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你认识我吗?”
上官迟摇头。
路人:“那你为什么如此自然地跟我搭话?”
上官迟:“因为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
路人:“翰州来的吧,这么不礼貌。”
“京城,不,我是……”
上官迟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哪里人的身份能够得到湘州人的欢迎。
翰州人他们嫌弃, 京城人他们讨厌。
会州都是朝廷狗腿。
苍州坊州他们觉得是山里来的。
息州和州偏远, 复州是蛮夷之地。
同州倒是富庶又离翰州不近, 但可惜的是他对同州了解不多,装不了同州人。
路人的目光从嫌弃到警惕到嘲讽:“你果然是翰州人吧!”
上官迟:“……所以城中有擅长瓷艺的匠人么?”
路人心里想着“翰州人狗都不搭理”,又觉得他这么坚持地问, 说不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便问:“你找瓷匠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替我的兄弟寻适合做聘礼的瓷器。只有董城有专门的瓷匠,我才走了这一趟。”
别的地方,甭管陶器瓷器,都是陶工做。
董城却专门细分了陶与瓷, 将这两种工艺分别发扬到极致。
需要他来此间走一趟,是因为瓷器的窑制存在不确定性,一窑能出一个近乎无瑕疵的就算成功。
精品一年到头都不一定有。
而某些意外烧制, 无法复刻的孤品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需要去拜访瓷匠,合了匠人的眼缘, 得到对方的认可,才有可能从对方的藏品中带走一件。
谢攸要是只求精品, 人脉和财力尚且能办到。
结果他要的精品中的孤品,还一定要花篮形状的。
这就非得让懂行又会说话的人专门走一趟。
路人听到翰州人承认自家厉害,比听到皇帝的夸奖都高兴,看他立刻就顺眼起来:“算你有眼光,我们董窑可是天下第一。”
然后指着右前方说:“从左边这条路走到头,然后右拐,进第三条岔口,那一片住着的都是瓷匠,跟着碎瓷声走就能找到门。”
一片瓷匠,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此行不虚。
上官迟高兴地作别路人,牵着马按照对方的指路走,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听到碎瓷声。
一阵接着一阵,若乐章一般。
只是有点废乐器。
从早晨到傍晚,上官迟一共拜访了五户人家。
先是花费了巨量的心力去说服他们让自己参观藏品,然后在一众令人目眩神迷的彩瓷中寻找符合谢攸要求的。
最后毫无收获地离开。
活泼开朗如他一般的人都遭不住这样,最后蹲在一扇紧闭的大门之前哀叹哭嚎。
门内的主人家处理完今日的瑕疵品,听到门外的古怪动静,眉头一皱,打开门问:“你干什么?”
上官迟见主人家光着膀子,胳膊比他大腿还粗,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腼腆。
很是内向地向对方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我觉得没可能找到能符合他要求的东西,想要退而求其次,却担心幸苦带回去一场,却帮不上他的忙。”
他的话里充满暗示。
主人家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才找了几家就敢断言自己找不到好东西?董城的十分之一都没走到,真是没有见识。”
上官迟:“……”
为什么!
为什么湘州的人说话都是这样一股骄傲劲儿?
有什么好骄傲的?
不像他们翰州人,有能力有风度还懂得谦虚。
或许是看出他的不以为然,主人家想了想,说:“我自认手艺在这一片是最好的,但我平日并不接陌生人的委托,也轻易不让人看自己的收藏。所以如果你要看,还得先通过我的考验才行。”
上官迟:“请讲。”
主人家:“你进城时应当见过摆在城门附近的花坛,花盆按照先天八卦的顺序摆放,其中有三盆是我做的瓷花,你可能猜到是哪三盆?”
上官迟略一思索。
完全没想起来。
但眼看有戏,就这么放弃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道:“我对八卦不是很熟,可以回去看一眼吗?”
“可以。”
主人家回头对着屋中喊:“妹子,我带着人出去一下,你做饭晚些。”
嘱咐完妻子,才取了件长袍披上,带着上官迟一起去城门。
在路上,上官迟又随手抓了一位算命先生,让对方手写了一张先天八卦的对照表,又悄摸塞给对方一锭金子。
算命先生是这里的老油条,对附近的情况很了解。
又听上官迟故意说了他们的赌约,如何不知道这是要作弊的意思?
他摸了摸胡子,端着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了几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在八卦图上动了些手脚。
上官迟拿着朱砂与墨水二色画出来的八卦图,端详了一阵。
发现有三处的横与先天八卦对不上。
他立刻懂了算命先生的意思,向对方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就自信满满地朝着城门走去。
已经是饭点,城门处的人并不多。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引起了附近人的注意。
守城门的官兵放下阻隔马匹的障碍物,见到来人的打扮,又很快将障碍物收起来。
鲜衣怒马而来的少年却故意停下,让众人看到他手中提着的一条半米长大鱼,张口就是:“小爷我今天在镜明湖钓到了一条大鱼!”
有人定睛一看:“这不是澹江的大罗么?怎么镜明湖也有了?”
“娇娇少爷该不会是买了鱼,冒充是自己钓的吧?您这细胳膊细腿的,这么大的鱼也溜不了吧?”
一阵哄笑声传开。
上官迟将兄弟的事情忘在脑后,眯着眼看过去,问:“那位‘娇娇少爷’,莫不是陆氏本家的陆皎?”
“是。”
“他为何会在这里?你们好像也很熟悉他。”
带他来城门口的瓷匠并未说话,就有热心的路人为上官迟解惑。
陆皎本就是在董城长大的。
他爹在董城任城主时跟第二任夫人生了他,只偶尔将他带回族中。
所以陆皎在外人看来,只是陆氏众多嫡系子弟中没那么特别,又很年轻的一个。
但董城人很多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因为他从小长得好看粉雕玉琢,常被母亲套上女装出门,脾气也被养得有些娇气,所以被戏称为“娇娇少爷”。
陆皎也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整日里就是各处玩耍,不拘与人来往,也不拘泥于规矩。
但还是样样都沾,样样差劲儿。
可以说是笨得可爱。
作为外来人,上官迟不好跟着他们一起说些戏谑的话,只好说:“他钓的这鱼确实挺大的,而且感觉有点溺水。”
热心路人听得哈哈大笑:“鱼溺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上官迟:“有啊,怎么没有?我十二岁那年霸河发洪水,堤坝上边的鱼被冲出来,如同溺水一样主动往岸上跑,那时也有一条大鱼越上了岸。”
“也挺巧的,我那时将鱼带回家中的说法,也是钓的。”
热心路人:“哈哈哈……公子你难不成是想说,陆皎少爷这条鱼也是因为被冲进镜湖溺水了,才让他逮到的吧?”
“现在可是枯水期,怎么可能会有洪水。”
被另一位路人外手中塞了信件的上官迟展信一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嗯……怎么不可能呢?”
他都跑到湘州来了,工作还能追着过来,也是够令人难过的。
上官迟将信揣好,拍了拍瓷匠的肩膀,信手在花坛前点了几下:“这三盆是假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得瓷匠呆滞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他方才,连花坛都没有看一眼吧?”
“是啊是啊。”热心路人用力点头,“真厉害,本地人里也少有这样的吧?不过他为什么突然走了?”
瓷匠:“不知道,我还答应了他,要带他去看我家的宝贝。”
为啥不看了?
觉得他做得太假了,看不上他的手艺?
瓷匠突然愤怒,大步追过去,却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他:“……”
很好,这人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饭也不必吃了,直接回去准备新瓷器。
上官迟并不知道有个男人在为他发狂,他得到的消息实在是太大了,得找人分担才好。
既然董城的城主是陆家的嫡系,那便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入手点。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些布置要做,才好让他的出现如天神降临,是来救灾的善人,而不是鬼祟的翰州人。
陆皎提着鱼,正与众人争辩自己的鱼不是买的,突然感到背后一凉。
他警惕而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并未发现有贼人,便继续与人争执,直到家里派人来寻他,才气呼呼地准备回家。
他骑着马,负气地狂奔一阵,直接与随从分开。
随后到了路窄的地方,担心伤到人便下马,一手牵马一手提鱼,慢慢地朝家中走,逢人就说“你怎么知道我钓了这么大一条鱼”。
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将鱼挂在马上,他说:“怕鱼太大惊着了马。”
越走到后头,愿意搭理他的人就越少。
直到他路过某条巷子时,才有人惊讶地拦住他问:“小兄台这鱼可真大,是在哪里钓的?”
他骄傲地跟对方说了一通自己编的“钓鱼奇遇记”。
对方也很给面子地连连惊呼,最后还意犹未尽地将他送回到正确的路上。
虚荣心终于得到满足的陆皎少爷将鱼带回府中,要求厨房立刻做好,让他们全家人一起吃。
陆家的厨子将鱼剖开。
鱼腹中的一块绢布掉到地上。
第126章
绢布上有一行水浸不染的血字。
“鱼溺于水, 人困于陆。”
厨子不认字,但他杀了十年的鱼,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再冷的心也不由一颤, 将绢布洗干净,赶紧送去给城主。
城主还没处理完公务,城主夫人接了绢布,打开一看,便笑起来:“我们家皎皎如今也会用典了,竟弄出了鱼腹中书的事情来逗爹娘开心。”
陆皎:“啊?”
见儿子一脸茫然, 城主夫人的笑容不变:“那是有人要故意逗你?只是这上面说的话太过荒谬, 鱼怎么可能溺水, 人又怎么被困在陆地上呢?”
陆皎的脸色忽然惨白。
“娘……这个鱼跳上岸的时候,确实像溺水一样,一抽一抽的, 又很快失去意识。”
被他这么一说,城主夫人的笑容微敛:“看来,是有人想借你的事情传递消息,只是不知是故意恐吓还是好意提醒。”
她猜是前者。
作为陆氏的嫡系,夫君带着她跟儿子偏安小城, 不知有多少有心人试探过,试图以他们为切入点对陆氏做些什么。
但匆忙赶来的城主看到绢布上的字,却觉得是后者。
城主:“朝中传来消息, 说国师预言湘州将迎来洪水。”
“不是说霸河今年的水位与往年相同吗?”城主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会不会是国师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等我们慌张地去求他,他再假装使用神力消解灾难?”
“国师可跟那些号称能消灾解厄的江湖骗子不同。”城主否定了她的猜测, “国师的预言从不会中途取消,并且每一项都应验。”
“就算是要装神弄鬼,也不会选这种理由。天降大灾,天子是要下罪己诏的。”
他的神色极为凝重:“太子已经派了大批的使者过来,还有已经启程的治灾物资。玩笑或是恐吓,都不会是这种路数。”
他们一家与董城的百姓相处极好,城主夫人又知道丈夫是个爱民如子的性子,闻言也着急起来:“董城附近可是有两条河和十几个湖的,真要发洪水,岂不是全城都要被淹了?要不,我们去信主家,问问该如何应对?”
城主闻言,直接叹气:“就算是问了,也恐怕不会有什么答复。”
陆氏现在的族长,也就是被皇帝赶回老家的前丞相陆颂平生最恨两个人。
一个是现在的左相苏丞相,一个就是国师。
在没有明显征兆作为证据支撑前,族长是很难不带主观地去评估这两人的发言的。
况且陆氏几十代人都在湘州水利这方面砸入人力物力和财力,将湘州从一个夏季必遭水患的地方,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陆氏在湘州的地位受到尊崇,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越是年纪大的族人,对于湘州的沟渠堤坝就越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即使是他,此刻也觉得若只是短期的洪水,董城完全能够抵御,难以真正地重视。
城主又是一叹:“再看看吧,倘若皎儿的鱼真是从镜明湖哪里得到的,地下的水势就真的不乐观了。”
对于城主府毫无反应的事情,上官迟并不意外。
他随即资助了一位想要讨好城主的本地人,提醒对方可以去跟城主府的厨子打听城主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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