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懂我!”谢逸险些热泪盈眶,没想到刚见面没多久的人,能在短暂的交谈之后说出他的心声。
而不是像他身边的人一样,都将他当做异类。
“从很久以前, 我就发现自己的一生似乎完全固化了。”他很是认真地说,“那时的我很难想象,除了成为大伯二伯三伯或者父亲那样的人之外, 我还能做些什么。”
“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是为了继承他们的道路, 按照他们的期望去度过一生么?”
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孩子是否要按照父母的规划,去走那条康庄大道, 过能够一眼望到尽头的人生?
当事人大多叛逆,旁观者则多恨不得以身代之。
对谢逸来说,无论是否走上这条路,他的生活质量都不会收到太大的影响,所以更重要的是对价值的认同感。
萧云上辈子倒是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
全家都希望她叛逆一把,退出继承人之争,她直接选择继承家业,让他们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主要是没有工作能让她感兴趣,干啥都一样。而且比起寻找人生价值,她更希望过得开心。
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不妨碍她当理论大师,她给心情起伏颇大的谢逸到了茶,道:“所以三公子可有自己规划过未来?”
“有。”
他点头,给她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在否认家族能给他安排的未来之前,他仔细思考过每一条。
“士族子弟学习经义,都是为了未来进入官场在做准备,但实际上官场看的并不是学问,而是人情世故。学《捭阖策》比学《论语》好使多了,至于所学的治国之策,最后也只存在与设想之中,入仕没什么意思。”
谢逸含糊地谴责了一下官场潜规则,以及对有志青年的迫害。
萧云赞同地点头:“太子殿下时常说,某些人将精研送礼学问的刻苦劲儿放在处理公务上,朝廷也不至于要迟好几天才能下达政令。”
“殿下也是妙人。”
谢逸不打算入仕,也没有多了解官场的想法。
只继续道:“至于爵位,二伯身子骨健朗,大哥即将就任家主,日后留给大哥的子嗣更为妥当。我的长姐也已嫁入聂氏,没有其他姐妹可以嫁给太子,更不必考虑通过联姻来获得爵位。”
开国以功封爵,后期便只剩承爵和靠关系获得爵位,功劳再大,皇帝都吝啬给爵位。
萧云只庆幸皇帝没有拿爵位卖钱。
感谢古早文王公贵族遍地的设定,让爵位饱和,不然以皇帝的德行,少不得要卖爵。
谢逸说起最后一个就业方向时,脸色颇为古怪:“打理家族内务日后也归大哥,他做事滴水不漏,我就不给他帮倒忙了。”
萧云:“你好像对谢大公子有些敬而远之。”
“大哥对我们几个弟弟都尽心尽力地教导,我们自然都对他十分尊敬,至于说远离……他原本就站在我们难以接近的位置上,若是太过接近,对彼此都不好。”
谢逸说到这里,不由看了眼面前的姑娘。
能让大哥那般人物着迷的,果然也不是常人。
萧云支着头:“大公子还挺平易近人的吧,为人谦逊周到,从不与人红脸,即使别人得罪了他,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情绪稳定,做事周到,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只要能接受彼此的智商差异,谢攸比大部分人都更好接近吧?
谢逸:“……”
“没想到大哥在姑娘眼中竟是这样好的人。”他神色有些唏嘘,“不过姑娘所言也并不是不对,只是……哎,不说了,人与人都是有差别的,没人能无差别地对待所有人,谈此无意。”
萧云觉得他说话中肯,不似一般小年轻迷茫,便问:“脱离家族为你做出的打算,你可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过去没有,便时常出门游学,四处看看。”
他将茶盏放到桌上,掀开车帘往外看。
早晨的雪已经停了,此刻外面蒙着一层薄雪,因与沙尘混在一起而显得很脏,与高雅的意境搭不上半点边。
他依然看得极为认真,就像是透过这些深色的雪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不求天下大同,只求路无冻死骨。”
谢逸回头,说出自己随行的目的:“现在说想出仕似乎有些晚了,但我也许能襄助姑娘……的兄长,尽一份绵薄之力。”
萧云欣慰极了。
终于有正经人才愿意主动跳进她的锅里了(上官某属于不正经的)。
“兄长这两月多在各处田地中考察治灾策略的成效,忙得觉都很少睡,更别提是给家里去信了,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儿,三公子有什么主意,可以先与我说说。”
杨虞是明面上的太子代表,但只负责实验和实施治灾措施。
政令和官场变动都是跟他一块来的君千颜在与前和州别驾,现和州刺史商量。
是的,前和州别驾魏林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背刺上司。
他不仅承认自己写过信求助太子等人,还找了证据证明前和州刺史隐瞒不报,治理消极等罪名,成功将其送上了断头台。
杨虞二人在和州累积了不错的名声,一定程度上挽回了朝廷的威望。再加上魏林的帮助,萧云过来,想插手一些事情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姑娘能拿主意,实在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自己的脾气古怪,跟其他的大人相处不来。”
谢逸的话并不是恭维。
他很讨厌官场那一套行事准则,更不会委屈自己逢迎他人,比起这些,主事者的性别没什么好在意的。
谢逸直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自己画的和州示意图,开始讲解情况。
“州府暂且不提,和州有三个大县两个郡,浦郡有浦河,历县有过几次降雨,经过治灾使者的帮助已经有所好转,但平渠县、柳平县和随郡的情况依然严重,且各不相同。”
大县与郡同级,下设小县或乡镇。
平渠县与会州和苍州都接壤,主要问题是有蝗灾和劳动力流失。剩下一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即使官府教他们怎么保住庄稼,他们也无力实施。
柳平县的问题在于没有降水,几个月下来,县里小河变小溪,湖泊全部干涸。别说庄稼,林子里的树都快干死了。
随郡的天灾情况比前面两个都要轻一些,但更为难搞的是人祸。当地兴起了教派,大量的百姓不相信官府,只相信那些教徒。
可谓是各有各的棘手。
谢逸简单介绍完情况,便说起自己的见解:“平渠县与随郡的百姓尚能勉力支撑,又问题复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柳平县的百姓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需尽快将粮食送过去。”
先让人活下来,再考虑长久的谋生问题。
萧云点点头:“柳平县在平渠县以东,等进城之后,我便托张将军亲自带着一批粮食走一趟。”
饿狠了的人是不要命的,需要靠谱的武力来保证不出乱子。
谢逸迅速跟上她的思路:“姑娘的意思,是要先留在平渠县?”
她:“平渠县两灾并重,兄长定会常来,我在此等等他。”
实际上是因为她才是给法子的那个人,想看看自己遇到实际情况之后,能不能再回忆起来一些。
顺便试一下能不能种点别的东西来挽回农户的损失。
谢逸看出来她只是随口找的借口,但也没有多问,只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往随郡走一趟,摸一摸那红云教的底细。”
萧云觉得谢三公子比起情报里的“离经叛道”,更像是不愿意为了环境改变自己就干脆摆烂,真做起事来,能力和效率都奇高。
简直是为她而存在的人才!
第53章
经过萧云和谢逸的一致商议, 谢逸取消自己寄信,由她写信给谢攸,以旁观者的口吻, “中肯”地描述他这段时间的遭遇。
大致内容是谢逸本来在附近游学, 听说这里有灾情就跑过来想要帮忙。
谁知道刚来此地没多久就跟侍从失散,自己还被土匪打劫,失去了钱财和身份证明,在第二次被土匪打劫的时候,幸运地被她所救才不至于命丧他乡。
她帮助他重新获得身份证明,并赠送了一些盘缠, 还打算派人送他回翰州。
但他执意要踏遍整个和州体会民生疾苦, 不仅拒绝她的好意, 还希望她不要跟自己的家里人说,以免他们担心。
萧云“左思右想”后,还是觉得不能放任孩子在外头造, 决定给谢大公子写信,让他们自己决定后续该怎么办。
整篇文章塑造了一个温柔善良,通情达理,对谢大公子的弟弟十分关照的形象。
一看就是想给自家大哥打一波助攻。
萧云:“我都快要认不出来这是我了,要是他们日后发现我并非如此, 岂不是要将我当做骗子?”
虽说她也时常骗人,但这方面还是有必要坦诚些。
身份已经是假的了,要是性格和一些想法再骗人, 跟那种骗婚的人渣有什么区别?
“这只是让那群老家伙少说两句的权宜之计,只要大哥清楚并且喜欢姑娘的性子不就好了么?”
萧云想了想, 觉得也是。
她都不在乎家里那些所谓亲戚的看法,谢攸的性格比她更淡漠些, 肯定也是不在乎的。
谢逸担心她不好意思以他为借口把大哥喊过来见面,便义正辞严地说:“和州的情况非常复杂,不是朝廷减税,赈灾,派人指导农桑就能解决的,若是大哥在这里,必然有更妥当,更迅速的解决方法,而不需我去接触红云教。”
“世家以守业为先,治世次之,他是我们兄弟中最能理解,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但倘若二者并不冲突,他也并不会吝惜自己的力气。”
谢氏对朝廷的回避态度,说到底也是因为朝廷官场混乱,稍有不慎就容易搭进去全族。
对他们来说,优先保全自己是明智的选择。
萧云也没有指责的意思,因为世上本就没有圣人,拥有同理心,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搭把手就叫很好的人了。
对于把谢攸骗过来干活的做法,萧云赞同地感叹:“三公子与我所想的一致。”
在她的心中,谢三公子已经成功超越了狗头军师上官迟,成为最能懂她的人。
然而事实是谢三公子不仅没有懂得她的内心,还觉得她在演。
谢逸心道:这姑娘当真厉害,话说得跟真的一样。京城和翰州之间隔得那么远,两人日后再想见面可不容易,他就不信她不想见自家大哥。
信交给驿馆时,花了些银子,得到对方“五天就能送到”的担保。
多半是走军事特快的路子,有些违规。
萧云也没计较。
等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张能也见完了平渠县令,带着一部分粮准备启程去柳平县。
另一部分人则带着大半粮食送去州府,暂时储存在州府的粮仓中。
而留在平渠县的粮食,由一千兵看守,这一千兵中,有一半是配着玄铁剑的,就实力来说,足以震慑整个平渠县。
张能离开没多久,平渠县令就来拜访了萧云。
县令面色局促,有些尴尬地问:“这个……我想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给百姓发粮?”
萧云根据张能的安排,以及在离去时没有一句话提到县令的表现,就知道这老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很可能还对这批赈灾粮有什么想法。
她端着贵女的态度,很是客气地说:“我只是在此等兄长,并不清楚大人们的安排,张将军离开前没有留下话来吗?”
县令哽了下,显然是回忆起某些不愉快的经历。
“张将军说自己只负责运送和看守,粮食如何分配和发放要等小杨大人的命令。”
县令觉得这话是在骗鬼。
都兵分三路送粮了,能是没有接到命令?
萧云:“那我兄长如今在何处呢?”
县令:“小杨大人去了浦郡巡察除蝗的成效。”
“浦郡?”她重复了这个名称,幕篱之下的眼神颇为玩味。
根据谢逸的说法,浦郡是和州情况最好的郡县之一,而平渠县的蝗灾是最严重的。
杨虞不留在平渠县治蝗,跑去浦郡巡察?
“是,浦郡与我们平渠县有些距离的,小杨大人要从浦郡赶回来,需要不少时间,但是百姓们还等着米下锅,所以……能不能先发下去一部分?”
平渠县令试图端详这位杨小姐的神情,看她的心肠有几分软,奈何隔着一层纱和珠帘,看不分明。
但女人嘛,大多是天真又容易产生恻隐之心的,要不怎么说是“妇人之仁”呢?
就算一时拿不了主意,他多劝劝,再把情况说得严重些,她也该急了。
他满心期待着对方说出“那你先拉粮食去发给百姓吧”,却见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关心地问:“这确实是极要紧的事情,杜大人可统计了尚在县中的百姓户数,每家剩下的人口?”
“算过老人,成人和小孩的食量,知道发多少粮食能让他们先将冬月和腊月撑过去么?有没有建好发粮的棚子,做好人手安排……”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听得平渠县令头大如牛,额头渗汗。
他如何知道这些!
根本没打算认真发好么,这群活不下去就想跑的刁民让他丢了那么大的脸,愿意给他们两口粥喝就是他心善了。
平渠县令张了张嘴,想要信口胡诌,干脆将情况说得严重些,数字说大些,好多要些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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