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先生是个不大爱凑热闹的人,他独自一人隐居在后山,虽有一部分原因是师命难违,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很喜欢没有人打扰的生活。今夜他主动找到此,显然不单为了几句闲聊。
姜煦出言相邀:“先生进屋喝杯茶?”
阮先生看了一眼已经熄了灯的屋子,道:“不必,风里清醒。”
姜煦道:“前些日子好像听说过,神工阁不论出身,只要拜入门下,皆改姓阮。与先生相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先生名讳?”
阮先生道:“我入门很早,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当年收留我的人并未给我取名字,实际上,我也用不着。”
姜煦:“先生通透。”
聊了几句闲话。
阮先生开始切入正题:“姜少帅的兵马进不了山,恐怕是有心人为之,你可有应对之法?”
姜煦道:“萧家那烂摊子暂且结了,我倒没什么,可你这神工阁就说不准了。”
阮先生深以为然:“确实。”
两位都是洞悉时局的人,说起话来也不累。
阮先生:“南越皇帝自从得知了神工阁的秘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是辗转难安啊。”
姜煦:“胥柒那个死性,要么不动手,要么下狠手……阻了他路的人,他要杀,威胁到他的人,他要杀,不能为他所用的人,他还要杀。胥柒设法困住我的部下,让我的兵马无法进山,未必是针对我。”
胥柒是想拔神工阁的这根刺。
他的算盘打的很不错。
若是神工阁与姜煦之间起了冲突,那是最好不过了,正好能借着镇北军的手,除掉他的心腹大患。
可惜,姜煦与神工阁相处的很不错。
他们这厢舒服了,胥柒便要慌了。
阮先生无奈叹气:“神工阁隐世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被卷进了俗世。”
姜煦道:“承蒙先生的救命之恩与倾囊相助,此事交给我吧,我会为先生解决妥当。”
阮先生道了声谢,却也没多问。
他们在神工阁中又消磨了几日时光。
又一日夜里,姜煦没进屋,站在卧房的窗下,道:“我要出去一趟,你——”
窗户被推开。
傅蓉微一身劲装穿戴整齐,说:“走吧。”
姜煦本意只是想讨一句话。
傅蓉微却是打算与他同行。
果然,没什么好问的,彼此心里都门清。
神工阁的人早就受到了嘱托,备下了几匹劲马在山门口。
裴氏兄弟早就牵着马等在那里,他们一行四人纵马穿过的拿到狭窄的山隙,稍离远了一些,身后的山石发出阵阵嗡鸣,蝮山的护山阵法全数打开。
姜煦勒马在高处,往下一望,半山腰处火光一片,亮如白昼。
南越才几个兵,这一回,恐是倾巢出动了吧。
第174章
傅蓉微这身便于行动的衣裳是十八娘准备的。
十八娘平日对自己的打扮不是很上心, 对傅蓉微的安排却很精巧。粼粼的纹路点缀在她的袖口和裙间,她在纵马衣袍飞扬的时候,像一只舒展的黑凤凰。
姜煦始终落后她半步, 停下来时亦是如此。
傅蓉微并未察觉他的目光,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半山腰上那一道蜿蜒的火龙上。
两个人的前世今生都加起来,也没听说过南越与中原交战。
与南越的兵马对阵, 在姜煦这算一件新鲜事。
他好奇心蠢蠢欲动,驱马踱了几步上前, 回头道:“你们在此等我。”
裴青神色一变, 阵前敌友不明时, 贸然上前可是大忌, 他不放心地跟了几步, 姜煦目光一扫, 他便定住了, 不敢再动。
姜煦的马蹿下山路,很快没入了林中夜色。
裴碧见傅蓉微神色紧绷, 显然也是在忧心,于是轻唤了一声:“王妃。”
傅蓉微注意到他二人的目光,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些,道:“他身上有块信物,是临行前胥柒所赠,他办事一向有分寸, 不必太过忧心。”
她是在劝慰旁人,但也更像在劝慰自己。
姜煦靠近时一人一马, 许是看上去没什么威胁, 对面只发了一箭在马蹄前,以示警告。姜煦马背上折腰拾箭, 将胥柒所赠的玉佩挂在箭尾,空手送了回去。
对面领兵之人见了玉,放下了攻势:“原来是吾主的贵客,失敬了。”
姜煦虚虚的搭着缰绳,道:“我知道他来了,让我去见他。”
马下有士兵跑动,传了消息到后头,等了片刻,军中向两侧挪动,让开了一条路。
姜煦驾马走进其中,一派气定神闲的姿态莫名逼得两侧的人一退再退。
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他就是镇北军的姜少帅。”
隔了很久,才有人接了一句:“真年轻啊。”
南越的军士们在队伍中央簇拥着一辆马车。
马车周围明显守卫更加森严,姜煦在十步之外弃了马,在兵士的引领下登上了车。
车中一小几,两张竹席,四面垂着帘幕,桌面上还烧着一个碳炉,温着茶汤。
胥柒正坐在竹席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煦一落座,面前杯中便填上了茶。
胥柒侧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姜少帅怎么一个人来了?”
姜煦闻了一下茶,道:“我倒是想多带点人,可我的人不都被你困住了吗?”
胥柒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至少尊夫人会陪在你身边,她一直很要紧你。”
姜煦道:“再要紧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拴在腰上,今日只有你我在,别提旁人了,算算账吧。”
胥柒一挥袖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我的人,你的镇北军驻在山外,鞭长莫及,你竟挑这个时候算账?”
姜煦道:“事情总要解决的嘛,剜除心病也须快准狠才能治本。”
这笔账从五年前开始算,第一笔就是杜鹃引。
姜煦说:“其实我这人还算大方,已经过去的事就翻篇了,你给我下毒是受萧磐的威胁,这笔账我算在萧磐的头上,如今他已死,可以清了。”
当年馠都城里的诸多利用,不痛不痒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都可以不计较。
但眼下刚发生不久,甚至正在发生的事,姜煦没法装瞎当看不见。
姜煦:“你诓骗我夫人跋山涉水到你这来,真是过分了。镇北军也不是随随便便给人当棋子的,你算计我不止两三回了。眼下,你带着这么多人,倾巢出动攻上蝮山,又是图什么呢?”
胥柒按照顺序,一句一句地回应:“我并非诓骗,杜鹃引的解药我拿不到,唯一的希望便只在神工阁了,尊夫人对你情深义重,我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会尽力一试,我此举意在成全她啊。”
姜煦抬眼冷冷地盯着他:“我劝你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巧言令色,会让我很生气。”
胥柒顿了一下,道:“是我冒犯了……我在馠都时学了一句汉话,借刀杀人,我势单力薄能为有限,镇北军又如此强悍,所以才耍了点小心思,想借少帅的威势一用。”
姜煦道:“想拿我当枪使的人太多了,但我也不是任人摆布之辈,此事也可以作罢,回答我第三个问题,今日你攻上蝮山,想做什么?”
胥柒道:“神工阁祖上与南羌余孽有染,他们借机巧之便利,造出了一种邪门的东西……那东西强悍、可怕,存在即是威胁。”
所以,按照胥柒的一贯作风,还是毁了妥当。
逻辑很能说得通。
姜煦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东西的存在若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带着这些人打上神工阁,有几成的胜算?”
胥柒一时沉默。
姜煦替他说:“胜算不小,因为之前你安插在神工阁的眼线已经打听清楚了,极具天赋的人百年难遇,尤其偃师这一门凤毛麟角,现如今的神工阁再没有人能操控那些东西了,它们在山里堆了几百年,早已绣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你衡量之下,觉得赢面很大,所以才肯下令发兵。”
姜煦一语道破本质。
胥柒没有更加冠冕堂皇的措辞,只淡淡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姜煦道:“帝王一怒,血流漂杵,当皇帝与当皇子是不一样的,你既无四处征伐的野心,又何必锋芒毕露呢。这蝮山,又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卧榻之旁,倘若神工阁真有什么能倾覆天下的玩意儿,会有人比你更警惕的。”
胥柒忽然发现,姜煦今日与他相谈,脾性和口气都温和了许多。
他细打量姜煦的脸色,道:“姜少帅在神工阁找到了解毒之法?”
姜煦道:“那还得多谢你。”
胥柒心下有了几分了然:“我派进神工阁的人已经多日不传信出来了,想必是身份暴露已被制住。神工阁失了阁主,方寸却不乱,一定是另有高人主持大局。我那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不错,后山有位隐士是大才。你一直向着神工阁说话,是与那位相处的不错吧?”
姜煦道:“我一般不会与人相处的太差,除非动手。”
胥柒看着他:“你想劝我撤兵。”
姜煦点头:“是这个意思。”
胥柒坚定:“你拦不住我。”
姜煦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你就这么打上去,神工阁不会坐以待毙……我身为局中人,也不会隔岸观火的。”
胥柒:“姜少帅,你只有一个人。”
姜煦微微一笑:“谁说的?”
胥柒只觉得他话里有话,笑中带讽,尚未细究其中意思,姜煦屈指在唇尖,吹响了一声鹰哨。
夜幕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东西。
但是鹰唳清晰地响彻在头顶。
风声穿林。
霎时间,四个方向疾风送来了箭矢,正好钉进了马车的四个角上。
南越士兵高举火把,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山中树高林密,风一动,到处都沙沙作响。
看似没人,却令人汗透了衣襟。
姜煦今晚说了很多话,却一杯茶水也没碰,他单手搭膝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道:“我的兵其实不太擅长林中作战,你生在岭南,没见过关外的雪原,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我的兵在里面埋上一天一夜,也不会露出丁点端倪。”
胥柒神色见慌了:“我亲眼看见你的兵扎营在百里之外,你派出去调兵的副将被我困住脱不开身,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姜煦道:“我那两个副将的手里,根本就没有兵符啊。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他们身上,自然是白费了。”
他已经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口气更温和,以免让人听了不适。
但事实一经摆出来,由不得人不气。
胥柒可能气上头了,手指都在攥着衣角颤抖,硬是没想明白破绽在哪。
姜煦提醒道:“我有一个老军医,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与我同道而行,你没注意到他吧?”
胥柒费了一阵功夫,才从几天前的记忆中扒拉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背着药箱,是个大夫,走路总是落在最后,皇城那一条长阶他歇了好几回才爬上去,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姜煦要带他一道走时,他主动推脱年老体虚受不了折腾,希望姜煦能放他在南越市井里逛一逛,结识一下当地的医士,好长长见识。
那么个人,往人堆里一扔恐怕就淹进去找不到人了,胥柒只看了几眼就抛之脑后,淡忘了他的存在。
姜煦一早就把兵符给了那糟老头子。
在胥柒如临大敌一般,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裴氏兄弟身上时,张显便有了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姜煦仍旧坚持抚慰的原则,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为了一点猜忌动手,有失一国体面,我们还是各自回吧,你要想开一些,一旦神工阁有祸乱天下的意图,首先大梁就不会坐视不理。”
而今,萧磐一死,大梁的河山,已是姜煦的囊中之物了。
更高处,傅蓉微听到了鹰唳,抬头望着黯淡的夜空,勉强借着那一轮弯月的光,捕捉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她静默了片刻,道:“一路奔波伏藏,真是辛苦张军医那一把老骨头了。”
裴碧闻言看向她:“王妃都知道了?”
这件事是军中机密,他们裴氏兄弟没敢透露,据他们所知姜煦的嘴只会更严。
傅蓉微知道此事,只能是猜的。
她眼睛盯得发酸生涩,收回了目光,道:“是他的作风,喜欢偷着埋线,绸缪总是在一切尚未真正开始之前。”
傅蓉微乏了,懒得问了。
心里却是门清。
第175章
天光泛白的, 夜色开始被驱散。
随之一起退散的,还有南越的兵马。他们胜算不大,主动撤退是最体面的收场方式。
姜煦走向自己的马。
胥柒站在车上, 道:“姜少帅气色不错,恭喜你重获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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