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朗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在视线交汇中,诗怡整个人呆住,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阿爹。”她干涩地咽了咽,“你、你什么意思啊……”
顾朗叹息道:“诗怡,你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
顾璋是什么人?在顾琮被母族裹挟时,他不仅没有受到郑家掣肘,还能将他们充分收为己用,如臂指使,可见他手腕高超,能力极强。
这样聪明的三哥,会管不好自己的府邸,让重要的坐骑被他人下黑手吗?这是只有亲信才能负责的岗位。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害自己?
诗怡迷茫了:“他是不是想和尚书家的孙女退婚,所以故意搞这出?”
想了一会,她又自我否定:“也不是,这样就太拙劣了,他肯定有更体面的方法。”
以诗怡对顾璋的了解,他绝不会为了一桩婚事冒这么大的风险。
顾朗:“因为他想退出皇位竞争。”
诗怡愣住,她本想说要退就退啊,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还真不是他说退,就能退的事。
如果有这么简单,顾琮也不至于被母族逼上绝路,主动隐居山林来保全同胞姐弟。
顾璋想退,这些年支持他的世家权贵能同意吗,他们会甘愿自己的投资打水漂吗?
眼看着昭华公主势大,就算顾璋想放弃,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拉起造反的队伍。
在诗怡穿越前的历史中,有个典故叫“黄袍加身”。
就算造反是诛九族的事,架不住从龙之功的诱惑无限大啊!
顾琮的事,已经给诸位皇子敲响了警钟。公主们活跃在政坛,这些皇子反而日渐低调,行事趋于保守。
坐以待毙不是顾璋的性格,与其整日担心这个,提防那个,不如主动出击,自绝于登上皇位的可能。
若说前几年,他还存着韬光养晦的心思,想借户部尚书的一臂之力,但诗怡弄出青霉素和牛痘疫苗后,顾璋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昭华有陛下偏宠,有百姓爱戴,有那么多预备官员的拥护,还有兄弟姐妹的效忠……他拿什么赢?
顾璋要退,又不能退得太狼狈。他虽然绝了登基的念头,却还有政治抱负,不甘心步顾琮的后尘。
他必须要有绝不能登上皇位的“污点”,但这件事又不能真的让他就此前途无望,再难复起。
摔断一条腿,就是最好的方法。
一个瘸子,是不可能当皇帝的。但以诗怡的胸怀,他依然有机会成为朝廷重臣。
诗怡恍惚间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难怪他那日什么都没说,难怪他提起拄拐上朝,原来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尚书家的婚约,大概也是他私下授意,和他们达成了默契。
一个无意于角逐龙椅的皇子,要主动推开政治筹码。
诗怡心情很复杂,她闷闷道:“在三哥心里,我是这等容不下他的人吗?”
从马上跌落,这个伤势并非人为可控。
如果,如果他运气不好,真的就一把摔死,或者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呢?
兄弟姐妹间,何至于此,要拿性命去赌!
顾朗:“诗怡,不是你的问题。”
对顾璋来说,他都能规划自己未来的政治发展,就已经证明在他心里,诗怡肯定是胸怀广阔的人。
倘若换成顾琮上位,他的计划肯定是死遁,只求一安身立命之所就足够。
毕竟他是竞争过皇位的人,如果不是诗怡,将来谁敢用他?
他要防备的,是想要“更上一层楼”的世家贵族罢了。
身为皇子,看似尊荣,却身不由己。
别说顾璋了,哪怕顾朗贵为皇帝,在刚穿越过来时,也不敢大刀阔斧地改革,只能徐徐图之。
诗怡数着年月,他们穿过来多久了?
算算日子,有十年了。
诗怡握紧拳头:“有些事情,是时候摆在明面上了。”
她不想再小打小闹割韭菜,也不想再刀光剑影耍心眼子。政治,不应该是少数人的权力游戏。
它应该在阳光下健康地运行,而不是在阴影中,永远伴随着鲜血和人命。
建元九年,飞梭与纺织机出世,蒸汽机正式投入工业用途。
依托于机械化生产,纺织品产量飞速提升,布帛丝绸价格一跌再跌,便宜到让人不敢相信,以此为“存款”的世家贵族财富急速缩水。
想来,他们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诗怡抬头看,此时还是蓝天白云,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她和阿爹这十年的辛苦耕耘,终于到了亮明刀锋的时刻。
第61章
蒸汽机吹响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号角后, 对世家的冲击可不仅仅停留在布帛上。
农具的革新大大提高了农活效率,每户人家都能空出劳动力。他们被吸收进工业化流水线工坊,领到薪水的庶民百姓热情投入消费,带动地方经济飞速发展。
很快, 这些自视甚高的世家权贵就发现, 他们所拥有的东西, 这些平民都有了!
丰盛的吃食、精美的用具、富足的精神享受……当需求足够大时,工业化带来的效率提升和成本降低,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
他们家族内养着的厨子,饭菜口味不如新开的街边饭馆;前些年从北辰精选买回来的奢侈品,诗怡也通通换了材料大降价,走进寻常百姓家。
世家权贵哪受得了这种打击, 昭华公主从物质和精神上对他们进行了双重打击!
他们找各种理由,痛陈纺织机和工坊之害,说什么“商业误国”、“商贾乃国家社稷大患”,还编造些机器逆天而为,有违天地纲常的瞎话,硬是将机器和这些年全国各地发生的自然灾害串联起来。
照他们的说法,老天爷打个雷将一棵树劈倒了, 都是纺织机的错。
诗怡听了都想笑, 说经商不好,这是想把她这个商部司郎中给扯下来啊。
世家做好了打嘴仗的准备,诗怡却不会陷入自证。她都懒得和他们争辩, 而是给所有工坊放了三天假。
她告诉工人们, 现在因为谁谁谁质疑工坊有问题, 所以他们要停业整顿。如果没问题,大家再正常回来上班。
什么, 要停业?!
这可把工人们吓坏了——工坊的工作多好啊,这里不用风吹日晒,每月除了工资还有奖金,工作又体面,走出去都会被人高看一眼哩。
如今工坊可不好进啊,他们得辛苦学习,通过招工考试才能进来,结果现在有人要关停他们的工坊,让他们失去工作?
现代人总以为古代的庶民百姓懦弱不堪,但华夏从来不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抗精神。
工人们原本握着日子越过越好的希望,却有人要将他们的安稳生活打碎。那没得说了,谁敢这样做,谁就得承担他们的怒火。
在反对工坊的声音中,就属度支司郎中家跳得最欢。
度支司和商部司同属户部,原本属于度支司的许多“油水”,都在商部司的成立后断了根源。身为郎中的包连,对诗怡真是恨到骨子里,也视工坊如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次“工人起义”中,诗怡当然不会忘记他。
工人们将包府围得水泄不通,各种不要的垃圾都往他家砸,还有不少越过围墙,掷入室内,将包家全员吓得瑟瑟发抖。
包家倒是想报官,但大兴城的大小吏员,基本都是诗怡的人。他们有意放水,人群就永远疏散不完。
工人们吵着要和包连当面对峙,他们的机器哪里有问题?你凭什么污蔑工坊?
民意沸腾下,包连当然是躲在府里不敢出来。但府上这么多张嘴都要吃饭,不可能完全困在府中啊!
这些工人们为了逼他就范,硬是连狗洞都堵上了,他除非是长出翅膀,从天上飞出去。
威胁、恐吓、许以重利等等方法全都用过了,但工人的意志比他想像的强得多。
呵呵,以为画个大饼,说几句好听话就能他们忽悠过去?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人,才没那么好骗呢!
万般无奈之下,包连只好出门道歉。他虽带了家丁护卫,却还是被愤怒的工人一拥而上群殴,要不是诗怡派去的人盯着,他能被活生生打死。
这事的影响还不算完,发泄完的工人们是散去了,但包家人在大兴城都快无立锥之地了。
他们家的人去采购食材和生活用品时,竟无一家肯卖,百般哀求之下愿意出售的,也是把他们当肥羊宰,硬生生开出十倍的高价。
包家人走到哪,都要挨人白眼,哪怕坐在马车里,也要被人扔烂叶菜。
这段时间,他们简直成了大兴城内最火的“顶流”,无论是写小说的,编戏曲的,还是天桥底下说书的,都要把他们塑造为恶毒反派,最后不得善终。
这招杀鸡儆猴的效果非常棒,城中权贵看到包连的下场后,再也不敢说工坊的坏话了。
如今这些工坊内,随随便便就能聚集成百上千名工人,更别说他们还有各自的亲朋好友,工坊的上下游还牵连着这么多产业线……
高贵的世家终于明白了,不是只有他们之间才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工坊早就是他们动不得的存在了。
要是激起这些庶民百姓的怒火,武德充沛的邺朝人民是真的能把你挂在城墙上的!
见他们暂时服软,诗怡和顾朗乘胜追击,提拔了一批吏员为官,其中多数是女子。
而科举上来的士子,能为官的概率越来越小,因为留给他们的位置,实在是太少了。
顾朗也没彻底断绝他们的希望——凡是在科举中取得成绩的学子,在吏员考试中可看情况免除笔试,升迁也比别的吏员更快,还是有优势的。
当然,这条规定刚公布时,几乎没什么水花。因为这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对官吏之分格外看重,并不愿意“屈就”,觉得会遭旁人耻笑。
但世俗看法是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的,顾书都带头当吏员了,他们还能比公主更高贵?
再坚定的想法,都并非不可动摇,水滴石穿的典故,小学就教了。
在舆论战场上,顾瑟这些年可是下了苦功。登报表扬先进事例已经是初级玩法了,她还要敲锣打鼓传喻京城,某某某吏员认真工作,为百姓做实事,给她和所在单位送上锦旗一面。
锦旗可是光荣的象征,从此邻里街坊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信任和崇拜。这种百姓们发自内心的尊重,是许多官员毕生追求,却很难得到的。
顾瑟还编了很多顺口溜,靠小孩子在玩闹中传遍大街小巷。内容嘛,当然就是给吏员树立正面形象,营造吏民一家亲,遇到困难找吏员的社会氛围。
就这样,吏员的社会形象和地位直线上升,个别乡绅地主家的孩子,目标也从考科举变成考吏员。
现在参考,竞争还不是很大;等到人人都反应过来,那就难啦!
从前只有儿子能读书,现在女儿也得跟着学,多一个人考试就多一分考中的希望。
反正笔墨纸砚都降价了,女子抛头露面也早就成为大兴城日常。
要知道,工人围殴包连的队伍里,带头人还有好几个女子呢!
总之,世家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国家要大力削他们的资产,吏员考试又断了他们官官相护、相互举荐的后路,只要后备人才够多,顾朗完全可以让他们全都滚蛋。
皇帝之所以没这么做,只是在等着他们主动闹事,多抓几个出头鸟,免得一次性变动太大,带来权力交接时的社会动荡。
谁要是敢武力反抗……不好意思,大兴城禁军完全听从皇帝调令,人家吃得好体格健壮,武器铠甲都有技术天堑,收拾他们简直不要太容易。
有人说团结一心,总能让皇帝适当让步妥协。
诗怡听了之后就想呵呵,他们最多达成嘴上协定,真到了付诸实践时,肯定是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当率先被清算的第一个。
何况,他们连场面话都说不成。世家贵族中,有不少人已经被她收买了。
她许以“共同投资新工坊”的承诺,用大画饼术告诉他们,想富贵不一定要当官,每年躺着收分红不是也美滋滋么。
士农工商已经是过去式啦,商业是时代发展的风口,与其共沉沦等死,不如抓住机会奋力一搏。
分化拉拢的手段永远好用,许多人悄悄投入到昭华公主阵营,给她传递消息,煽动人心。
顾瑟就问过,工坊的利润分薄给他们真的没关系吗?
那些主动来投的,是该给点好处,但这些被利诱的……说不定会随时反水呢。
诗怡:“没关系,他们的忠诚无关紧要,我只需要他们拿出入股的钱财。”
“再说了,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我从来没承诺过,每个工坊都一定会赚钱啊。”
邺朝最需要的、真正躺着都能赚钱的行业,早就被她收为国营,以国家力量托底。
至于私营经济嘛……有些行业是需要试错和实践的,他们当一回先锋又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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