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秋院的时候,院子里大片的雪地,只有几条扫出来的小径, 走到廊下收了手中的竹伞, 跺了跺鞋子上的雪,伞面上也滑落下一层雪花来。
“紫苏姐姐, 在吗?”敲开了紫苏的房门, 果然都在这里, 紫苏看见她忙迎了进来, 热切道:“外面可够冷的, 来,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去隔壁叫栀子过来。”
女医馆因为她们受惊的缘故,便没有安排她们的轮值, 而是好生歇息几日, 再重新上值房。
栀子很快就过来了,这里也没有别人,三人共处一室,嬉笑戏谑都没有人管的,繁缕才放松下来,同姐妹们抱怨道:“唉,你们不知道,昨日来了月信,疼得快昏过去了。”
“怎麽样,今天还难受吗,那个疼起来可真是要命了。”栀子起初身体并不算好,也曾深受其害,对此怨言颇多。
“好多了,第一天过了,就不再那麽疼了。”繁缕抱着热茶,面对栀子和紫苏关切的眼神,暖入心肺。
栀子道:“你拿帕子沾了酒,在耳朵里擦一遍,擦得发热就可,一个时辰的功夫,应该就不怎麽疼了。”
“真的吗?”繁缕有些可惜昨日不知道这个法子,不然也不至於疼得那麽死去活来的了,不过想及昨日的督主,倒是格外暖心。
栀子答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试过还挺管用的。”
繁缕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的样子,虽然还有些惊魂未定,但却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栀子的闲话从来不少的,她人缘好,什麽都能听得一二,也因此避开了不少灾祸。
繁缕很给面子的接着问道:“什麽事?”
栀子见她果然不知道,清了清嗓子,扬了扬眉,道:“这一次清查整个太医院,发现了不少别的事情,这一翻出来整个太医院都震惊了。”
“噢,是吗?”繁缕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你也知道,这宫里互相下绊子的人不少,就尚食局的那位赵尚宫,原来当初是勾结了太医院的某一个太医,陷害了原先的尚宫,才得以上位。”宫里这样的事稀松平常,人心险恶,惯是如此。
“啊,原来是这样,这下子全被翻出来了。”繁缕很捧场的认真听着,然後跟着连连嗟叹。
“不光如此,我和你说,这还不算……哎呦,紫苏姐姐,你拧我做什麽?”栀子忽然跳了起来,指着紫苏叫唤道,一脸埋怨。
“哎呀呀,栀子,你怎麽又开始了,祸从口出,不记得了。”紫苏恼怒的戳了戳栀子的脸。
“啊,我知道了。”栀子显然也是一时得意忘形了,立刻闭上嘴不说了,只是不服气的鼓了鼓腮帮子,紫苏见她一脸的不情不愿,立马就想开口说教。
“好了,好了,紫苏姐姐我知道了。”栀子看她要变脸,立刻拧着身子,朝紫苏撒着娇道。
紫苏装作受不了的样子推开她,数落道:“你呀你呀,都快要收徒弟了,还这麽孩子气,我看你来年怎麽带徒弟。”
“谁说的,我明明把青黛教得很好,你看,她现在在所有医徒里可是拔尖的。”栀子抬起头,一脸不服气道。
紫苏一根食指戳着她的额头,道:“那是你教的吗,明明是青黛自己好学,你说说你,哪回不是教着教着,就东拉西扯去了。真不知道你呀,什麽时候才能长大。”
“紫苏姐姐日後数落你相公,也要这般罗里罗嗦不成?”栀子吐了吐舌头,并没有受教的意思,笑话,再过一阵子她也是做师父的人,还能听人数落不成。
“你,你这个臭丫头,说话没羞没臊的,也不知是和什麽人学的,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紫苏顿时被羞得俏脸通红,站起来追着扬起手,作势就要打她。
“哎呦,紫苏姐姐,你可快快松手罢,日後成了泼妇可怎麽办?”栀子站起来,一边躲一边笑,还抽空向繁缕挤眉弄眼一番,那样子好不可气,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紫苏追不上她,最後只得作罢,故作大方的掸了掸袖子,在繁缕身边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道:“算了,不和你这丫头计较,繁缕还在这里呢。”
“没事没事。”繁缕一直笑眯眯的坐在圆凳上,捧着茶杯看着她们嬉笑打闹,她知道,她们早就不一样了,早就不如从前了。
即使每个人都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很亲热,但这疏离不可避免,她们早已经不是过去初入宫廷的白纸。
并不难过,只是有点悲哀,并且怅然。
栀子突然从後面冒出来,双手压着她的肩膀,与她脸贴脸的,笑眯眯道:“回来後,青黛还问我你怎麽样,看她话少,心里可惦记着你这个师姐呢。”
对此繁缕倒也很感动,点点头,道:“青黛的确是个好的,我照顾她也不算多,难为她还惦记着我。”
“对了繁缕,你知道桔梗最近怎麽样吗?”
繁缕放下杯子,自己给自己满上茶水,闻言抬眉不解道:“桔梗,她大概是没事的,她是江月宫的宫女,怎麽样也牵扯不到这件事上吧。”
繁缕现在还以为是哪个太医开错了药方,毕竟忙中出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栀子摇了摇头,“也没什麽,只是之前桔梗来过女医馆,感觉她有些怪怪的。”
紫苏插话道:“不见得吧,桔梗虽然投靠了庄嫔娘娘,不至於掺和进这种事情。”
三人一时无言,眼看着天色就晚了,繁缕一个人走是有些害怕的,便起身告辞,就着暮色走回去,正好窗外的雪也稍停了。
走到门口,栀子突然追出来,叫了她一声:“喂,繁缕。”
“怎麽了,还有什麽事?”繁缕摸了摸眼皮,不知道为什麽,从今早眼皮就跳个不怕,她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你的伞没有拿。”
“啊,我忘了,你回去吧,我走了。”繁缕这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心慌慌的,手里空荡荡的就往回走。
回到西厂,繁缕仍然坐立不安,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而当夜,殊知真相的陛下大发雷霆,宫闱争斗,从来都没有休止过,只是左淩轩没有想到,如今连庄嫔手底下一个小小宫女,都敢算计到堂堂宫妃头上来。
烛火幢幢,左淩轩的面容半隐在淡淡的阴影里,缠枝牡丹翠叶香炉里的升起,卫衣立在陛下身後,低垂着眉眼,神色淡然。
庄嫔被召来翠羽宫对峙,丝毫不落下乘,她眉眼精致,妆容美艳,左淩轩从前觉得她生得丰腴美丽,此时看过去只觉面目可憎。
左淩轩端起了帝王的威严,沉声道:“庄嫔,你可知罪?”
庄嫔没想到陛下一点情面都不给她留,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诘问,深吸了一口气,扬起红唇冲桐妃微不可见的一笑,以示挑衅,随即镇定自若道:“陛下,臣妾并不知所犯何罪。”
左淩轩从未审问过宫妃,这也是第一次,没想到庄嫔是个有胆色的,一点也不惧怕,左淩轩有些不悦。
桐妃看到了庄嫔那一眼,差点没笑出声来,死到临头还敢挑衅她,真是愚不可及,落到今日,也是她罪有应得。
“姐姐,想不到你对妹妹怀有如此大的敌意,妹妹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但这孩子是无辜的呀。”
桐妃梨花带雨,哭得哀戚不能自已,伏在美人塌上宛如泪人一般,将谋害皇嗣的罪名,抢先扣在了庄嫔的头上。
“陛下,臣妾并无此意,给臣妾再大的胆子,怎敢谋害妹妹。”庄嫔跪在地上,迅速低伏下身子去,丝毫不顾及自己平日里的傲慢姿态,悲声哀泣道。
那般声泪俱下,如泣如诉,看得桐妃暗暗吃惊,这没想到,庄嫔素来个傲气蛮横的,竟然也有这一面,若非陛下在此,桐妃简直是要笑到捧腹。
庄嫔很清楚,现在这个境况,她绝不能承认是自己陷害桐妃,只是有些切齿的恨意,只觉得自己匍匐跪在桐妃面前,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陛下,怎麽能这样偏袒桐妃,连争辩也不让她开口了。
左淩轩却不吃这一套,霍然道:“好了,庄嫔你不要狡辩了,寡人已经查明了,就是你手下的宫女受了你的指使,意图谋害桐妃腹中孩儿,你妒心之重,不惜谋害皇嗣,你真是太令寡人失望了。”
不管是不是庄嫔所为,这件事情都必须结束了,再闹下去,就是丑闻了,皇族的威严不能有任何损伤。
“不不,陛下,真的不是臣妾所为,求陛下明察啊!”饶是庄嫔自诩算无遗策,此刻面对陛下的厉色也惊慌起来。
“哼,你还在狡辩什麽,你的贴身侍女已经都交代了,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到什麽时候。”
左淩轩一把将桌上的供词甩到了庄嫔的脸上,让她仔仔细细的看清楚,里面所言之事简直令人发指。
桔梗都交代了?庄嫔才是那个更想不到,桔梗竟然敢将自己攀咬出来,她的父母家人还在自己的手里,她居然反水了。
怎麽,可能?
她怔怔的,手上的供词飘落下去,左淩轩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申辩什麽,面色冷若冰霜,下旨道:“即日将庄嫔降为采女,挪出江月宫,移居清露殿,禁足三月。”
直到最後,庄嫔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桔梗既然如此重视家人,为何会突然背叛她,她又是何时投靠桐妃的。
她此时才真正的意识到,桐妃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她早已经一败涂地,即便是卢玉采进宫了,也一样讨不到好。
左淩轩此刻的脸色不大好,他身体其实不算太好,今日又被气到,唇色隐隐有些发白,但除了卫衣,没有人注意到。
“陛下,都是妾身不好,没有保护好腹中孩儿,才致使如今的局面。”桐妃秀眉微颦,神情愧疚,令人分外怜惜。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怕,从今日起,这西六宫一切事物由你掌管,有寡人在,没人能威胁到你和孩子。”
“多谢陛下恩典,臣妾感激不尽。”桐妃在塌上低低拜了下去,望着左淩轩的目光一片柔情与依赖,令左淩轩心中甚是宽慰。
庄嫔仓皇失措,她进宫也有好几年了,可一直都这麽张扬跋扈着,也没遇到过什麽钉子,陛下虽然起初对她不喜,但却从不会扫她的面子。
“陛下,陛下……”
“尔无需多言,寡人心意已决,尔日後,好自为之。”左淩轩神情沉重,无可转圜。
庄嫔面色一片苍白,掐紧了垂落的锦袖,陛下这是将她送到桐妃手中任她处置,宫里折磨人的阴损法子多得是,眼下正值冬日严寒。
桐妃起身道:“臣妾恭送陛下。”
左淩轩按下她的肩头,温言细语道:“爱妃且好好修养吧。”
左淩轩走後,庄采女也被人带走,宁润带着人来,送来陛下的赏赐,六宫皆知,桐妃如今荣宠无限,风头无二。
待所有人走後,碧秀亲手端来燕窝粥,而清平打着伞从外面回来,在外间抖落身上的雪花,身上稍稍有了暖意才进入内殿。
清平进来道:“娘娘,一切都办妥了。”
“好了,务必封严了她的嘴,绝不能功亏一篑。”
“娘娘放心,那也是个明白的,这次过後,她做什麽也活不了的,只求娘娘保住她的家人即可。”
“娘娘,老爷那里等着传信,那一家子是要如何处置,可要斩草除根?”
桐妃支颐思忖片刻,柔柔道:“算了,既然都救出来了,好歹是他们女儿的功劳,且放了吧,权当给这腹中孩儿积德行善了。”
“而且,日後说不好还用得上,毕竟也只是降位采女,还是要挟制一二的,本宫可不想再起风波了。”
“娘娘真是冰雪聪明,奴婢愚钝了。”
从开始庄嫔拉拢医女就很不对劲了,虽然那时她还没有怀孕,医女呀,虽然是个奴婢,但用处可大了。
桐妃懒洋洋的抬起秀气的下颌,冰肌玉肤,漫声吩咐道:“这麽冷的冬天,庄采女身娇肉贵的,可不要冻到了。”
“娘娘,如今庄嫔好不容易落到娘娘的手里,为何不好好磨搓一二?”
碧秀素来心直口快,说不好听的就是口无遮拦,但又每每能说出桐妃的心里话,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也能派遣几分心头郁郁。
桐妃秀眉微扬,指尖抚弄过陛下御赐的累丝金蝶戏花步摇,烛火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泽,轻飘飘道:“折磨她?这可不行,陛下之所以把她交到我手里,就是想看看我怎麽做,是睚眦必报,还是以德报怨。”
无论是什麽人,哪怕是素来最无情的皇族,自称孤家寡人的陛下,也更喜欢心地善良的人。
“而且,不仅是陛下看着,同样盯着的还有太後娘娘,那毕竟也是卢氏女。”
桐妃嫣红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丝丝温柔,只一双眸中冰冷昭然,她徐徐道:“今天,真是个吉利日子。”
“也不枉娘娘当初伏小做低,如今也算是一朝扬眉了。”清平倒了一盏玫瑰花露,双手奉给桐妃娘娘,这今年新酿的花露入口甘甜如蜜,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来。
“好日子还在後头呢,虽说不能过分苛待她,但同时也要她吃一吃苦头,否则本宫初掌宫权,太过心慈手软岂不是被人看轻了去。”
桐妃如是道,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如此惩处恶人,而头疼烦恼起来。
桐妃娘娘在忧愁,离去的陛下也是如此。
左淩轩雷厉风行的处置完庄嫔,又烦恼起来,他一向对庄嫔是看不上眼的,此刻还是想起自己与她的一些少年事情,庄嫔进来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张狂的没个样子。
卢太後心中有意抬高母族,对庄嫔也是有意无意的抬举着,并不对她多加管束,而他年纪小小,什麽都无法干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横行霸道。
但日子久了,那刁蛮里也有着少女的娇俏可人,生出了两分浅薄情意。
他问道:“卫衣,朕是不是太无用了?”作为帝王,竟然还会如此优柔寡断。
卫衣站在陛下身後,差着一步错後徐徐而行,敛手道:“古往今来,後宫纷争不可避免,即使是秦皇汉武,也是如此。
陛下如今能平定风波,已是不易,陛下,您是国之天子,九五之尊,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後的大局。”
风雪呼啸,左淩轩笑了一笑,少年眸中如有星辉灿烂,意气风发道:“对,寡人是天子。”
卫衣虽然是宫中宦官,但他身为西厂提督,乃是隶属於陛下的,甚少与後宫牵扯上什麽关系,所以也不像禄公公总要与宫中嫔妃打太多的交道。
他们身上都是有武功的,若是掺和进了後宫的事情,怕是要翻了天的。
“走,回御书房去说其他事。”
“是。”
夜幕降临,御书房里左淩轩才松口放了人,宁润陪着督主往外走,道:“师父,徒弟送您。”
“这一次算是消停了。”卫衣淡淡慨叹了一句,心情十分不错,他和禄公公不同,禄公公盼着捞油水,攀权附贵,可他不一样,他图谋的不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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