:“愣著作甚!”
众人二话不说,围攻上来,被尼陀一一掼倒。
萧童兴奋地拍手叫好,“尼陀小心后面!左边左边!打他脸!”
边上的汉子指着她嚷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和周府抢人?”话未说完,便被尼陀踹翻在地,坐在他身上抡拳。
“好尼陀,使劲打!”萧童兴奋助威。
执鞭大汉跪在地上求饶,“是小人不长眼,求娘子放小人们一马。”
尼陀停下手,看着被死死压制的男人,请示萧童。
她望了望,见此人鼻青脸肿,嘴里一直哼哼,便强忍笑意挥了挥马鞭,“罢了,歇歇吧。”
尼陀扶起胡姬,把她落在地上的披帛捡了起来,掸了掸灰,递到她手中,才回到萧童身边。
此时,周围已聚了不少人看热闹。
萧童问执鞭壮汉:“你主人是西市牙郎?”
“是,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女子卖给周府。”
她摩挲着马鞭上的金饰,“也罢,我就不问名字了。我只想知道,你刚刚说的窝囊废是谁?”
大汉这才明白过来,不停磕头,“是小人,是小人窝囊废。”
萧童叹了口气,“我今日心情好。你面朝永王府的方向磕满一百个头就可以走了,怎么样,我没为难你吧?”她微微俯身说。
大汉的脸皱成一团废纸,“奴有命在身,耽误了会被主人……”
萧童不耐烦道:“多少钱?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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