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晴愣了愣,点头:“家里就我跟大哥兄妹两个,过去嫂子要带孩子,我时常下地帮忙。割麦可能不行,但种菜可以。”
“看到那块田了吗?那是我兄长的田地,他离开平渠县已经不少时间了,眼看就要回来,瞧见田中有杂草肯定会伤心的。”
萧云意味深长地说道,又给阿晴安排工作:“你去将田里的杂草挖了,野菜可以带回去送给家里人。这样,你回去之后,师爷问你来找我干什么,你也好有个交代。”
县令正准备干一票大的,怎么可能不派人监视她?
近些的有侍卫解决,可若是远远地望着她,她也不好派人去清理。
阿晴想明白萧云话里的意思,脸色惨白。
她只是心有不忿,才头脑一热跑过来,完全没想过会暴露,也不知道后续要怎么办。
“快去吧。”萧云催促了一句。
阿晴便立刻掉头朝田里跑过去,穿过篱笆和细网,拿了小锄头就蹲在地上挖草,挖出来之后再利落地把野菜挑出来。
看得出来,她确实是常干农活,且会种菜。
萧云收回目光,在棚子里喝了一盏茶,便瞧见平渠县令带着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平渠县令看到正在田里挖草的阿晴和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的萧云,略松一口气,假装没注意田里的阿晴,凑到萧云跟前憨厚一笑。
“老夫让人连夜核对了户籍记录和各处乡镇报过来的人数,与主簿一起做好了这份章程,请姑娘过目。”
萧云知道这其中造假成分占大头,只是扫了眼前面的统计数字,便着眼上面可能真实的部分。
“林氏义庄、伍氏义庄……县令大人打算在义庄发放赈灾粮?那是发给这几家的族人,还是发给百姓?”
义庄是一族中的富户,拿出田地的收成来接济混得不好的族人的地方。
偶尔(比如在信迷信要搞善举的时候)会施粥给贫民。
“当然是百姓,百姓。”县令忙解释着,“我想着搭建棚子费时费力,还耗费钱财,不如借这几家的义庄作为发放的场地,地方宽敞,还有大厨房,万一有百姓家里开不了火,我们也能发些熟食。”
最重要的是有仓库放粮食,方便他私吞和偷换。
“那大人可有跟这几家人提前说过此事?”
“说过的,说过的。他们都很愿意,都是大善人,上个月还施过粥。”
“这样啊……”
萧云又问了几个问题,县令也都半真半假地回答,她则一副被说服了的模样。
“情况我差不多知道了,流程做得大体没什么问题,只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再修改和确认,大人回去再雕琢雕琢,至少能完全说服我,我才好拿着它去说服大人们。”
萧云一套甲方的组合拳下来,把县令打得火冒三丈,当场决定放弃走她的路子。
只是不好翻脸,他便那别的事情来岔开话题:“那边田里的人,本官看着有些眼熟,姑娘为何让一个穿着绸缎的人去田里做活?”
萧云闻言,语气平淡地说:“此人今天跑过来找我,自称是平渠县农户家的,说家里的侄女饿死了,爹娘和侄子都眼看着要步上后尘,希望我能尽快放粮。”
“我说姑娘穿金戴银,为何不变卖首饰养活一家,她说这是主人家赐给她的,不敢变卖。”
“我又说,你家主人愿意赐给你这些东西,怎么不愿意让你接济家里,她支支吾吾地不说话,一看便是不知道该怎么编了。”
“但本小姐也不是铁石心肠,不顾别人死活的人,所以雇了她给兄长田里除草,允许她将野菜带回去送给家人。”
县令一听,怀疑顿时消去许多。
阿晴家里的情况他也知道,确实跟她说得差不多。
这蠢妇恐怕是昨天听了他们的话,知道杨家小姐能在放粮的事情上做主,便跑过来求对方。
只可惜忘了换衣服,还碰到个铁石心肠的人物,不仅被人识破,还被扣下来挖草。
把野菜带回家,亏这人能想到这种报酬,还自认是通情达理。
啧。
县令没再管阿晴,匆匆拜别了萧云,就跑去找师爷调整计划,最好今晚就能进行。
他怀疑这杨家小姐根本没想做主放粮,而是在拖延时间等杨虞来平渠县。
那杨虞不怎么聪明,但也不是傻子,还是被他们挤走的,要是回来,事情只会更难办。
第55章
或许是很久没有干活了, 大冬天的,阿晴除个杂草都出了一身汗。
风一吹,冷得人打颤。
但阿晴却有一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她将所有拔出来的野草抱出篱笆, 装进麻袋里交给守在边上的农户,然后回去将一小篮子野菜挂在胳膊上再出来。
她的步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娇弱可怜,而是回归了从前,像那时在田地里一样,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走。
“小姐,我已经拔完杂草了。”
她搂着篮子, 脸上有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萧云很满意她的精神状态:“种田果然药到病除, 少想点乱七八糟的, 觉得那些事情都在逼死自己。要在别人身上找错误,而不是自己身上,懂么?”
阿晴似懂非懂。
她也没有说明白, 因为说了也没用。
要解开固化的思维,首先要改变环境,她尚需要力量和时间。
萧云让人取了一小包米给阿晴,又嘱咐几句,才道:“好了, 你带着这些回家去吧,日落之前要回到张师爷的家中,对方问起什么, 都按照我嘱咐的说知道吗?”
阿晴看向已经西斜的太阳。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她回到娘家也要时间, 可能也就是跟家里人说两句话。
压下心中的酸涩,阿晴点点头:“我听小姐的。”
不知为何, 明明她听从了对方的话,这位很厉害的千金小姐却叹了口气,仿佛是遇上了极为无力的局面。
阿晴提着一篮子野菜和一袋米回家,得到的不是父母的欢迎,而是躲避和抗拒。
“晴丫头怎么回来了?”她年迈的父亲双手颤抖,不住地看向外面,“方才有官老爷来找你,你是不是想偷偷跑?”
她垂下眼:“不是,我只是去挖野菜了,那里的贵人瞧见,还给了我袋米。”
阿晴的娘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菜和米,眼中闪过鄙夷,骂骂咧咧地说:“张师爷买你当小妾,是你的福气,师爷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都够我们一家吃用的,你应该将心思放他身上,而不是跑出去跟乱七八糟的人鬼混,还白叫人担心。”
竟是以为女儿借挖野菜为由,在外头卖身才换来这些菜米。
阿晴试图解释:“那位贵人是女子……”
“哪有贵人种田的?还说是女的,哈,说出去谁信。”
阿晴:“……”
她绕过父母,走进屋中看了一眼扯着嗓子哭着要吃东西的两岁侄子,想起自己刚饿死的六岁侄女,忽然觉得自己跟侄女也没什么两样。
“我走了,免得老爷责怪。”
最后丢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夜深。
为了防止有人入户盗窃粮食,平渠县从今天实施宵禁,只允许官府的人在街上巡逻。
若是有人瞧见巡逻的人,就会发现他们毫无纪律,手里提着食盒或酒坛子,像是要去参加郊游一样。
而粮仓门口,在探子的窥视中,守门的士兵适时地发出了牢骚声:“我们天天守着粮山,其他人别提多羡慕了,谁知道我们吃的却还是陈米掺豆子呢?”
“张将军说这是赈灾粮,要发给百姓。”
“张将军这人,最是严肃古板,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懂变通,还是李将军够意思,只可惜李将军也得听张将军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走进了些。
躲在转角的探子小心翼翼地侧过耳朵细听。
“现在张将军不在,短时间也不会回来,我们要不要去跟李将军说说,拿一点儿新粮出来吃?”
“这……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发现得了?单是我们守的这座粮仓就有三万石粮,一百石里抽出来一石粮,谁能发现?就是抽的多点儿,等将军问起来了,就说发给百姓了呗。”
说这话的人反手将上锁的大门推开一指缝隙,指着里头说:“这里面,可都是杨氏给的,上好的丝米,煮出来是一粒一粒的,别提多好吃了。”
“我知道我知道,先头我们在杨氏住的那几天,吃的就是这种米。”
另一个守卫咽了咽口水,在同伴的再三教唆下,同意一起去说服李四。
探子又听了一会儿,都是些“谁偷了谁洗澡水”之类的无聊八卦,便没有再留,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后,两位守卫又对视了一眼,只是这次挤眉弄眼,很不正经。
鱼儿上钩了。
不知道自己是鱼的县令激动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惊喜地问:“你说,那里头是杨氏给的丝米?”
探子的声音也带着些许激动:“我戳开窗户看了眼,至少那间仓库里全是。”
丝米是稻米里比较优秀的品种,贵上加贵,价格是普通黍米的十倍不止。
而且一般人还买不到,必须要有钱有关系才能买到一点,屯丝米,也就杨氏能做得到,竟然捐到和州来给平民百姓吃。
县令简直肉痛,好像这米是从自家粮仓里拉出来的一样,说话也开始酸里酸气:“怪不得那杨家小姐一副自己能做主的模样,原来这米是她家出的……真是锦衣玉食惯了,不知道米有多贵。”
张师爷:“不知道也好,这米进了您的口袋,才能真正地发挥它的价值。”
县令顿时眉开眼笑。
张师爷问起探子其他的细节,发现了重点人物李四。
“这位李将军……小人有些印象。”张师爷眉头上下翻动,眼中精光直冒,“他一看就跟我一样,没什么背景,靠本事和脑子才有的今天。”
以己度人,这李四将军不是什么廉洁奉公的固执人。
那两个守卫的话,加上他对那些人的观察,都能看得出来李四吃得开,也不在乎手干不干净。
这样的人,只要利益够动人,就会愿意入伙。
张师爷也觉得机会难得,便跟县令要了两壶好酒,直奔李四所在的那座最大的粮仓门口。
门口的几个守卫已经接受了衙役的好意,喝酒吃肉聊天,好不快活。
眼瞅着是打成了一片。
那李将军更是毫不客气,叫人支了张桌子,酒一碗接一碗地喝。
“将军豪气!”张师爷忍不住喝彩,小跑过去,“底下人不懂事,拿些浊酒来糊弄将军,听闻将军海量,小人就从县令那里拿了两坛珍藏的酒给您送来。”
李四瞄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端起他倒的酒便一饮而尽。
畅快地打了个酒嗝,才道:“这酒确实不错。”
“那再来一碗。”张师爷笑呵呵地继续给他倒酒。
每倒一碗,就讲几句与县令有关的话,或明或暗地展示己方雄厚的实力和厉害的关系网,又或多或少地谈及了对方现在看守的粮食。
李四状似不满地说:“哪敢儿动啊,我们兄弟几个,现在就他身上有正儿八经的官职,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师爷眸光一闪:“李将军还未有官职在身?”
李四呵了一声,语气嘲讽:“我们的情况你大概也清楚,想让朝廷要个官儿当哪有这么容易?他不过是运气好,有月贵妃这个姨姐,才依然风风光光。”
张能居然是月贵妃的妹夫……怪不得那么牛气,谁的账都不买。
张师爷得知了这么个秘辛,觉得时机差不多,便借着这个话头,试探道:“李将军就没想过找人帮帮忙?”
李四看了他一眼,又仰头灌了碗酒,说:“你这话说得更好笑了,你可知道皇上为着前荣王入京的事情,抄了多少人的家?”
“瞧我这榆木脑袋。”张师爷猛拍脑门记下,鬼鬼祟祟地凑近李四的耳边说:“驻守边关的东武王如今正在为朝廷发不出军粮而发愁,将军要是愿意行个方便,王爷他估计也很愿意拉扯您一把。”
李四:“……”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李四突然丢了酒碗,直接举起坛子就往嘴里灌,一口气喝完一坛多的酒,将坛子摔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说:“我可喝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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