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英勇战死的父族;
说他们的相遇;
说夔蛇虽低微,却一心一意,说终总有一日,可冲出牢笼,遇见一生所爱。
她临死前说——
[吾儿,爱世间,方能得所爱。]
可何为爱?
寂珩玉生在牢狱,前生五百年都不见天日,为救胞妹步步登天,换来的仍是悲剧。
天道要他护长生,又惧他剑胆琴心;
世人要他血脉以拥众生;却又骂他身份低贱,不配登仙台。
一生所爱,多么可笑。
种在心里的缠丝蛊暗示着让他靠近,左腕的蛊纹也隐约跟着发烫。
寂珩玉第一次没有抗拒缠丝蛊,一点一点飘过去,微微俯身贴近桑离。
那双眼眸紧闭时,就只剩下如月莲般的乖巧。
忍不住的,寂珩玉抬手想要触碰她的狐狸耳朵。
然而在距离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仅微毫之距时,却克制住了。
手指悬留在那里,最后蜷了蜷指尖,收紧成拳,缓缓垂在腿侧。他的眼神也跟着清明,疏远,仿佛先前的柔软只是一抹假象。
他还是那个清醒的,不为任何所动摇的天衡仙君。
寂珩玉扭头离开,除了那片镜花水月,什么也没有留下。
**
时辰流转,秘境内的天色毫无变化。
睡在树干上的桑离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好在周围有寂珩玉临走时设下的结阵,让她免于摔下去的风险。
桑离顿时清醒过来,咻地下直起了身子。
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耳朵和屁股,确定毛茸茸都消失后,才放心地拍了拍胸脯。
还好还好,看样子泉水的效果解除了。
不过……这是哪里?
桑离迷茫地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在一棵树的枝丫上,枝丫粗壮,再躺一个人都不成问题。
问题来了,她为什么在树上?
桑离摸着下巴沉思,她好像冲破自我,研发出一套自身所用的道法,接着为了躲避沈折忧跑到了一方沙尘里。
然后……好像……是被寂珩玉救了??
桑离打量周遭,仍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厚土,除了身下的这棵攀天巨树,再无其他。
转念一想,以寂珩玉的性格,救人岂不是天方夜谭?
那她就是陷入沙尘,被沙尘卷到了这里。
桑离收起这些不切实际的小心思,专心寻找其出口。
仔细想来,从进入幻境至今,一个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出现,若猜测无错……
她扬起脖颈,望向面前巨树。
树高通顶,枝叶密密仄仄全朝上生长,这里很可能就是出口!
桑离脚尖轻点,身姿如燕,轻轻松松跃至第二枝头。
她很是欣喜,自从醒来,灵台清明不说,身体也似绿叶般轻盈至极,看样子她是真的成长了不少。
就算通过不了历练,光是这点收获足够让她满足的了。
就这样一直踩着枝丫向上飞跃,果不其然,一个疑似出口的水纹境漂浮在最高处,桑离正要一鼓作气飞出去,后领忽然被人一把拎住。
嗳???
桑离呆了呆,风筝似的由着那人牵着飞,未等回神,他便提着她飞出秘境,好似丢小鸡崽子,公然把她丢在了地坛中间。
这一丢差点把她魂儿也丢出去,而且——
好疼!!
膝关节磕在坚硬的石板,骨裂般的痛让她一阵龇牙咧嘴,没且桑离爬起来,一根金色捆仙绳延展过来,将她全身束缚,身体被迫地倒回地面。
如今试炼处于收尾阶段。
地坛左右除了通过试炼的弟子,也有刚刚才从秘境里出来的月竹清和厉宁西,除此外,浮云梯最上还坐着考核司和寂珩玉。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五花大绑,和公然羞辱也没什么区别。
桑离一边生气,一边又觉得丢脸,仰起头怒恼地看着罪魁祸首:“你疯啦!你绑我干吗?!”
月竹清皱眉而来,考核司也大为不解:“沈仙长这是?”
沈折忧不顾众人目光,双手抱拳,朝浮云梯之上微微俯身,姿态端得一丝不苟,语气也是不骄不躁:“在无幻境里,在下发现有狐妖蒙混闯入,通天镜可作此见证。”
月竹清闻声上前:“你指的是?”
沈折忧:“正是她,来自浣纱苑的婢女,桑离。”
沈折忧公然地指名道姓,怒气瞬间僵在桑离脸上。
原本想着,无幻境本来就是迷障重重,等出来就算沈折忧告状,她也能利用这个反咬对方一口,可是偏生忘记通天镜这一设定。
此处的通天镜好比现代的监控,甚至更为精妙,就连苍蝇进去都能捕捉。
她喝了泉水,变了原形,又被沈折忧亲眼看到,通天镜肯定也捕捉到了。
怎么办?
难不成她真要蹲大牢?
不由自主,她的目光越至上方,停留在寂珩玉身上。
许是等待时间过久。
一身墨色华服的男子懒散散地托着腮,眼睑轻阖,也不知是否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沈折忧的话引起众仙讶异。
归墟不同于其他仙府,这里可是正儿八经的牢狱,就算是厌惊楼,也不敢贸然闯入。
一个小狐妖伪装妖气混入归墟不说,还参与仙门择选,过于荒谬,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考核司当即道:“通天镜似被阵法影响,你们出来之前,才刚修好不久。”换言之,并没有录下他说的景象。
沈折忧惊讶了一瞬,好看的唇跟着抿紧,面容看起来有些许凝重。
桑离一听这话,又觉得自己行了。
因被捆着动不了,她就像一条毛毛虫似的在地上蠕动,爬行,好半天才爬到前面,对着高台大声喊冤:“我不是妖!秘境历练时,我随沈仙长一同卷入小幻境,出来后他便不依不饶,指定我是妖,还要杀我!”
月竹清不留神色地瞥了眼五花大绑的桑离,对沈折忧说道:“无幻之境本就由一个又一个幻境构筑造而成,不熟知其中部署的,很容易陷入迷境,沈仙长第一次进入此处,莫不是不小心弄错了?”
见月竹清给自己开脱,桑离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她拼命朝月竹清那个方向蠕动屁股:“师姐师姐,你信信我好不好?我不是妖怪的,你看看我,我像是那种专门干坏事的小狐狸精吗?”
桑离一边说,一边努力把自己那双妖媚的狐狸眼瞪得圆溜溜,以此证明自己的冤屈。
这本是个严肃的场合,偏生她行为滑稽,表情也憨憨傻傻的,月竹清险些忍不住笑出声。
她不知道桑离是不是小狐狸精,不过她现在倒是像极了一条胖乎乎的毛虫虫。
其实就算不用桑离说,月竹清也不会听信沈折忧的话。
先不说无凭无据,就说归墟结阵重重,若她真是妖,首先寂珩玉那里就逃不过去,怎还能和他出去伏魔,顺利归来。
“沈仙长,这个叫桑离的小仙婢表现良好,让我等刮目相看,此事严肃,不得随意。”
长老也向着桑离,对沈折忧颇为不赞同地反驳。
一时间争论声此起彼伏,其中有对沈折忧不认同的,也有一部分是持有怀疑的,更有甚者偷摸拿出了自用型通天,拍下画面分享到了仙友圈坐看好戏。
这样大肆的动静自然引来了也引来了司荼。
她带着一群天阁弟子浩浩荡荡闯来,嚣张挤开人群,径自走自地坛中央。
“师兄,发生什么事了?”问完沈折忧,司荼又看向地上蠕动挣扎的桑离,面露诧异,“桑离?”她上下扫了扫她,“你怎么被绑起来了?谁干的?”
好,又一个救命恩人来了!!
桑离又朝她那边蠕动,爬行,不客气地告沈折忧黑状:“司荼神女,你快劝劝沈仙长,他非说我是狐妖,还要关我去水莲狱受冻骨之刑。”
司荼听罢倒吸口凉气。
未来归墟前,她也听过归墟威名。
归墟海下面共分八百八十八层牢狱。
越往下,羁押的罪犯越是凶神恶煞,最下面一层关押的已不是魔或者妖了,而是万年前的荒古魔神!传说除了寂珩玉,谁也没见过五百层往下的光景。
每一层渊牢都有相对应的处刑罚。
水莲狱,那可是生不如死的活人地狱啊!!!
“师兄,你肯定是弄错了。”司荼一脸正色,无比笃定道,“她不可能是狐妖,你放过她吧。”
一向嚣张跋扈的司荼竟也站在了桑离这头,这让沈折忧微微眯了眯眼。
那双探究的视线如若锋芒,逼得桑离往司荼的后面缩了缩。
司荼一看,总觉得机会来了!!
只要她能救小仙婢于水火,解决误会,让她平安无事,岂不是分分钟赢得小仙婢的信任吗!
这样一想,司荼顿时挺起胸脯:“师兄,无凭无据的事情,可不能随意定夺。”
桑离拼命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神女说得对,不能随意定夺的。”
第一次得到认同,神女很开心地摸了下她的脑袋顶。
桑离这半天倒在地板上,后背又冷又僵,愈发得寸进尺道,偷偷对她嘟囔:“神女,你能把我扶起来吗?地上硌的我腰疼……”
司荼大方地扶坐起桑离,她也不敢直接起身,便顺势将后背靠在了她腿上。
两人一站一坐,看起来颇为亲密熟络,这让在旁的月竹清和厉宁西感到十分惊讶。
厉宁西不禁在月竹清耳畔低语:“神女如此好相处的?”
月竹清不语,她也很讶然。
老实说她对司荼的观感实在不好,抛开她是帝启的女儿不说,司荼为人自负自傲,嚣张跋扈,不明事理,哪有半点神女的样子?
在归墟几月来,天阁弟子数次胡搅蛮缠,她却放任自如,从不管束。
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么明事理的。
为的竟还是小小仙婢。
如此看来,她能为了仙婢反驳同门师兄,也不全然是个坏的。
“沈仙长,你可有凭证?”月竹清顺势问。
沈折忧:“我亲眼所见。”
月竹清:“无幻境里,所看未必是真,除此之外,你就再拿不出其他了?”
“就是啊,你别是故意欺负我们归墟。”
“无凭无据的事情可不兴说啊。”
“你不要仗着你是天阁的御守天官,就欺负人家小姑娘。”
“看这小仙婢如此美貌,你莫不是求爱不能便生恨?”
不少人都转了风向,公然站到了沈折忧反面,甚至还产生出十分离谱的谣言。
听着这些论调,沈折忧面无表情,也不知打什么算盘。
他张了张嘴正要定夺,浮云之上忽然飘来一道极为清冽的嗓音——
“既然如此,便用显形镜,是或否,一测便知。”
说话的竟是寂珩玉。
刹那间,嘈杂收拢,归于俱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一个方位。
寂珩玉已起身,一步一步顺着浮云梯走向众人。
桑离仰头愕然地看着寂珩玉。
浮光层层,他的面容并不晰明,身影每接近一寸,压迫感也跟着凝紧一分。
终于,他来到了地坛正中。
寂珩玉眉间温和,并未看桑离一眼,淡笑着与沈折忧对视,声线轻润,每个字都漫不经心又分外清晰地从众人耳畔掠过——
“沈仙长也是此意吧?”
显形镜为仙家秘宝,作用与本相泉类似。
是人是妖,一照便知。
沈折忧刚才是想这样说的,这是最直观,也是证明她身份的最简单的方式,只是没想到被寂珩玉抢了先。
桑离唰地白了脸。
她本就是妖身,厌惊楼能施法锁住她的灵丹,掩藏她灵狐的气息,却不能掩盖她是只狐狸的事实。
若真要上显形境,结果如何昭然若揭。
寂珩玉……为何要这般?
难不成他真要揭发她,让她蹲大牢?那样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叫……”寂珩玉看过来,神色疏离。
桑离沉默,狗东西真能装。
但她仍是毕恭毕敬道:“奴婢名为桑离。”
“桑离。”他恍然,笑意吟吟问,“你觉得如何?”
如何?
如何个屁!
她搞不清楚寂珩玉要做什么,转而一想,缠丝蛊种在他们两人身上,假如她真的有什么,难受的也是他自己,顿时又放下心来。
“奴婢听从君上,君上欲如何,便如何。”
寂珩玉眉眼间的笑意深了深。
他来到沈折忧面前,语调不紧不慢:“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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