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缕正巧抬起头看见了,挟起咬了一口凉拌笋丝,看着他,也有点怔怔的,莫名的,这笑意和从前不一样。
这个人,真有些奇怪呀!
翌日,繁缕在值房轮值时,就接到翠羽宫桐嫔娘娘的传召,派了马车来接,桐嫔娘娘微恙,传医女至翠羽宫。
繁缕独自一人,上了马车,这段时日,宫里的人似乎身体都不是很好,一上午紫苏已经出去两趟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翠羽宫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热,相比之下,桐嫔也算是宠妃了,这宫殿便可见一斑。
宫殿里有几大棵长得极好的白桐树,此时已是盛夏时节,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浓荫匝地。
桐嫔娘娘出生在桐花绽放的季节,白桐与梧桐并不相同,白桐花开春日里,白紫两色相间,缤纷花落之时,铺满了整个庭院之中,颇为烂漫繁多,而桐嫔娘娘人如其花,素雅沉静,令人倾心。
繁缕跟随宫女进入殿中,处处雅致,墙上挂着花草工笔画,束腰高几上摆着美人耸肩瓶,栀子花轻轻摇曳,散发出清香。
翠玉珠帘低垂,透过细密的帘间缝隙可以看到,桐嫔一身轻便素色常衣,乌发低挽,脸色略施了些许脂粉掩盖疲色,身姿曼妙,斜斜地倚在美人榻上,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奴婢见过桐嫔娘娘。”繁缕行礼问安。
桐嫔微微抬了眼,玉臂斜支,隔着珠帘嗓音略含了丝丝慵懒,缓缓道:
“起来吧,不必多礼,本宫近日不知是何缘故,身体总是乏得很,夜里又发热睡不着,烦躁不已,你说可怎麽办?”
桐嫔惯常的轻声慢语,怪不得陛下会特别喜欢她,听这样的人说话谈吐,都是一种享受。
“奴婢斗胆为娘娘诊脉。”
桐嫔点头应允,繁缕上前给桐嫔诊脉,又望闻问切了一下,发现并没什麽大碍,只是苦夏加上吃了些不当的东西。
繁缕收起药枕,躬身温言道:“娘娘请放心,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湿气重了些,奴婢这就给娘娘开一剂祛湿降火的方子。”
桐嫔点点头,道:“清平,你去给白医女研墨。”
繁缕伏在桌子上,清平过来给她研墨,很快就开好了药方和饮食的方子,笔迹工整,清平这样的宫女都是识得些许字的,看了两眼,觉得下面的宫女说的真对,能进女医馆的真是幸运。
“白医女,请稍等。”
她将方子拿去给桐嫔瞧了瞧,收了起来。等清平出来的时候,发现繁缕正抬头,在认真的看墙上的画。
那是一副水墨兰花,繁缕其实不大会鉴赏画作,只看这兰花写意,以淡墨而出,花叶穿插间乱而有序,纤雅清丽,即便外行,也能看出不失为一幅好画。
她问道:“白医女,怎麽了?”
“这画,真好看。”繁缕眨了眨眼,实话实说道。
清平听了果然很高兴,笑眯眯道:“好看吧,这是我家娘娘亲手所作的呢。”
“桐嫔娘娘真是才貌双全啊。”繁缕识情识趣的,跟着附和了一句。
“那是自然。”清平掩唇一笑,颇有几分与有荣焉,桐嫔在里面自然也听到了她们的交谈,轻声笑道:“清平,你这丫头,真是大言不惭。”
“娘娘,白医女说了娘娘的画好,奴婢总不能说不是吧。”
繁缕看这主仆关系融洽,暗想,清平应是桐嫔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丫鬟,大臣之女身边的丫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所以关系都会很好。
第24章 试探
桐嫔让人将她送回女医馆, 内廷与女医馆隔得很远, 若是走路的话要走上很久, 清平出来送她, 很详细的问了一些关於苦夏要注意的事情, 繁缕一一耐心的答了。
“清平姐姐对娘娘可真是照顾细心啊。”繁缕说完需要注意的吃食, 无意感叹了一句。
清平很落落大方的一笑, 道:“这都是我们这些奴婢应该做的,从前在府中就这样习惯了。谁让我们不像别人宫里一样,有个医女当随时伺候着, 自然只能做奴婢的辛苦一些了。”说完,又故作羡慕的一叹。
繁缕心下一明,清平口中的医女, 除了桔梗断不会是别人了, 便急忙问道:“姐姐可知,现在那位医女如何了?”打听一下, 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还能如何, 这深宫之中身边能有医女侍奉, 自然是极为好的事情了, 听说如今比那位身边的大宫女还要得宠, 逢人便炫耀如何聪明伶俐, 又嘴甜手快。”清平撅了噘嘴,似对那失宠的宫女有点兔死狐悲了,她们两宫之间争斗不休, 尽心尽力这麽久, 突然就因为一个外来者被自家主子抛弃了,可不是很难过。
繁缕听着,目光却有些怪异起来,清平口中的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桔梗吗,似乎不太像呀,短短半月之间,怎麽可能一个人会性情大变至此。
若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难道,从前她看到的那个桔梗,都是假的吗,那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说着,清平又微微拧眉,疑惑不解道:“我很搞不懂那医女是怎麽想的,明明前途一片光明,自己干什麽非得要往火坑里跳。”她们这些宫女一心一意的想要主子恩典出宫,而那明明可以出去的人,却什麽都不管的往里钻。
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有谁信呢,就是有了再多的银钱,这皇宫都出不去,整日的勾心斗角,那麽多富贵不知道会便宜给谁呢。
至於皇帝陛下的青眼,连她们这些特意挑出来陪嫁,容貌姣好大宫女都不敢肖想的,更别提一个外廷女医馆出身的了,庄嫔那里谁都看得出来,不是一条好路子。
繁缕点点头,心中略带苦笑的附和道:“是呀,我也不明白。”桔梗为什麽一意孤行的,商量都不和她们商量一下,就投靠了庄嫔娘娘。
“哎,繁缕,你们都是女医馆的,你知道怎麽回事吗?”清平拽着她的袖子,一脸的探究与好奇,像个小孩子一样。
关键就是她自己也想知道是什麽原因呢,繁缕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呀,一点征兆都没,日後清平姐姐若是知道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清平一脸失望,唔唔的点头应下,繁缕一看时辰不早了,就同清平转身告辞,上马车离开了翠羽宫。
清平回到殿中後,面对桐嫔娘娘一改在繁缕跟前的嬉笑之色,极为正色道:“娘娘,奴婢都已经按照您吩咐的说了,可那位白医女似乎并没有什麽反应。”
“这麽看来,就是和庄嫔那里那个不一样了。”
“是。”
“既然不一样,也不用强求了。”桐嫔摆了摆手,身後的侍女便迎着冰块,换了个方向冲桐嫔轻轻的扇,凉爽的风夹杂着洒在冰块里的花香盈盈。
繁缕午饭留在女医馆和紫苏、栀子一起用的,顺便回去看看青黛和紫苏新收的徒弟,这样凑了一桌,人也不显少,林医女出来同她打了个招呼,同样说了不少宽慰她的话,也没提桔梗如何,就回去了。
“繁缕,怎麽了?”繁缕有点出神的看着林医女的背影。
繁缕转过头来,摇摇头道:“没什麽,就是几天不见,林医女似乎憔悴了不少。”
栀子捧着腮,瘪嘴道:“能不憔悴吗,林医女就桔梗这麽一个徒弟,虽然不是为了传承衣钵,但也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徒相伴这麽久,桔梗说离开就离开了,就临走前和林医女门外磕了三个头。”
“也是,不过也不用担心,毕竟再过不久,林医女也快离宫了。”繁缕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担心师父的那个,她怕师父接受不了,真的太痛苦了,没有水深火热,却总是处处胆战心惊。
茶余饭後,紫苏和栀子收拾碗筷食盒,也不让繁缕动手帮忙,她坐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感觉自己像个客人一样。
她只得顺便检查了青黛和紫苏小徒弟的课业,这些现在都是栀子来负责的,繁缕是有些对不住青黛和栀子的,这些本来应该是她做的。
更重要的是,师父临走前反复交代的也是她,务必好生照顾青黛。她什麽没做好不说,还要麻烦栀子和紫苏姐姐,想想便很郁闷,不过至少大家都一切平安。
她发现,丁香,也就是紫苏的徒弟,她虽然小小年纪,但记忆力可不差,而且反应也很机灵,紫苏算是收了个好徒弟。
青黛一如从前的温郁,安安静静,写字也是规规矩矩的小楷,一笔一划,从不偷懒,她的基础打得很牢实,师父说是因为教她的时候,已经总结出经验来了,所以教起青黛来,又比她乖巧懂事,自然是顺畅无比。
“好了,错的地方都已经纠正过来了,丁香,日後写字万不可马虎了,否则是成不了女医官的。”说完了丁香的,放了她出去玩。
又拿起纸张,转头对青黛叮嘱道:“青黛,虽然这肉豆蔻和白豆蔻这两味药,同是味辛性温,归脾胃经,均能温中行气,但不同的是,肉豆蔻固涩之力较强,长於涩肠止泻,而白豆蔻,行气力较强,又长於化湿,温中止呕。”
青黛两眼明亮,听得很认真,繁缕师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她说不上来。
等到了中午午睡的时候,繁缕和桔梗以前的房间已经挪给别的医女住了,因为这两间的房间朝向还算不错,大家商量了一下,不喜欢自己房间的就都换了一番,那一天动静还不小。
繁缕没有了房间,栀子极力邀请她和自己一个房间午睡一下,最後繁缕盛情难却,只得在紫苏遗憾又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被栀子生拉硬拽走了。
中午吃得舒服又高兴,到了晚上回西厂用晚饭的时候,繁缕自然吃不下太多,而且两个人很沉默。
“听说前两日庄嫔又找了你的麻烦?”卫衣看着她微垂的额头,想起来什麽,略一蹙眉,突然问道。
他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审讯犯人,很少过问其他事情,直到昨日才无意听宁润说,私底下传闻庄嫔娘娘又借故辱骂繁缕,实则是在指桑骂槐讽刺他。
“嗯,庄嫔娘娘那日心情不好。”繁缕舀起一勺白米粥,闻言顿了顿,抬起看了督主一眼,对上一双秀致的眼睛,点了点头道。
“这样的人,到底很麻烦。”卫衣的声音一直很平淡,两人在一起时不大爱说话,有些沉默寡言的。
除了初到这里的那一次,他就很少同她说过这麽多话,繁缕可记得那次见他不是这样的,面对庄嫔的时候,笑语宴宴,字字如刀。
繁缕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说的很有道理,庄嫔这样的人,的确麻烦极了,哪里来得那麽多闲情逸致找他们的不快。
卫衣口吻很淡漠地道:“你下次若遇上她,可不会这麽有好运气了。”已经两次了,一次是督主,一次是桐嫔娘娘,再有下次,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麽办法被救。
庄嫔娘娘本就因为紫苏姐姐的事记恨了她们,接着她们又被督主所救,而後前几日被桐嫔娘娘三言两语化解了,可恐怕在庄嫔娘娘眼里,她们都是一拨的了。
以前还寄望於庄嫔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或者干脆不记得她了,可谁想到,仅仅那麽一次,又过了许多天,庄嫔居然还记得,并且是个斤斤计较的。
繁缕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无奈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是主子。”又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他,让不可一世的庄嫔娘娘忌惮三分。
卫衣听着她略带无奈的语气,手中调羹轻轻碰过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忽而语气凉凉问道:“你很想出宫吗?”
繁缕倏然一惊,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只扯动嘴角干干一笑,抬手捋了捋头发,没有回答。
她其实也不知道,似乎她从来都是随波逐流的人,什麽都似乎是上天已经安排好的,从未自己去选择过什麽。
自从耿氏一族潦倒後,卫衣便没有空闲的时候,宁润却知道,师父的库房可能又新添了些东西。
卫衣没有听见她的答话,心中明了,他不过随意问问,即使繁缕想出宫,他也不可能真的就放了她。
今天晚上,督主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繁缕入睡前这样想。
等繁缕下一次轮值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师父回来了,繁缕喜出望外,打开窗子一看,果然师父就站在外面。
繁缕迎了上去,握住师父的手有些发凉,笑嘻嘻地问道: “师父,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就听到了你的事情。”许医女微微蹙着眉,目带怜惜地摸了摸她的鬓角,深切道:“繁缕,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师父在,什麽都不苦,师父外面晒,咱们进去说话。”繁缕连忙摇头道,一边拉着师父往里走,外面太晒。
怎敢说苦,这将近一个月下来,经历的比她前三年都要多,能好好的看着一切都在眼前就好。
而许医女生怕她是强颜欢笑,所以看她的时候看得很细致。
昨日回来,女医馆里不同寻常的消沉气氛,所有人见到她都是欲言又止的,最後回到清秋院,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和以前一样,听到她回来的消息一群人簇拥着来接,紫苏,青黛,栀子,林医女,偏偏就是没有见到繁缕,也没有见到桔梗,她师父都在这里,没道理,没道理。
“许医女,我来帮您拿。”栀子先上来帮许医女接过行礼,怕一会她听到消息会昏过去。
等了半天,大家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谁都不敢讲,怎麽说,说您徒弟一个月前被赐婚嫁给太监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最後还是同病相怜的林医女叹了一口气,拉着茫然的许医女近屋子里说,当时许医女就跳了起来,她抚着心口冰凉,好久才说出话来。
现在,许医女亲眼看到她一切如故,和当初的紫苏说的一样,看她身上也没有伤,虽然听她们说了繁缕无事,但还是担心,看到她才安了安心。
许医女拍了拍她的手,道: “繁缕,你一切安好师父就放心了。”
“师父。”
许医女突然掏出了什麽,沉甸甸的一只布包,径直递给繁缕道:“繁缕,这些给你。”
繁缕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硬硬的,瞬间缩回了手,惊讶道:“师父你这是什麽意思?”
“这些都是英国公府临走前给的赏钱,你都拿着。”师父有些强横的要塞给她。
“师父,您快收回去,不用了,我在宫里什麽都不缺。再说了,还有月钱呢,这些银钱您自己留着吧,您也快离宫了。”繁缕都推拒了回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师父给的银钱的。
师父不肯收回,眉梢眼角都带着自责,忧心忡忡道:“繁缕,听师父的话,你以後在宫里,这些都是用的上的,师父是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唉,要是这次师父没有出宫就好了。”
“师父,您在不在都一样,您怎麽知道,就不是因为以前呢。您知道,在救我和紫苏姐姐之前,我就见过他了。”繁缕不明白她们都在自责什麽,她无法告诉紫苏曾经救人的事情,但她觉得,唯一一次能让督主对她留下印象,就是那一次了。
最後,靠着繁缕强行转移了话题,才停止谈这个问题,她说:“师父,您知道桔梗的事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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