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周明秀在水城的这段时间, 江若确实轻松了不少。她忙完家里,忙店里,一刻也不闲着。
江若时常想不明白她哪来那么多的精力, 难道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精力充沛吗?
这天, 周明秀擦玻璃的时候, 看见门外停着的车, 说:“江若,咱们昨晚回家的时候右边车灯不怎么亮了, 是不是坏了。”
“是坏了, 抽空我去李叔修理厂换个。”江若正帮一位顾客打包商品。
周明秀想了想,摘下胶皮手套:“别抽空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现在去换吧, 也好久没见你李叔了。”
江若把车钥匙递给了她:“你还记得李叔的修车厂吗?”
周明秀:“记得,还在老地方吧?”
江若:“嗯,还在老地方。”
周明秀纳闷:“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就守着一个地方了。”
“为了守住老顾客呗。”
周明秀开车去往李叔的修车厂,经过熟悉的街道, 车子拐进一条小巷, 一眼便看见阳光修理厂的门牌。
李叔以为是江若, 正想过来打招呼, 没想到下车的是一位中年女人。
李叔仔细观察了她一会儿, 试探性的喊道:“明秀?”
周明秀笑一笑, 说:“是我。”
李叔又惊又喜,走近她:“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周明秀回忆了一下:“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海去世那年, 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竟然有十一年了...”李叔感慨道。
周明秀看着李叔脸上的皱纹,突然间发现他们都了老了, 再也回不去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时光了。
李叔安排几个修理工给江若的车换车灯,他与周明秀坐在车棚里的一个隔间里喝茶。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让我戒掉了所有的喜好,唯独只剩喝茶了。”李叔调侃自己,“应该是年轻的时候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现在喝不了了。”
“身体怎么了?”周明秀问。
“糖尿病,很多年了。”
周明秀愣了一下,他们的年龄相仿,不过才五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就得这个病了?转念一想,生命的长短都不关乎年纪,病痛的到来又怎会关乎年纪。
两个人喝着茶,聊了会儿天。修好车灯后,周明秀开着车离开时,刚好与林宿的车擦肩而过。周明秀并未看见车上的林宿。
林宿把车开到阳光修理厂,对着几个修理工说:“我找李民生。”
“我师傅在隔间,我领着你过去。”一个年轻的修理工说。
走到隔间前,林宿从半虚掩着门缝中看见李民生正在往肚皮上扎针。他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待李民生把扎针工具收拾好后,他抬手敲了敲门,问:“你是李民生吗?”
李民生头也不抬的说:“我是李民生,你找我什么事?”
林宿推开隔间的门,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此时的李民生抬起了头。林宿狠狠一怔,瞳孔骤然放大,心脏跟着漏跳一拍,这双眼睛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他却依旧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因为这双眼睛反复出在他的梦里,成为他记忆里最深刻的一部分。
李民生拿出一个纸杯给他倒了杯水,坐回自己的位置,再次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我想问问你们这改装轮胎多少钱?”林宿改变了初衷。
李民生的修车厂是个老厂,又在一条不算显眼的巷子里,很少有年轻人到这里来修车,更别说有人来这里改装轮胎了。
李民生喝了口茶,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修车不改装轮胎。”
“那我再去别家看看。”林宿站起朝着门口走去。
“你认识江若吗?”李民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李民生举着手机对着他,屏幕上是一张他和江若的合影。
“我说怎么看着你有点面熟呢,原来是江若的男朋友啊。”李民生走近他,“抱歉啊,改装轮胎是违法的,所以我比较谨慎。不过,你要说你是江若介绍的,就没那么多事了。”
林宿尴尬的咧嘴笑了笑:“我和她闹了点别扭。”
“原来是这样。”李民生恍然大悟,“轮胎你想怎么改?”
没有哪个男人不爱车,林宿也一样,他找到保存在手里的图片拿李民生看:“照着这个改。”
李民生看了会儿图片,一口答应:“没有问题。”
改装需要时间,林宿就把车放到了李民生的修车厂。他走在小巷里,那晚的记忆再次冲击着他的大脑,这一刻,他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没错!就是他!
江海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合影,背面写着挚友李民生。但年份已久,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今天前来,是想见一见江海生前的挚友,并把他们的照片留给他做为纪念。他看着手中的照片,心里移开的石头又压回来了。
可仅凭记忆中的一双眼睛,又怎能认定李民生就是凶手呢?
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了,林宿漫无目的地走在洒满晚霞的街道上,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晚霞消散了,天空的颜色一度一度加深,很快变成了黑色。不知不觉,他站在了江若店铺的对面。隔着马路,隔着穿梭不息的车流,他望着被白织灯包裹着的小店,仿佛在望着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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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周明秀回了申城,因为吴珏要开学了。
家里又剩下江若一个人,她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最初的一个人,但却没有了最初时的坦然。可能是她尝过身边有另一个人的美好,一旦尝过,就会无限迷恋,无限回味。
几个月不见了,互相不联系,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很快,江若证实了这一点。
下午,江若去超市采购一些食材,却意外地撞见了林宿,她猛地一怔,想要躲到货架后面,却也来不及了。
他好似没什么变化,好像只有头发长了一些,胡渣冒出来了一些。
他看起来好好的。
江若看到他的购物车里装了满满的一车啤酒,一个警察在上班时间买这么多酒做什么?
这时林宿的电话响了,他接着电话,从她身边经过,最后投给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疏凉。
江若的心里有种细细微微的痛。
是她先从这段关系中撤离的,但她却承受不了他的冷漠。
结完账,走出超市,却看见林宿正依靠在车门处抽烟。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林宿吐出一缕袅袅青烟,眯着眼睛看她,淡淡的说一句:“我的东西还在你家,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取。”
听见这句话,江若的心像被划了一刀。
她听见自己极其冷静的声音:“现在就有空。”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单元楼,江若头一次觉得五楼,原来有那么高。
林宿甚至没有进她家的家门,他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候。
江若把一包行李拖到他面前:“都在里面了。”
“好。”林宿提起行李下了楼。
林宿走后,江若从卧室里翻出那件带血迹的连衣裙,抱着它坐在了地上,被划了一刀的心脏,开始慢慢地滴血。他们大概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吧。
时间一天一天流逝,她把过去一点一点尘封了起来。她家阳台前的梧桐树,从茂盛的树叶变成了光秃秃的树干,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冬天却又不知何时到来了。
沈长云路过她的店铺,向她讨杯热水,她才知道,林宿早就不做警察了。具体有多早?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还要早,那时,她家阳台前的梧桐树树叶还是茂盛的。
江若震惊地看着沈长云,问:“他为什么不做警察了?”
沈长云摇头,无奈的笑笑:“他说他想学改装汽车。对了,他好像就在李叔的修车厂做学徒。”
“江若!江若!你去哪啊?”沈长云在她身后喊道。
江若开车前往李叔修车厂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点,一点,落在挡风玻璃上。
一个急刹车,江若的车子停在了修车厂门口。她打开车门冲进院子里,围着几辆车开始找人。抓起一个人,不是,再抓起一个人也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林宿在哪儿?
她抬头看见李叔和林宿有说有笑的从车棚里走了出来,她大喊一声:“林宿!”
现在不能喊他,林警官了。
李叔满面笑容的看着江若:“江若?你怎么来了?”
“李叔,我找林宿,我有话和他说。”
“成,那你们年轻人聊,我先去忙了。”
李叔走了,留下林宿和江若四目相对。目光仅仅交汇一秒,林宿就把目光移开了。
江若上前一步,去拉他的手,林宿把手举起来后退一步,说:“脏,手上都是机油。”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睫毛跟着颤了颤,这时的她才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她连外套都没有穿就跑了出来。
江若笔直地盯着林宿的眼睛,再次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林宿满是机油的手,拉着他朝门外走去。
经过院子时,几个修理工发出“唔~”的声音。
“唔什么唔,好好干活。”李叔对着他们喊道。
坐进车里,江若抽出湿巾给他,自己也抽一张来擦手。可无论她多用力的擦拭,手上还是黑油油的一片。
林宿说:“别擦了,擦不掉的,回去用橄榄油泡一泡,然后再用肥皂清洗。”
江若懊恼的扔掉手中的纸巾。
第六十章
车内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的气味,江若低头看着自己被染黑的手心,问:“你为什么不做警察了?是因为我吗?”
林宿看一眼车窗外的雪花, 声音平淡如水:“不是因为你, 是我自己不想做了。”
“不, 一定是因为我。因为我把父亲的死归咎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我忘了那时候你也只是个孩子, 你遇到惊吓了,你思绪混乱, 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就和你上次在我家楼梯上与歹徒搏斗时一样 , 我也忘了要去救你的。”江若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抓着林宿的衣袖, 满眼愧疚,“林宿, 你做回警察吧,这样我就能喊你林警官了。”
林宿看着她的眼睛,惨淡地笑了:“江若,你太天真了,我怎么会为了听你喊我一声‘林警官’, 就放弃我想做的事情。”
江若怔怔地看着他, 眼泪一下子滑出了眼角, 她松开了林宿, 背靠在座椅上。是啊, 她是谁啊, 他凭什么听她的。他现在再也不用背着为他人奋不顾身的义务了,也包括她。
江若趴在方向盘上, 肩膀一颤一颤的,在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显得极为忧伤。林宿不知不觉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肩膀,可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她时,他看见自己满手的机油,他停下了,他一寸一寸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转握成拳,轻轻地说:“江若,我知道你对警察这个职业有特殊的情感,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和你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林宿从车上下来,关上了车门,车门“砰”一声,把江若留在了另外一边,江若看着林宿远去的背影,冥冥中有种感觉,正是她把林宿推向了现在的这个地方,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江若呆呆地坐在车里,心里隐隐作痛。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痛什么了,是林宿现在的处境,还是他们形同陌路的关系。雪下的越来越大,江若的视线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她整个人颓废的回到店里,店里已经没有顾客了,她看一眼时间,说:“小悠,你下班吧。”
小悠见她双眼通红,大概是刚刚哭过了。猜也猜的出一定是因为林警官的事情,林警官好久没有出现在他们店里了,江若也好久没有笑了。
小悠简单收拾了一下,下班离开了。
江若换好衣服,拉下卷帘门,开车去了警局。
沈长云看见浑身沾满雪花的江若,轻轻叹息:“见过林宿了?”
“见过了。”江若的声音有点沙哑,“沈叔叔,他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吗?”
“原因我也不清楚,他执意要走,我拦也拦不住。”
“那我父亲的案子怎么办?”
沈长云停下手中的工作,吸了口气问道:“你到底是在乎是林宿不做警察了?还是在乎林宿不做警察就不能查你父亲的案子了?”
江若愣住了,她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问她,你到底在乎的是什么?
她仔细想想,在听到林宿不做警察的消息时,心中是没有想过父亲的。可她来到了这里,心里想着的只有父亲了。
她突然惊醒,她对林宿放弃警察这个工作,根本不单单只有遗憾,还有父亲的原因。她握紧双拳,指尖陷入手心里。原来,她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
江若回到家,按照林宿说的方法,用橄榄油浸泡,再用肥皂清洗,手上的机油被洗掉了。
这一晚,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直至深夜。漆黑的夜晚,雪白的雪花,越看越凄凉。她拉上窗帘,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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